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集外诗拾遗笺注032

唐谋伯先生出示漫游四记，昔谭半厂记冯子明刺水经注

作山水奇藻。先生之作，当之无怍，杨升厂所谓可洗宋人

卧游之陋者，非耶？先后游学美洲，病目就医欧洲，

展卷皆在。敬题一首，即送其逭暑莫干山

披卷真堪抵卧游，老庄告退极雕搜_（1）。但能翠挹名山秀，自可青迴病眼瘳_（2）。一片人看云偶出，九州鸿印雪长留_（3）。蓬蒿下士君无笑，只办堂坳弄芥舟_（4）。

【笺】

刊于《国风半月刊》第6卷第5、6合期，1935年3月1日。

唐谋伯，唐庆诒，字谋伯，江苏太仓岳王镇鹤市人，著名教育家唐文治长子。早年毕业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获文科硕士学位。1925年任交通大学外文系主任。因患患视网膜症，赴欧陆医治无效，35岁而双目失明。此后仍坚守讲台，1986年逝世。唐庆诒著有《南游日记》、《漫游记》等，钱锺书诗题中所说《漫游四记》，或为《漫游记》，正出版于1935年。

谭半厂，即谭献，号复堂，一号半厂，同治六年(1867)举人，曾官知县，后去官为学，为晚清著名学者，尤工词。谭献曾记载了冯子明选取（即“刺”）郦道元的《水经注》作《山水奇藻》一书。钱锺书在诗题中说，唐庆诒的《漫游四记》，称作《山水奇藻》，也当之无愧。就如杨升厂所说，“可洗宋人《卧游录》之陋者”，不是吗？

杨升厂，明代文学家杨慎，号升厂。其《丹铅馀录》卷十七云：《水经注》“叙山水奇胜，文藻骈俪，比之宋人《卧游录》、今之《玉壶冰》，岂不天渊？予尝欲抄出其山水佳胜为一帙，以洗宋人《卧游录》之陋。”

钱锺书说展开《漫游四记》，即可了解唐庆诒游学美洲和病目就医欧洲的情况，可见此诗写于唐庆诒欧洲医眼归来，“逭暑”——避暑——去莫干山之际。莫干山，在浙江湖州，为避暑圣地。

顺便提及的是，此后钱杨婚礼，唐庆诒亦曾恭贺，并与其父唐文治共唱昆曲《长生殿·定情》为贺（见吴学昭《听杨绛谈往事》）。

【注释】

    （1）“披卷”二句：展卷阅读，真是抵得上宋人的《卧游录》了，玄言义理的说教告退，对山水的刻划描写到了极致。

卧游：指宋人吕祖谦《卧游录》。

老庄告退：语出刘勰《文心雕龙·明诗》：“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意谓南朝的时候，玄言诗逐渐不占主流，而山水诗则正在兴盛起来。

雕搜：刻意修饰文辞；搜，通“锼”。《通志·图谱》：“义理之学尚攻击，词章之学务雕搜。”

首联是对《漫游四记》的评价。

（2）“但能”二句：只要能盛取名山秀丽的翠色，那青色自然可以挽回眼病，得以疗治。

翠挹：即挹翠，盛取翠绿，形容饱览青翠景物。宋尤袤《乐山堂》：“我来始经葺，挹翠开户牖。”

病眼瘳：冰眼得到痊愈。宋司马光《晚春病起呈择之治臣》：“风日正和柔，身轻喜病瘳。”

颔联发挥山水之青翠，可以疗目。

（3）“一片”二句：人们看到你如一片云，偶然出山；有如飞鸿踏雪，足痕长留在九州。

上句似从陶潜《归去来兮辞》出：“云无心而出岫”。意谓，白云无意间从山穴里悠然飘出。

下句从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颈联赞美唐庆诒如云潇洒，遍游九州。

（4）“蓬蒿”二句：你不要笑我这偏僻荒芜之地的没有才德的人，只能做到在屋内水坑里看那一芥似的小船。

蓬蒿：蓬草和蒿草，比喻指荒野偏僻之处。唐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下士：才能差的人。《老子》：“下士闻道，大笑之。”

堂坳芥舟：比喻局促狭小之地，没有大的视野，所见受限。语出《庄子·逍遥游》：“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陆德明释文：“芥，小草也。”

尾联调侃语气，实则急欲如唐庆诒一样能留学欧美，开阔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