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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悟空 坐标：太原 职业：作息特别规律的办公室一族 养过几只猫，见过几个人，走过几个城市，换过几份工作，最后安定在二人世界，并向三口之家过渡中。 王悟空回忆起自己在老家农村度过的寒暑假，白日里草木田园，夜幕下星河耀眼。她说对自然的好奇，对动物们的喜爱，大都生发于此。那里有许多快被遗忘的故事，大橘就是其中之一。 2019年第 63 篇中国故事 文 | 王悟空 编辑 | 二维酱 1 1 1 我在北方的农村，与许多猫有过一些缘分。 北方的农村，村民居住区外面是大片平坦的田地，由田间小路和笔直的大路旁那高耸的白杨切割成平平整整的形状，一年四季变幻着绿色、金黄和雪白——那是希望、收获和等待的颜色。步行其间，能听到田野的歌声，由风、叶、昆虫和飞鸟共同完成。有时候，云也参与其中，献舞一曲。 走在大路上的外乡人常常会不知所措地发现，每个村子的入口都长得特别像，不挂牌子，不写村名，只有入口处的树站姿不同，或是小石桥的颜色深浅不一。如果在深夜披着星光从外面回来，就连本村人也会发生走错家门的趣事。 农村的猫，尤其是在过去的年代，从来都不是宠物，它们没有名字，唯一的存在价值就是捉老鼠。老家的邻居就养了几只猫，大概是因着玩耍，又或者饥饿，常常翻过墙头，在我们家院子里谨慎地搜寻，一旦被人发现，马上逃之夭夭。过一会儿，它们又在墙头上溜达，伺机出动。 奶奶知道我喜欢猫，会在我回去之前跟邻居要一只小猫来养，哄我开心。说来也怪，虽然好吃好喝喂着，老家的猫们，很少有能长久住下来的，有跟着野猫跑掉的，有回到原主人家的，有吃了被毒死的老鼠死掉的，还有莫名其妙就不见了的。 其中，最长久的是一只大橘，也是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只猫。它不是一只普通的猫，因为它带给了我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我说的是，真实的伤口。 1 2 1 岁月似乎长了牙齿，把曾经发生的一切都嚼烂吞咽下去，才长成如今的自己。每一个部分都有过去的血肉，却无法清晰辨认究竟是什么变成了什么。 跟大橘有关的很多事情，就湮没在过去的时光里，甚至包括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那么多日子，都被渐渐遗忘了，用力回忆才能想起万分之几。 大橘在巴掌大的时候就被奶奶带回家养起来，它不像别人家的猫养来是为了捉老鼠，而是给我作伴，因此吃喝不愁。但猫的天性总是顽皮，免不了隔三差五溜出去，爬墙上树，飞檐走壁，捉个麻雀老鼠什么的打打牙祭。 老家睡的是土炕，一头通着厨房的锅灶，冬天的晚上烧得热热的，钻被窝的时候有多么令人向往，起床就变得多么痛苦。大橘喜欢窝在炕头，踹着手，眯着眼，像个老太太在沉思，其实只是打瞌睡。 小孩子表达自己的喜欢，就是我要和你一起玩。我特别喜欢逗它，摸头揉下巴，捏脚拽尾巴。它一般不理睬，实在躲不开就张嘴吭哧给我一口。我总是能迅速收手，并为自己如此机灵感到骄傲，对家人的警告全不放在心上。 没多久，这种骄傲就让我体会到了整个童年时代最大的“耻辱”。 1 3 1 那天，大橘四仰八叉躺在炕边睡意正酣，一只爪子伸在外面，露出粉红的肉垫。我好奇地摸了一下藏在里面的爪尖，它忽然把爪子往回一收，我只觉得手指头一凉，血珠冒了出来，接着火辣辣疼了起来。 我心里一惊，坏了，要挨揍了。 之前因为嬉闹，我的手上胳膊上时不时会被猫爪划破皮，偶尔红一点，没流过血。爸爸曾经严厉地警告我，不要总撩猫逗狗的，万一被咬破出了血，不但要打针，还要打屁股。 我惴惴不安地看了一圈周围，发现没人注意到我，就低着头蹿到院子角落的厕所里，打算先拿纸擦擦再做其他处理。一进去便如五雷轰顶：是谁？用完了手纸不拿新的过来！ 围着茅坑转了一圈，实在没办法，我只好扯着嗓子把姐姐喊了过来，给她看了冒血的手指头，让她给我找点纸，并切切嘱咐她一定不能让大人们知道。 她点点头，一脸严肃要我放心，转身跑向屋里。我长吁一口气，自认为事情妥了。万万没想到，她用另一种方式“出卖”了我。 当她攥着手纸跑回来时，一同带过来的还有屋里大人们的哈哈大笑声。我兴高采烈擦着手，完全没注意到姐姐脸上神秘莫测的笑容。 她问我还疼吗，我大手一挥，说全好了。这会儿我才看见她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我问，有什么事情这么好笑。她说，纸在炕头上，她去拿纸的时候姑姑问干嘛，她一慌就编了个理由。我问，没说我被猫挠了吧。她赶紧摇头，没有没有。 我后悔了很久。姐姐是个比我还不会撒谎的人，她编的那个理由让我被姑姑大爷们嘲笑了好久，而被猫挠出血的事也没瞒住，该打的都打了，还不如直接招认了。 她告诉姑姑：我拉屎蹭到手上了。 1 4 1 大橘在奶奶家住了几年以后，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故——它偷吃了一只被药毒死的老鼠，自己也中了毒。当时它口吐白沫，四肢抽搐。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我忘了自己有没有害怕，只记得我大哭着问，能不能救救它。 村里几乎没有中毒能活过来的猫，大人们虽觉得可惜，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爷爷看它快不行了，就在院子里的枣树下挖了一个坑，准备把它埋了。我站到土坑里面哭哭啼啼的，说什么也不肯让开。 可能是被我的坚持打动，也可能为了让我彻底放弃，爷爷就把猫送到了村里的兽医家，我抽抽泣泣地跟着他。说是兽医，其实就是懂一点牛羊猪的护理常识，有些常用药，至于给猫狗看病，还真没有过。 这位兽医问了问情况，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大橘，摇了摇头，又找出一个药片，塞进它嘴里。大橘似乎想要挣扎，但又没什么力气，只能任由摆布。兽医说，回去吧，够呛了。 我怕爷爷又要埋它，把大橘挪到炕上守着，就这么过了一夜。小孩子就算有心事，也不会耽误睡觉，我睡了长长的一觉，梦里似乎听到了大橘哼哼唧唧，想看看它，又醒不过来。 第二天一睁眼，大橘不见了。我连衣服都没顾上穿，就冲到院里，发现昨晚挖的那个坑被填平了。我“哇”地一声就哭了，边哭边喊还跺脚，声泪俱下，十分动人。 奶奶从屋里冲出来，一边拿着被子把我裹起来，一边嘴里骂骂咧咧，这么冷的天，要把自己冻死啊。爷爷则笑眯眯的，一手扶着铁锹，一手指着门口，说，猫不在这儿吗。 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回头一看，大橘正趴那儿晒太阳。先前我着急跑去看那个坑，从它身上跨了过去都没看到。 农村冬日的太阳有时候十分暖人，常给人的瞌睡加上许多时日，猫的瞌睡就更重了。狠狠睡了几天之后，大橘活了过来。 1 5 1 人的性格会因为一些遭遇而发生变化，动物亦是如此。 大橘恢复了健康，大家觉得很神奇，说它必有后福，最高兴的人自然是我。我跑到爷爷面前，理直气壮地说，你看，要不是我，猫就被你埋了！爷爷呵呵笑着，眼角纹都挤在一处，也不反驳。奶奶则在一边粗声大气骂我是个熊玩意儿。 可是谁也没想到，原先那只温顺活泼、叫起来柔声细气的猫，会忽然变得暴躁易怒、嘶吼个不停——它的心理健康被彻底摧毁了。大概那场命悬一线的痛苦折磨，让它对这个世界尤其对人，充满了不信任。 我再也没能摸过大橘。它拒绝任何一个人的靠近，哪怕从小把它喂大的奶奶也不行。它对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都有深深的敌意，要么发出准备攻击的低吼，要么忽然亮出爪子凶狠地抓过来。大家只好绕行。 我躲在旁边伤心地发现，它投射过来的眼神不是惊慌害怕，更没有原来的依赖慵懒，而是令人心寒的恨意。这让我难过了好久。我那么喜欢你，又救了你，为什么你会恨我？没有人要伤害你，为什么又要恨所有人？ 寒假结束，我离开了老家。没过多久，二大爷来带走了大橘，他的谷仓需要一只厉害的猫来看守。后来的假期，我去二大爷家玩，再次见到了大橘。 它卧在谷仓门口，懒洋洋晒着太阳。我唤它过来，它似乎没听见，盯着别的地方。我心下伤感，转身进屋。走到屋门口我又回头，刚好跟它看我的目光对上。它愣了一下，慢慢眨了一下眼睛，扭过头去。 大橘又活了好几年，战斗力十足，听说附近的猫都不是它的对手。有一天它失踪了，再也没回来。二大爷说，它可能快死了，就离开了。 我有时候会想，那最后一眼，它是不是认出了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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