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力 艾芜是一位流浪型的作家,他走过的地方比常人多。我曾在一本书里谈艾芜的创作,我把他的散文《大佛岩》读了很多遍,是写他家乡四川的一处胜迹。很多人也写过乐山大佛,但我认为,都不如他的这一篇。 艾芜的前半生都在漂泊。我在艾芜故居——一个洒满阳光的四合院里站定,四周安谧,感觉跟山中一样清寂。这里有他的生命,他的文学的灵魂不曾离去。 艾芜故居在成都平原上的清流镇翠云村。清流、翠云,名字很好听。村子周围种了很多梨树,一大片,春天来了,枝头飞雪。 正屋和厢房不改当年形制,用当地的话说,是“小青瓦,坡屋面”。盖得精心,抬眼一瞅,屋脊平直,瓦垄匀实,檐口齐整。匠人的手段好,一堆材料到了手里,干出的活儿,漂亮。 川西坝子上,这样的村屋,多见。 川籍作家流沙河给艾芜故居题了八个字:“清流其人,翠云其魂。”道出了艾芜的人格,以及一个作家和故土的关系。 艾芜年少的时候,弃学并逃离故乡,告别了清流镇,踏上了未知的旅途。这个选择大胆果决,只为抗拒学堂的旧式教育和不能自主的婚姻。《走夷方》是艾芜的一篇旅行小品,他写道:“多半的原因,是由于讨厌现实的环境,才像吉卜赛人似的,到处漂泊去。”他蹬上草鞋,一个人向南走,奔往滇缅一带。苦难向他山一般压来,在路上,他也找些事情做,干过杂役、教师,但追梦的心一直未曾改变。《墨水瓶挂在颈子上》这样写道:“由四川到云南,由云南到缅甸,一路上是带着书,带着纸笔,和一只用细麻索吊着颈子的墨水瓶的。在小客店的油灯下,树荫覆着的山坡上,都为了要消除一个人的寂寞起见,便把小纸本放在膝头,抒写些见闻和断想——这是随手写来随手丢掉的。由这上面我得了写作的乐趣,墨水瓶和纸笔,从不曾离开过一天,即使替别人挑担子,我也要把它好好地放在主人的竹筐内的。”两三千里的路,文学理想一直陪伴跟随着他。有了这理想,即便在沉沉暗夜,他仍觉得世界很亮。他在诗里写道:“有文皆苦,无食不酸。”艰辛自知。南行那年,艾芜才二十多岁,闯劲儿很大,天不怕地不怕。路途上的风景,映入他的眼睛,走过的地方、遇见的物事,都进了他的小说和散文。南方边壤是他的天地。 在滇缅漂泊六年,日子难得安生,倒也磨出了心劲。他大概如小说《芭蕉谷》里那个开息客店子的男主人一样,曾经“是个走边地的好角色”。受过新文化教育的他,把西南边疆地区底层社会的生活图景用文学表现出来,强烈的传奇性显然受着自小从祖母摆谈的龙门阵里听来的故事,以及武侠小说的熏染。艾芜后来讲道:“我在寂寞而又枯燥的幼年时代,仿佛点缀起了奇异美妙的花朵,给心灵以润泽,给生活以修饰。”(《我的幼年时代》)而鲜明的地域色彩、神秘的环境氛围,又使他的创作风格偏于抒情与浪漫。 身在异邦,艾芜也战斗着。他加入了仰光华侨青年中的共产主义小组,并在《仰光日报》上发表文章。校对这份工作,又让他同《觉民日报》建立了联系。艾芜的一篇文章刊在《新芽小日报》上,犯逆了在那里殖民的英国人的思想之禁,结果,艾芜被捕坐牢,四十多天才走出了狱门。摊上这场官司,南行生涯就此止住,艾芜成为南洋归客,乘海船返回了祖国。他在散文中写道:“像我们几个从缅甸放逐回来的,有的是在文字上揭破英帝国主义欺骗及压迫弱小民族的黑幕;有的是在实际的工作上,替老大的英帝国主义掘了很深很深的墓坑……”漂泊的这段经历,对于他和一群充满理想的青年来说,都是不以为苦的,对于他的人生与写作来说,也有很多的收获。 北归后,艾芜在上海落定脚,融入左翼阵营,左联的执委里有他。他的文学实践是和无产阶级革命文艺运动相联系的。此时,他在上海北四川路遇见了成都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同窗沙汀。中国现代文坛上的双子星,在上海的亭子间里,闪耀出最初的光芒。他俩与鲁迅的书信交往也便开始。鲁迅先生病殁,艾芜非常沉痛,他说:“尤其难过的是受过他的教益,却不曾在他生前见过一面!”鲁迅指导着他俩的创作,“这和高尔基热心帮助后辈青年,是没有两样的。”鲁迅在精神上对他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艾芜故居,正屋和厢房已没有人住。墙上满是留下的老照片,屋中摆放着从乡间收来的凌杂家什,多是艾芜作品里写到的:篾筐、鱼篓、石磨、杆秤、背篼、草鞋、镰刀、马灯、算盘、三角桌……艾芜在小说里,把感情给了它们。我瞅得仔细,马灯上拴着一块纸片,写着一段话:“艾芜《丰饶的原野》第三部《山中历险记》第九章第五自然段:'刘老九是昨天黄昏时候抓进来的,在照得不远的马灯光中,看不清大殿上有什么菩萨。’这就是艾芜笔下的马灯。”还有几行字,是写给一把铲刀的:“艾芜《敲猪草的孩子》第二自然段:'在我家院子后面,约离一里路的东北角上,有个穷人家的小孩,叫陶麻子的,就常常背个背篼,拿起片镰刀,打起光足板,独自一个人到河湾里去敲猪草。’敲猪草也叫'挑猪草’,即在野外寻找猪吃的植物。此即敲猪草使用的工具之一'铲刀’,功能与艾芜笔下的'片镰刀’一样。”这里的大部分物件,都挂着这类带字的小纸片,如披览古书时有注解可供查考一般。眼前杂什,随物各有注释,文句虽简要,在我这里,知其来源,愈发觉得亲切,心为一种家常气所浸。 做这项工作的,是龚明德。他当过编辑、教过书,艾芜研究的担子也挑在肩头。我来时,他正伏在一张茶几前,杯里的茶已喝去多半。摊着好些书,他冲字句盯得入神,身上那股劲儿,是做学问的人才有的。过了一会儿,嫌日头照得太亮,他把藤椅挪到檐下,眯着眼,接着往书上瞧。他的目光不浮,一把短尺按在页面上,顺着一行行竖排的字往下捋,找出描写的段落,想抄哪段,做个记号,拈出个纸片,誊清,好往满屋的老器物上挂。人虽坐着,精神却在飞。艾芜的这些作品集,多是旧版本,不易得,龚氏有集藏的经验,广为搜求。书价不菲,有时必得自掏腰包。他乐守这份清趣。这天,他是从成都赶来的,帮着布展。那些纸片上的文字,我推想就是他写的。 院子里长着三棵树,皆极高大,枝干朝天上钻,过了屋顶,发出的馨香,淡而远。两棵是水冬瓜,水冬瓜,算得一个有趣的名字。剩下的那棵,叫菩提树。几蓬三角梅,开在太阳下,一片明艳,耀红了黄泥墙。 当院立着艾芜头像,很清癯的样子,眼睛极亮,透出光,深情地看这世界。 艾芜说:“人应像一条河一样,流着,流着,不住地向前流着;像河一样,歌着,唱着,欢乐着,勇敢地走在这条坎坷不平、充满荆棘的路上。”这段话,刻上了他的墓碑。碑面镌了一束山茶花,花里有他丰盈的心灵。 艾芜墓在桂湖。桂湖离这儿不远,我多年前曾往那边去,看过红砂岩垒筑的永眠之所吗?想不起了。水畔的升庵祠,倒还记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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