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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大记忆:我对长沙临时大学湘黔滇步行团的回忆

 老薛osxh3nrppl 2019-04-29

作者:王钟山(1911-2005),河北抚宁人。1936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地学系地理学专业。先后在中央气象局、东北大学、贵阳师范学院、贵州省气象所、昆明师范学院、西南师范学院地理系任副教授、所长、教授, 1987年退休。翻译有《地貌学》,著有《滇东喀斯特地形》等。

1990 年,王钟山先生在重庆家中

  我参加长沙临时大学湘黔滇步行团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然而步行团经历过的许多往事还历历在目。特别是因为步行团中由11名教师组成的教师辅导团中的多位老教授早已不幸去世。我年事已高,身体日渐衰弱,把有些重要的事件记录下来,我想对于纪念前人,对于鼓励年轻人奋进可能有些裨益。

1936 年夏,拍摄于清华大学南院教授宿舍,左1为王钟山

- 流亡长沙 -

     1932—1936年,我在清华大学学习。1936年毕业之际,恩师袁复礼先生曾经有意让我留校继续学习,以便以后辅佐他的工作。然而,我家境困难,不得不马上找职业,结果是去北平私立培华女子中学任教(1936—1937年)。“七七事变”后,9月初我经天津回到家乡抚宁,乡村消息闭塞,便到母校昌黎中学探听时局发展的情况,恰逢徐维廉校长留我在母校工作,于是在母校教了半年书。

     在日寇的刺刀统治下,实在喘不过气来。得知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在长沙成立临时大学,遂决定南下。1938年1月19日开始放寒假,偕同同学钱尚忠(北大二年级学生)于24日到天津,乘怡和洋行云南号轮船绕道香港奔赴长沙。

1937年10月,长沙临时大学的部分师生

长沙临时大学租借韭菜园圣经书院等地作为校舍

     1938年2月7日我抵达长沙,那时日寇已攻陷南京,武汉震动,长沙也人心惶惶。我住进车站附近一小旅馆,每日食宿折价合银元3角。虽物价低廉,但所带盘缠有限,又被盗窃,所剩无几,感到生活有些危机。

南京失陷,日军坦克肆意横行

- 加入步行团 -

     当时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在长沙组成临时大学,正在教育部部署下筹备西迁昆明。学校将部分师生组成临时大学湘黔滇步行团,准备步行到昆明。我处于困难之际,听从了袁复礼老师的提议,并经梅贻琦校长批准,得以袁先生临时助教的身份成为步行团的辅导团成员之一。

长沙临时大学迁滇线路示意图

(袁复礼绘)

     步行团包括男同学约240人(均经过体检),由教师组成的辅导团11人,其中有黄钰生、李继侗、曾昭抡、闻一多、袁复礼五位教授,许维遹副教授,毛应斗、郭海峰、吴征镒、李嘉言和我五个助教。黄钰生先生是南开大学的教务长,平时代理张伯苓校长工作,这时他代表临时大学管理步行团的内外事务。虽有其他教授辅助,但责任重大,极为辛苦。

长沙临大湘黔滇旅行团辅导团成员合影。右起毛应斗、吴征镒、曾昭抡、袁复礼、闻一多、黄钰生、许维遹、李继侗、郭海峰、李嘉言(缺王钟山)

     为了行军的需要,步行团组成有严格纪律的军事组织。聘请黄师岳中将为总队长,由两位连长辅佐,把学生组成两个连。此外有随军医生、运输、后勤等事务人员。全队人员每人每日伙食费4角、草鞋费2角,都由学校补助。

旅行团团员的统一着装

- 出  发 -

     2月20日傍晚,全队人员都携带行装到长沙水码头登船,准备乘船到濒临洞庭湖的益阳县,然后开始步行。李继侗先生又安排郭海峰和我回圣经学院,叫我们22日押送两辆卡车到益阳,卡车准备供步行团使用(用于拖运行李、病号和勤务人员)。各项工作的总负责人是黄钰生教授,准备工作做得十分完善和有条理。

从长沙乘船到常德

     2月22日,我和郭海峰乘卡车驰向益阳,汇合大队。行经湘西宁乡的濒湖草原,看到那里农民围垸造田、与水争地的实景。农民为了生存,尽量筑堤围垦低湿的土地为水田,在水田中掘地取土,垒高土丘,在坡地上建筑茅草房屋,挖成的池塘栽插莲藕,塘养鱼虾,形成分散的居民点和周围的水田。由益阳到沅陵都是徒步行走,从益阳到常德行三日,每日行程不过30公里。第三日仅20公里,但感到很累。于是在常德休息三日,这是有行军经验的正确安排。经过这样的锻炼,师生们得以逐步适应艰苦的徒步行军。

徒步行军伊始,采用标准的军队行军方式:两路纵队沿道路的两侧齐头并进

     由常德西行经过湘西的浅丘区,风景十分优美,浅丘高约50米,丘上点缀着杉木和丛生的茶树,散居的农舍和宽窄不一的稻田,相隔不远的距离,常有小饭店,显得十分富裕。

1938 年3 月,西南联大湘黔滇旅行团途中。前排左起:1. 王宗炯,2. 洪朝生,3. 王乃樑,4. 王钟山,6. 吴大昌。后排左起:1. 何广慈,2. 白祥麟,7. 陆智常,其余不详

- 辅导团和其中的教授 -

     在我随行的途程中,辅导团的成员朝夕与共,非常和谐,亲如一家。辅导团的成员与学生们及工作人员们一样待遇,没有任何特殊。饮食、住处都由先遣人员安排,更没人要求乘坐汽车。辅导团成员的不同之点只是在每日出发前,不列队点名,晚归队时也是随便一些。每晚就寝前,黄先生总是晚一些时候归来,后来才想到原因很简单,他每日还要关心全队和师生的事项,每天要与总队长碰头并到学生中间谈谈情况。

埋锅造饭

     在辅导团的成员中的教授往往按他们的个性行事。如曾昭抡先生衣着很随便,总是随走随写,手不离笔记本。常穿一件长袍,在阴雨泥泞途中下摆容易弄脏。闻一多先生有时要写生,有时讲一些有幽默感的笑谈。李继侗先生有时随便地谈一些环境或当地的自然情况,也喜欢讲笑话。入贵州境,李继侗先生就提到这里的土地性质属黄壤,从而形成了袋状土。它是在石灰岩的洞穴中保存下的,而贵州人却叫土窝窝。袁先生注意到行军的路线,在汽车上他还用指南针和表上的时间记录着行车的方向、各阶段行程的时间、上坡或下坡的情况等。袁师母于袁先生辞世后,整理出步行团所经历全行程的路线图,提交《清华校友通讯》刊出,这说明袁师十分关注这次行程的计划安排。

闻一多途中写生

     教授和所有师生都十分关心抗日战局的发展情况,例如欣闻台儿庄大捷后,师生举行了庆祝大会,等等。

- 汽车遇险 -

行到湘西重镇沅陵遇雪受阻,进驻沅江南岸高坡上的旅社,湘西后山衬托雪景,环境十分优美。我们曾到城内参观迁徙来此不久的杭州美术学院,此时才听说文学家沈从文所著《边城》即凤凰城的概况。在这里联系到湖南省公路局由沅陵到晃县的公共汽车,于是这段路程坐汽车代替了徒步劳累。

沅陵阻雪

     那时的公路很狭窄,是单线的,只能供汽车单向行驶,在指定场地才能与对面开来的车辆交错,公路上车也必须分队而行,车况也得不到保证。我所乘的汽车在行程中突然发生电线走火,幸而司机很机敏,当即用榔头打断电线。否则若火烧到油箱,油箱就会起火爆炸,发生严重事故。

步行团从沅陵乘车出发之际

     车子受损需要修理,因而老师让我搭乘迎面来车返沅陵报信求救。第二天回程中有袁师同行,途中有一处急转弯上坡,司机技术不够熟练,上坡加油稍慢,车子被迫后退,险些滑入深谷,又出了事故。这次幸遇对面来车,用绳套住,把我们的车拉到正路。那段路危险又耽误时间,所以从沅陵到晃县竟费去四天的时间。

     在晃县,袁先生领我们参观了一个采辰砂矿场及其炼汞厂,得知这里设备落后和工人蒙受职业病的危害。

- 贵州印象 -

     进入贵州省有两种观感,我们途经的各县城都预先知道我们要到来,凡我们请求帮助的事务都尽量帮助,有些县份还组织当地小学生以各种不同的形式欢迎我们。

童子军列队欢迎旅行团

     第二种观感,就是一般县份都比湘西贫苦,也就是自然条件差、土地贫瘠,文化落后、生产力低下,鸦片毒害重。

贵州平坝县的鸦片市场

     接触的第一个县城是玉屏,那里特产箫。市面有零星的摊点,也有小的箫店,价格很便宜。那时在沿途的商店货物种类很少,有些店铺只有包装物品的空壳而没有货物,记得主要是纸烟、中成药。这表明物资匮乏,货物来源因战争运输困难受阻。当时虽有公路,不但路窄,而且车辆很少、汽油供应不足,用替代的燃料如酒精木炭也是后来的事。

玉屏县政府为欢迎旅行团发出的布告

     到贵州的镇远县城,看到它比较繁华、商业有一定的发展,街道房舍也相当整齐。住那里后才发现城边有一处水陆码头,码头是从沅阳河沿沅江而上的船运终点,接替水运的是成队的马帮。原来这里是货物的转运站,这里也就成为货物交流的集散地。那时小船的运输能力,每艘不过5吨,我们沿路看见到的马帮,每队也不过20匹。但却承担着与外省贸易的重要任务。我们在河的另侧临河欣赏着那相当壮观的江西会馆或赞称万圣宫,也可看到外省的货物以及来源地。其中之一是中药材,樟树镇成为江西省产中药材的集散地。

镇远县城

     东邻镇远县的是施秉、黄平。这两个县城座落在比较平坦的河流滩地上,比较富庶,沿途有些风景点和石灰岩景区,如诸葛洞、飞云崖,都位于公路旁。飞云崖也称飞云洞,位于黄平县城东12公里处,是由石灰质凝集形成的,其外形如观剧的看台,显得壮观,地下有伏流。

     黄平之南有重安江苗族居住区,我们曾往参观。这里少数民族的生活习俗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保持着强烈的民族特色,穿着鲜艳的民族服装,有自己的民族文化。

苗族群众

     炉山县(今凯里市)以西海拔逐渐升高,在县城附近,路过时牌坊相连,贞节牌坊很多。可见那时旧习惯颇盛,在城内休息时则感到民众彼此间都很健谈,性格多开朗、爽直。

旅行团在炉山与苗民举行汉苗联欢会

     过炉山后,每日行程按计划前进,途经甘粑哨、马场坪、贵定和龙里。三月底抵贵阳,住在次南门外由上海迁徙来的大夏大学。

- 贵阳任教 -

     抵贵阳的当晚,清华学校周诒春老校长为辅导团成员设宴洗尘。席间显得气氛融洽而略带严肃,既欢快而不苟言笑。

     大家对老校长之感情深厚,感到有如归家,又有敬畏。周老对五位教授似乎都相当熟悉而有亲切感,但不认识年轻的助教们,乃一一问及,当最后问到我时,我说:“我叫王钟山,是袁先生的临时助教。”他立即说:“你暂时不要去昆明,这里需要人,我给你安排工作。”我从内心感谢老校长对晚辈的体贴和关怀。

     这样,我就未随队继续西进云南,留在贵阳,不久即到贵州省气象所任职。同时在5月1后贵阳清华中学开始招生,我兼任地理教员,暂时安稳下来。

3月30日,步行团雨中抵达贵阳。在此停留修整期间,贵州省主席吴鼎昌宴请了步行团全体成员

1945年国立贵阳师范学院史地科师生合影,前排左一为王钟山

- 尾声——步行团周年纪念 -

     1938年底得到中英庚款管理董事会的通知,我已经被昆明西南联合大学录取为研究生,并获得中英庚款管理董事会的地貌研究工作的补助费,要我到昆明西南联大报到,我又到西南联大开展新的学习和研究工作。我到昆明后,于1939年4月底,应黄钰生教授之请,参加了在他家举行的步行团到达昆明周年纪念的聚会。

     黄先生对步行团的怀念实在情深,贯穿于他在西南联合大学的全部工作进程——即彪炳着爱国、爱科学文化,继承和发展教育的伟大事业之中,也鼓舞我终身为祖国的教育事业奋进。

1938年,王钟山(右一)在昆明昆华学校

此文写于2001年,原载于《西南联大北京校友会简报》第63期,由王钟山先生之子王柏庐提供并授权西南联大博物馆公众号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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