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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本方圆(九)青田一顾

 国民一员 2019-05-02

山无重数周遭碧,扑面征尘去路遥,江南冬季的阴冷比塞北的风沙暴雪更让人无处躲藏。朱元璋一行三人四马在山中前行,他可没心思看这尚未凋落的无名之花,因为他想学汉昭烈帝,去三顾一个人的茅庐,而这马蹄声乱匆匆忙忙之间,正是他心地里急不可耐的焦灼。

忽听西北连天,阴云一片,正饥寒交迫之时,又遇到了瓢泼大雨,两浙深冬的天气真是奇怪,像娃娃脸儿一样说变就变。

身旁一粗莽大汉,面貌黝黑,个子稍矮,敦敦实实的像竖起来的石碾,摞起来的地缸一般。只听他言语低沉,对朱元璋说:“上位,山上有寺庙,您这千金贵体还是上去躲躲吧。”

“宋先生的意见呢?”

“避避雨也好,不急这一时,天色将晚,也当去将息。”

只见三人四马沿着山间小道蹒跚而上,风雨甚疾,越下越大,弄得衣衫面庞也都滴下涟涟,眼目难睁。花云先去叩门,呼唤多声之后才有人回应,只见一小沙弥撑伞而出,青色布衣也瞬间被潇潇风雨浸透。

人马皆入,在后院禅房坐定,宋濂打躬作揖谢了小沙弥端来的清斋素饭,花云自是宽衣解带,把湿透了的布衣扔的满处都是,只为铺开晾晒。朱元璋解下外袍,却不肯脱下里边的内甲,只恐和尚们见到害怕。

“此来行事别太张扬,这浙东之地本就夹在张士诚方国珍两方势力之间,我这才便服而出,单骑而行,只求能见青田先生,当面求教,为我匡定大业出一臂之力!”

“上位,我们有李善长、宋濂先生,还有徐达、常遇春,为啥非得去求这个白面书生?”

“时泽你也是淮人不是?知道汉高帝刘邦不?当年李善长告诉我,我出身贫贱寒微,要是想逐鹿中原问鼎天下,可效仿汉朝刘邦故事,现在李善长为我主持政务,募粮招兵,可比相国萧何,宋濂先生一代大儒,通晓礼乐,可比叔孙通,徐达常遇春为我南征北战,功劳不让韩信彭越,只是我幕下真缺一个决胜千里的张子房啊。”

“今虽耄老,未有所成,犹幸预君子之列,而承将军宠光,缀臣宰之后,日侍坐备顾问,老宋濂于今得其主矣!”

“先生自幼家贫苦学,已是我等楷模,若是我夺鹿举鼎得了天下,先生要不辞辛苦,做我和我子孙的帝王师啊!”

三人正叙话间,这禅院方丈来在屋内,原是三人为客,逆旅于此,老僧特来拜望一番。叙礼过,只觉眼前人如此面熟。

“叨扰上师,余深惭愧。只觉上师好生面熟,可曾是皇觉寺的师傅?”

“出家之人云游四方,连年战乱自当普济苍生,听闻浙东山水甚好,民风淳厚,便从凤阳出行,来此传真布道,尔来十余年矣。施主可是见过贫僧?怎知我与皇觉寺结缘?敢问施主名姓。”①

朱元璋叹息摇头,只执起笔墨在禅房内白灰墙上写下一行小诗。

天已放晴,暮色甚美,寒鸦阵阵,乌鹊南飞,朱元璋凄然一笑:“不觉物是人非,上师已然不识得我了,我亦不识得自己了,戎马倥偬,也是十有余年。”

说罢,宋濂、花云随着他身后,一齐作揖拜别,乘马下山,只留暮色盘桓在寺顶的青砖碧瓦上。那墙上墨书,笔势似惊雷凤舞,力真入木三分矣。

“杀尽江南百万兵,腰前宝剑血犹腥。山僧不识英雄汉,只顾哓哓问姓名。”

那老僧一回头,便不见朱元璋人马一行了,只喟然叹息道:“少年壮志,从征四方,中兴华夏,再造玄黄,待君夺鹿举鼎,皇觉寺不负皇觉之名……”

“世人皆以我朱重八为牧牛娃娃,未尝读书,不学无术,连张士诚陈友谅都没把我放在眼里,就把咱们当成啸聚山林的匪帮贼寇。这其实是个好事嘛!”

“我记得朱升和上位说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宋濂我虽然不懂兵法韬略,只知诗书礼义,但是这韬光养晦之策,上自西周文王,下至元朝太祖,都用过嘛。上位而今能韬晦自持,就是大业当兴的先兆啊。”

朱元璋高倨马上,眼望着四周的湖光山色,在夕阳西下里浸染成一片橙红。牧童归笛,渔舟唱晚,不觉已到了青田乡口。

“冷露下天星斗润,烟波声到是谁家。看看看看,咱们这就到了。”

“看似山岭逶迤,但是走马却如此便捷,真是一方风水宝地。看起来这位青田先生,果然不是凡人。”山野清幽寂美,让花云这粗汉也不觉心地细腻起来。

“当年诸葛武侯身在草庐,有管仲乐毅之心,争衡天下之志,这青田先生屡屡被元廷征辟,被张士诚等人征召,但是始终独居在野不为所动,今天上位若是能请得动他刘伯温,自然能再续写一个三顾频烦天下计的佳话了。”

笃,笃,笃。

花云怕拍坏了刘伯温家的竹篱竹门,下手也是轻了许多,只用指背轻叩,不觉吱呀一声,门开了,一青袍男子被少年扶将出来,他年近五十,形容清瘦,看似有病在身,却目光如炬,只与朱元璋目光相交的一刹,朱元璋便深知此人不凡。

“先生眼中,有洞察世事通天彻地之灵,莫不是青田刘公伯温先生?”

“隐者刘基,避乱世而居乡野,不知尊驾登临僻乡贱地,有何指教?”

“先生至顺年间进士。博通经史、象纬之学,明珠在野,潜龙在渊,不觉得辜负了这一身经天纬地之学么?”正说话间,朱元璋已然在院内石椅上坐定。

刘伯温示意少年去烹茶煮水款待来客,自己便倚杖颔首,缓缓言道:“尊驾莫不是君王说客,邀我出山?唉,这元廷的官我当过,牢狱我也蹲过,早已对宦海沉浮死了心了,只想老死田园不与诸侯相往来,你们争你们的天下和我刘基没甚干系。”正摇头间,也觑眼偷瞄着朱元璋。

“吾自从戎起兵,追随郭子兴大帅,尔来戎马十年。今占据金陵,凭险长江,元廷不敢南窥,诚王不敢北望,唯缺伊尹吕尚佐定大业,旁无张良王猛决机良谋。今汉道衰微,胡元作乱,苍生涂炭,山河泣血,吾衣不得暖,食不果腹,苛税不能给,亲丧不能葬,故而提三尺剑,仿汉高帝故事,以图残生有望,似我挣扎求生之人,遍及海宇,先生熟知圣贤之道,岂不闻达则兼济天下乎?”

刘伯温眼见来人正襟危坐,谈吐置地铿锵,心里直犯嘀咕,若是如此这般人物,除了淮西朱元璋,还有何人?

“尊驾可是朱将军?”刘伯温思绪至此,便再上下打量朱元璋一番,只见他阔面短髭,目光如炬,眉若剑竖,颇具威仪,虽做行商布衣打扮,却难掩一镇豪强骨子里的桀骜。

“鄙人朱元璋,窃据西吴,裂土分疆,不揣冒昧前来延请先生赐教,伯温先生见笑了。”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刘基手无缚鸡之力,智不及垂髫小儿,德不比浣衣妇人,怎敢劳大驾屈尊,就我寒舍。请移贵步,屋内叙话。”刘伯温使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将来客让进屋内。

日色沉沉,月居长天,朱宋刘三人移步屋内,只留花云在门外把守。

“我久病缠身,难与将军共图天下,今有一言,敢谏于君,望将军施政,以期富国强兵。”

“先生请说,元璋洗耳恭听。”

“陈友谅在中江称帝建国,与明王已有分庭抗礼之势,他必定不得义军兄弟之心,况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元室恨之尤切。今明王新败,在中原势单力孤,元廷若是继续挥师南下,陈友谅必与元廷有生死之战。徐氏天完部将在徐死后多不心从陈氏,明玉珍出走西川,在上江对陈友谅形成威势,陈汉虽然虎踞荆襄,但如此已是两面受敌。”

“但是察罕帖木儿、孛罗帖木儿、李思齐、王保保等人正在中原争霸,元室诸军阀混战不休,哪有什么闲心南征陈汉,况明玉珍本是受徐寿辉派遣征讨西川的,今徐氏新丧,明玉珍立足未稳,又怎能出川讨伐陈友谅?先生所言,元璋以为太乐观了吧。”朱元璋虽然嘴上客气,但是心里已经有了一丝芥蒂,他觉得刘伯温也不过如此,还谈什么才及星斗,肩荷天河?②

“陈友谅、明玉珍、元朝官军和将军的想法一样,所以这正是将军成就霸业的大好时机!”话说到此时,朱元璋又被刘伯温绕糊涂了,他向前曲着身子就近刘伯温听他还能说出什么出人意表的话来。

“陈友谅认为西无忧患,北无强敌,故而要开疆拓土,兼并群雄,将军在下江,陈汉顺流而下,必然首要征伐金陵。”

“那我该怎么办?”

“元朝内乱不已,无力征讨陈汉,但是又不可能眼看着陈友谅日渐坐大,故而要找个能掐住陈友谅脖子的人。将军可以伪称归顺,使元廷信任将军,资助军械粮秣,抵抗陈汉。”正说话间,便从案上取出一图卷,打开来看,正是中原与江淮的山川形胜。

“陈友谅兵出湖广,朱将军虎踞吴越,而守战之地必在江西。将军背后有张士诚在平江割据,但是不用怕他,张士诚虽然素得军心民心,但是为人没有远见,难成大事,若是陈友谅遣人游说张士诚,士诚必以之为假途灭虢之计。将军守土一方,不必打败陈友谅,只要拖延住他的主力,待元廷图南,明玉珍东征,将军即可挥师西进,则三峡以下,两湖两江,尽归将军所有矣。陈友谅今是江南首霸,若能破之,则士诚授首,玉珍胆寒,将军再迎迓明王,总镇各路义军,则可与元朝限定南北,中分天下矣!”

朱元璋听到这里,也颇为叹服刘伯温破陈灭张降明据元的战略决策,心里便又对他生出好感了。刘伯温虽然深居简出,却对天下大势胸有成竹,想必也正是待价而沽之时,似此时邀他出山,其事必成。朱元璋心下念及此处,便不觉轻松了许多。只是这富国强兵之理,刘伯温却还没有告诉他。

刘伯温看着朱元璋欲言又止的神情便说:“将军欲问富国强兵之事乎?止于一物,名曰孔方。”

注释:

①朱元璋少年时曾在皇觉寺(於皇寺)为僧,至正十二年该寺毁于战乱,洪武十六年于旧址兴建大龙兴寺,作为明朝皇家寺庙。

②元末北方军阀混战不休,极大的削弱了元朝的军事实力,元末军阀混战的具体关系见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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