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与邓遂夫先生商榷 摘要:《红楼梦》的正确解读,依赖于最接近于曹雪芹写作原意的版本。但是,从面世的11种脂批本看,有的残缺不全,有的是因为曹雪芹前后修改多次,有的在过录中抄手添加删改,致使正文和脂砚斋等人的批注有很多讹误。红学家在校勘修订《红楼梦》过程中,难免会受到自己的文学观念、考证方法、主观意念、对主题理解不当的制约。邓遂夫校订《红楼梦》中的鸟名“鹡鸰”一词,就是一个例证。 关键词:《红楼梦》主题 版本校勘繁琐考证 新索隐派 中图分类号:I207.4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2080(2010)01-0026-02 邓遂夫先生致力于《红楼梦》版本的校勘研究,历二十余年时间,终于在近年连续出版了《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校本》两书,而且一版再版,有着相当大的发行量,对于普及《红楼梦》的学习研究有很大的推动。借助于书前的《导论》和书后《出版后记》,尤其是书中的校订和阐释注解,我们能够了解和掌握邓遂夫先生为之付出的辛勤劳动和他的红学主张。因为跟从著名红学家周汝昌的往来与唱和,有海外学者称邓遂夫为“周派”、“昌门弟子”,他自己有申辩,不同意这种带有门户色彩的定位。我们从其关于元春判词“虎兔相逢大梦归”的校订,跟周汝昌“虎兕相逢大梦归”是不一样的取舍;对于脂砚斋与畸笏叟“乃同一作批者之不同化名”的周氏论点的论辩,都说明邓遂夫先生是有着自己的学术自觉和学术见解的,这是可贵的学术品格。 但是,邓遂夫先生在《红楼梦》之《甲戌校本》和《庚辰校本》第十五回中关于“鹡鸰”一词的校订和解释,我以为是错误的,主要是没有正确解读作品主题,背离了曹雪芹写作此书的主旨意图,其中沿袭了许多周汝昌先生错误的红学观点和方法。 “鹡鸰”一词首次出现在贾府为秦可卿送葬途中,前来路祭的北静王水溶约见贾宝玉时相赠的念珠串: 水溶又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来,递与宝玉道:“今日初会,仓促竟无敬贺之物,此系前日圣上亲赐鹡鸰香念珠一串,权为贺敬之礼。”宝玉连忙接了,回身奉与贾政。贾政与宝玉一齐谢过。 以“鹡鸰香”命名的念珠串,再次出现,是第十六回林黛玉从扬州、苏州葬父归来: 宝玉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的超逸了。黛玉又带了许多书籍来,忙着打扫卧室,安插器具,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宝钗、迎春、宝玉等人。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遂掷而不取。宝玉只得收回,暂且无话。 1982年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出版的校本上,就是写作“鹡鸰”。齐鲁书社黄霖校本、岳麓书社李全华与岳仁两种校本,均同红学所校本。红学所这个新校本,依据脂批本《石头记》校订,力求规范用字用语,其中有不少字句上的改动,难免有误解误校之处。人民文学出版社俞平伯校本两处皆取“脊(加草头)苓香”。我们还是看邓遂夫先生的校订和注解。 邓先生在正文中校订为:此系前日圣上亲赐蕶(原作脊,上加草字头)苓香念珠一串,权为敬贺之礼。 在其《甲戌校本》P259-260的校注中注释到:“蕶苓”,原作“脊(加草头)苓”,各本皆同,唯甲辰本作“蕶苓”,从甲辰本改。按蕶苓香,一作零陵香,因湖南零陵县所产最佳,故名。刘禹锡《潇湘神二曲》诗云:“君问二妃何处所,零陵芳草露中秋”,此即制作此香之芳草也。各本所误之“脊(加草头)”,素无此字,实乃“蕶”字草书形讹,且始自原稿本抄录者的误识误书,故致各本传抄皆误。第十六回又作“鹡鸰香”,则属原稿本抄录者的再度臆改。甲辰本异文,虽属臆改,却合情理。新校本校作“鹡鸰香”,实不妥。 在其《庚辰校本》P298-299的校注,基本同此,唯结句是:“俞校本将此二处统改作“脊(草头)苓香”,已属不妥;新校本又统改作“鹡鸰香”,则更谬矣。” 在此两书的校注中,邓遂夫先生校订的依据是“合情理”。那我们就来分析一下邓遂夫校订“鹡鸰”一词的“情理”何在? 《红楼梦》一书开篇就提出疑问:“书中所记何事?又因何而撰是书哉?”借助《红楼梦》最早的版本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中的《凡例》,我们知道此书:开卷即云“风尘怀闺秀”,则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在第一回中又阐述此书“其中大旨谈情”。这是作者的简约之谈。《红楼梦》第五回,是全书的纲领和框架,对全书主要人物命运和故事情节做出了预示、埋伏和指向。脂砚斋借“近之大老观戏”先看脚本对此种安排作了譬喻。亦即脂批“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这个回合中,最关键的就是预示贾府以及“四大家族”的颠覆沦落,写“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悲痛和追思——“宿孽总因情”的因果揭示。这是家族的悲剧,是繁华富贵家族“历尽情缘滋味”又遭到“情”之所误的沉痛揭露。故此,脂砚斋有关于创作缘起的批注:“因情孽而缮此一书。”又借十二钗中最先死去的秦可卿故事,“令天下共来哭此一‘情’字。”“情”字之中寓一“清”字。作者开篇借助神话故事式的人物与情节塑造,写绛珠仙草感念赤瑕宫神瑛侍者灌溉复生、得以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之情,发誓下世历劫以泪酬情,以泪还债,这正是曹、李两个织造府家族本为汉人,因某种机缘投身于清得以富贵,又遭查抄颠覆的血泪浓缩。故此脂砚斋批注:“恩情山海债,唯有泪堪还。”与大清的恩恩怨怨,是纠结不清的。全书围绕一个“情”字,既写人情世情和青春男女的爱情追求,写情中主人的种种痛苦和“情种自误”,更写孽情亡家灭族。有的学者如吴組缃先生主张此书反映“婚姻问题”,还有舒芜先生主张此书以“宝黛爱情为主线”,都是误解误判。这是建国后政治红学引导下扩大化了的误判。至于论此书主题“反封建反礼教”,则是在政治红学和无产阶级专政思想影响下的无限上纲和唯心之论,游离了本书所写和曹雪芹创作的初衷——“字字看来皆是血”,“更有情痴抱恨长”。脂砚斋对此创作初衷有所揭示,即第二回中一条重要的脂批:“盖作者实因鹡鸰之悲,棠棣之戚,故撰此闺阁庭帏之传。” “闺阁庭帏之传”,正点明了此书写作的主题主线。“棠棣之戚”,有的校订为“棠棣之感”,有的校订为“棠棣之威”。我们从与“鹡鸰之悲”的联属关系上,还是以“棠棣之戚”为正确妥当。这是“鹡鸰”一词出现在正文之外、脂砚斋等人批注中唯一的一处。邓遂夫《甲戌校本》即使用了此“鹡鸰”二字。 鶺鴒,一作脊令,是一种小型候鸟,比麻雀略小,嘴和尾巴、翅膀细长,头顶黑色,前额纯白,主食昆虫和小鱼儿。因为叫声奇特,俗称“滴滴水儿”,又称“唧唧米子”。这种鸟儿,虽然在山林和池塘之间觅食,但也有一种很独特的生活习性,就是喜欢栖息在残墙断壁之处。 中国文学从《诗经》和《楚辞》开始,就有“赋、比、兴”的文学传统。 《诗经·小雅》的《棠棣》:棠棣之华,鄂不炜炜。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戚,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鶺鴒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同是《诗经·小雅》中的《小宛》是这样写到鶺鴒的: 宛彼鸣鸠,翰飞戾天。我心忧伤,念昔先人。明发不寐,有怀二人。……题彼鶺鴒,载飞载鸣。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 上面两首诗歌里所写鶺鴒,显然也是对遭遇劫难的人们的一种譬喻。《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和素材提供者、批注者之一的脂砚斋,显然是有感于鶺鴒栖居于残破之家的现象,有感于自己遭遇查究而破家的惨痛记忆,而借此所作的譬喻。鶺鴒的声韵,必定是因破家而发的“啼哭之声”。 周汝昌先生写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红楼梦新证》,详尽考证了曹雪芹家世和时代背景。但是,周先生承继胡适“以曹证贾”、“曹贾为一”的自传说错误观点,罔顾文本描写事实,名为考证实为索隐,东拉西扯,枝叶蔓延,几无止境,实质上跌入了新索隐派的泥淖之中。他的一个基本观点,就是曹家巴结皇室成员,做骑墙派,在宫廷夺嫡事件中受到牵连而遭到颠覆。他的一个论据也是因为这个与“鹡鸰”鸟名有关的念珠而起的。萧奭的《永宪录》记载: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甲戌,“上(指康熙帝)以所带念珠授雍亲王”。《红楼梦》此回中北静王水溶的“鶺鴒香念珠串”也是“圣上亲赐”。康熙临终诸子夺嫡,后来雍正执政,残杀兄弟。周汝昌先生等研究者认为曹家就在这次宫廷政变中受到株连而衰落,并据此认为“鶺鴒香念珠串”一节是曹雪芹影射这些家事国事的一个曲笔。也有人认为脂砚斋的批注,是指曹雪芹伯仲之间的不和关系,因为书中写了一个很不地道的老三贾环,象他母亲赵姨娘一样的卑鄙可笑。是他以后的荣升和打压,导致了曹雪芹晚年的困苦不堪。这种将小说的《红楼梦》与曹家家世穿凿附会的解读,实是一种文学典型化塑造的错误解读。也是因为对鶺鴒这个鸟儿的生活习性不了解造成的。鶺鴒声里三千年,可笑老学究们胡解一气!那些把“鶺鴒之悲,棠棣之戚”无端的扯上宫廷斗争或是兄弟阋于墙而导致曹家败落的人们,是未听懂鶺鴒之声,误读误解了曹雪芹和脂砚斋的血泪控诉! 那么,邓遂夫先生这种不顾文本主题和故事情节发展事实情理,不顾红楼故事地理指向,兴之所至,不问目的地随便征引材料,表面看来,似乎是精诚之至的做着学术的研究,实际上是他在借着研究《红楼梦》的旗号满足着自己钻故纸堆的兴趣。《红楼梦》不是一个筐,东西南北、古今中外都可以往里装。曹雪芹笔下的“鹡鸰”,与湖南零陵县的“蕶苓香”,与刘禹锡的悼亡诗,又有何关系?这种繁琐无聊的侧抄旁引,除了像大款“炫富”一样有意炫耀一下自己博览群书、下了些苦功夫之外,究竟对读者理解作品人物、情节、主题有何实际意义?再读第三十二回“兴隆街的大爷来了”一句,邓遂夫先生征引周汝昌《新证》中关于“北京有五条兴隆街”的繁琐考证,我们不难理解邓先生在周汝昌思想指导下,在红学研究之路上,花费了多少无用功!叹叹! 本文刊登于潍坊教育学院学报2010年第一期(第23卷总第75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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