诗中意象讲究实笔,意境讲究空灵,意境由意象产生。 如果说意象入诗,其本质,可以理解为诗人按照自己的审美理想,对生活,对世界进行取样、重组,试图建立一种艺术秩序。那么意境的本质是什么呢? 有论者认为:“意境就是创造主体追求生命自由的精神家园,意境就是主体为自由心灵而创设的独特(即审美的)而又广阔的精神性空间,这便是意境的本质。” 这一论点自有其精辟之处。春天的意境,良宵的意境“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意境,“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的意境,大约就是诗人为心灵自由而营造的精神空间。 但意境本质的这一定义还不完整。这一定义大抵只是属于浪漫主义诗歌的。 事实上,意境这一精神空间,并不总是我们所要追求的,并不总是我们所想创设的。有时,它也会是客观世界所强加给我们的,恰恰是我们所急于逃避的。 例如“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意境;“断肠人在天涯“的意境;“冬天的风雪,狼一样嚎叫“的意境;警笛凄厉警犬狂吠的白色恐怖的意境。这往往就是现实主义的意境。诗中营造这种意境,并不表明诗人向往它,而只是慨叹它,无奈它,怨恨它。 追求自由的精神家园,向往理想的精神空间。 同时,控诉精神牢笼,逃避人生噩梦,这才是诗歌意境的全部本质。 而向往心灵自由,仰望生命的形而上,“我欲乘风归去“,是古今诗人不变的精神追求,意境也就成为古今诗歌不变的审美范畴。 古今中外诗歌中的意境 理论滞后于创作,是正常的艺术生态。意境理论问世之前,意境已经出现于中国诗人的一些作品中,这一推论应该是不会有错的。 试读屈原《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分明已是迷人的诗境。到唐代,意境理论形成之后,诗人们更自觉地在其作品中营造意境。 被《唐宋诸贤绝妙词选》推为“百代词曲之祖“,传为李白所作的这首《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 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镜头由远及近,又缓缓摇开去,平林、暮霭、寒山、暝色、楼上美人、空中归鸟,以及空空归程,长亭短亭……有序的意象群落,撑起一片诗意空间。以意境论,也自是诗中上品。 再看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唐]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 相传扬州有二十四座桥,一桥一景,各臻其妙,或者说二十四桥即吴家砖桥,古时有二十四位美女亭亭玉立于桥上吹箫,因而得名。 诗人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离开扬州之后,仍然魂牵梦绕。这首诗以调侃的口吻,询问在扬州为官的友人韩绰,值此秋深月明之际,你在哪座桥上与你的红颜知己们吹箫按曲呢? 这里,将想象中的扬州城的才子佳人歌吹冶游的画面,与传说中的二十四位美人吹箫于桥上的动人情景,巧妙地叠印在一起,二十四桥的两种解释皆可通,“玉人“指才子或指佳人也都可解。令人仿佛想见月上中天,晚风习习,吹箫的美人冰清玉洁,风情万种,依稀听到悦耳的箫声如泣如诉,散布于月光如水的南国秋夜,梦里江山……诗境极为圆融透彻、幻美空灵。 二十世纪的新诗人们,更为倾心于思想和情感的直抒,不再专注于意境的营造。即便如此,新诗以意境见长者也并不罕见。 如郭沫若的《凤凰涅槃》在凤与凰自焚和新生的情景描绘和情节推进中,渲染生命和世界新旧更替的悲与喜,境界恢弘廓大; 朱湘的《采莲曲》意境悠远,和着淡淡的幽怨,古色古香; 戴望舒的《雨巷》以人生之旅的孤独迷蒙,幻化为雨巷的寂寥,丁香的愁怨和来去无踪的丁香姑娘的叹息,与诗心深处流淌出来的哀婉旋律次第荡开,不刻意造境而境界自出。 再看 落叶完成了最后的颤抖 荻花在湖沼的蓝睛里消失 七月的砧声远了 暖暖 雁子们也不在辽敻的秋空 写它们美丽的十四行了 暖暖 马蹄留下踏残的落花 在南国小小的山径 歌人留下破碎的情韵 在北方幽幽的寺院 秋天,秋天什么也没有留下 只留下一个暖暖 只留下一个暖暖 一切便都留下了 ──痖弦《秋歌──给暖暖》 这是痖弦(1932-)的一支秋歌。 暖暖是谁,是诗人的初恋情人,还是其人生理想的化身。 湖沼闪动的蓝睛,秋空美丽的十四行诗般的雁字,马蹄踏残的落花,远方回旋的感伤琴韵。 这一系列随意而刻意的意象布局,构成一种辽远忧郁令人魂牵梦绕的幻美意境。从中,我们依稀领略到暖暖的倩影和风神。更多的时候,新诗的作者们对于意境的营造并不在意。 艾青《维也纳》的中心意象是,维也纳“象一个患了风湿症的少妇“,“坐在古旧的圈椅里,两眼呆钝地凝视着窗户“,中间却即兴跳出几节,嵌入“维也纳,像一架坏了的钢琴“,“像一盘深红的樱桃“等喻象,破坏了意境的完整。 也许,意境只属于擅长直觉妙悟的中国人,只属于追求天人合一,和谐静穆之境的中国人。意境作为中国独有的一个诗学和美学范畴,西方人一直不曾意识到它的存在。当庞德读中国的唐宋诗词,拜倒在中国古典诗歌意象脚下的时候,他是难以进一步窥探意境,这个不无神秘色彩的中国审美范畴的堂奥的。 然而,西方诗人可能不知意境为何物,却不能排除他们在创作中偶然不自觉地营造出意境来。 毕竟诗的创作是灵性驱遣的,不大受制于理性规范。毕竟西方人写诗并不总是直抒激情、直言理念,他们也会借助意象表达,尽管“这全然不是东方的那种意象,它闪动、跳跃、受苦、分裂,有时还变形、扭曲、荒诞,决不给你虚静的内省,而是生命力的高扬。“但我相信,其意象特征未必总是这样,偶尔也可能表现得较为沉静、隽永,并在不经意间体现出某种秩序,这样,即便不像英美意象派刻意模仿中国诗歌,其诗作也有可能呈现出某种类似的东方意境来。 读法国诗人阿波里奈尔的《病秋》,便领略到一种我们熟悉的凄美之境,便有了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 多病而又被爱的秋天, 当暴风扫尽玫瑰地, 当寒雪飘白果树园, 你将逝去…… 你将逝去,可怜的秋天, 在金光闪耀的丰果 和素白的雪片之间。 天空里,鹞鸟群 飘翔在那些殉情的水女们 铺散的绿发之上。 而远处,鹿鸣呦呦, 在那深林的边缘…… 唉,季节,我爱你的喧嘈。 熟果坠落了,没有人拾捡。 西风伴着高树同声哭泣, 它们的泪在秋天点点滴滴。 积叶 踏扁 火车 去远 生命 天边 而曾经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德语小说家和诗人赫曼·赫塞(1877-1962)因仰慕东方智慧,深入研究过老庄哲学和中国古典诗歌,他曾力摹中国古诗意境,写过一首《中国的诗》(16),颇得中国诗之三昧: 月光透过白云的空隙, 把根根竹梢辉映, 波光粼粼的水面, 印着古桥的清晰倒影。 景致幽雅,愉悦人心, 夜色苍茫,万物一新; 景如梦,笔传神, 莫道明月不等人。 桑树下醉倚着诗翁, 他把盏挥笔,狂书不羁, 描绘着醉人的夜色、 舞动的倩影和月光的蜜意。月如银,云如水, 在诗翁的眼前浮动, 在诗翁的笔下复出; 这稍纵即逝的诗情画意, 被赋予了柔情, 被赋予了灵魂和生命。 这诗情画意,千古流传以至永恒。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