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蠹 · 讀書實録 ｜灜奎律髓 卷 二十六 終

雲蠹 · 讀書實錄

萬卷古今消永日

讀書實録

灜奎律髓𢑥評   卷之二十六   變體類

七言 十首

陳後山

次韻春懷

老形已具臂膝痛，春事無多櫻笋來。

敗絮不溫生蟣蝨。大杯覆酒着塵埃。

衰年此日仍為客。舊國當時只廢臺。

河嶺尚堪供極目。少年為句未須哀。

方回：後山詩瘦鐵屈蟠，海底珊瑚枝，不足以喻其深勁。「老形已具臂膝痛」，身欲老也。「春事無多櫻笋來」春欲盡也。前輩詩中千百人，無後山此二句。以一句情對一句景，輕重彼我，沉着深鬰，中有無窮之味，是為變體。至如「蟣蝨」、「塵埃」一聯，所用字有前例，亦佳。

紀昀：起二句殊有別味，四句野甚。

早起

隣雞接響作三鳴，殘㸃連聲殺五更。

寒氣挾霜侵敗絮，賓鴻將子度微明。

有家無食惟高枕，百巧千窮只短檠。

翰墨日疏身日遠，世間安得尚虛名！

方回：「有家無食」、「百巧千窮」，各自為對變體也。如「寒氣挾霜侵敗絮，賓鴻將子度微明」輕重互換，愈見其妙。一篇之中，四句皆用變體，如「熟路長驅聊緩步，百全一發不虛弦」，卽此所評之變體。如「喬木下泉餘故國,黃鸝白鳥解人情」，「含紅破白連連好，度水吹香故故長」，「隱几忘言終不近,白頭青簡兩相催」，不以顏色對顏色，猶不以數目對數目，而各自為對，皆變體也。

紀昀：重出。評語不同，卻各明一義，不妨並存。

張宛丘

春日

輝輝暖日弄遊絲，風軟晴雲緩緩飛。

殘雪暗隨冰筍滴，新春偷向柳梢歸。

可憐客鬢蹉跎老，每惜梅花取次稀。

何事都城輕薄子，買懽酤酒試春衣。

方回：此亦以「客髮」對「梅花」，皆自老杜「髮毛」、「花蕊」一聯發之。

馮舒：「冰筍」事可用。落句何以責之。

紀昀：調亦流美，但少深致耳。結意太淺。

無名氏（乙）：蒼勁有情。

懷天經智老因以訪之

今年二月凍初融，睡起苕溪綠向東。

客子光陰詩卷裏，杏花消息雨聲中。

西庵禪伯還多病，北柵儒先只固窮。

忽憶輕舟尋二子，綸巾鶴氅試春風。

方回：以「客子」對「杏花」，以「雨聲」對「詩卷」。一我一物，一情一景，變化至此，乃老杜「卽今蓬鬢改，但愧菊花開」，賈島「身事豈能遂，蘭花又已開」，翻窠換臼，至簡齋而益奇也。後山「老形已具臂膝痛，春事無多櫻笋來」一聯，極其酸苦，而此聯有富貴閒雅之味。後山窮，簡齋達，亦可覘云。

馮舒：第二句，睡時不向西！ 此老尚不厭。

紀昀：次句言睡起出門，正見苕溪東流耳。馮氏以睡時不向西詆之，太苛。

許印芳：「氅」音倘，從「尚」不從「㡀」。

寓居劉倉廨中晚步過鄭倉臺上

紗巾竹杖過荒陂，滿面東風二月時。

世事紛紛人老易，春陰漠漠絮飛遲。

士衡去國三間屋，子美登臺七字詩。

草繞天西青不盡，故園歸計入支頤。

方回：以「世事」對「春陰」，以「人老」對「絮飛」。一句情一句景，與前「客子」、「杏花」之句，律令無異。但如此下兩句，後面難措手。簡齋胸次却會變化斡旋，全不覺難。此變體之極也。

馮班：村態。不好在「三」字、「七」字。

紀昀：三、四兩句意境深微，勝「客子」、「光陰」二句。馮云「七字」二字村態，不好。

無名氏（乙）：次聯佳句縈人懷。

許印芳：馮氏此言，亦是吹毛求疵，不足為據。

重陽

去歲重陽已百憂，今年依舊歎羈遊。

籬底菊花惟解笑，鏡中頭髮不禁秋。

涼風又落宮南木，老雁孤鳴漢北州。

如許行年那可記，漫排詩句寫新愁。

方回：「菊花」對「頭髮」， 卽老杜「蓬鬢」、「菊花」一聯定例。

    馮舒：有何定例？

    紀昀：「定」字固甚。

紀昀：「頭髮」二字不雅，此避「黃花」、「白髮」耳。

無名氏(乙)：次聯粗樸，却妍細。

對酒

新詩滿眼不能裁，鳥度雲移落酒杯。

官裏簿書無日了，樓頭風雨見秋來。

是非袞袞書生老，歲月匆匆燕子回。

笑撫江南竹根枕，一樽呼起鼻中雷。

方回：此詩中兩聯俱用變體，各以一句說情，一句說景，奇矣。坡詞有云：「官事何時畢？風雨處，無多日。」卽前聯意也。後聯卽與前詩「世事紛紛」、「春陰漠漠」一聯用意亦同，是為變體。學許渾詩者能之乎？此非深透老杜、山谷、後山三關不能也。

查慎行：東坡「官事無窮何日了，菊花有信不吾欺」，獨非變體而簡齋所取裁者乎？

   紀昀：不必定說到此。

紀昀：結不雅。

許印芳：末句謂醉後酣眠，而措語近俗。此評甚是。愚謂簡齋好用「袞袞」字，亦是習氣。此詩第五句「袞袞」字與「是非」不甚融洽、亦劣句也。「書」字複。

陪粹翁舉酒於君子亭亭下海棠方開

世故驅人殊未央，聊從地主借繩牀。

春風浩浩吹遊子，暮雨霏霏濕海棠。

去國衣冠無態度，隔簾花葉有輝光。

使君禮數能寬否，酒味撩人我欲狂。

方回：此詩中四句皆變，兩句說己，兩句說花，而錯綜用之。意謂花自好，人自愁耳。亦其才能驅駕，豈若瑣瑣鐫砌者之詩哉！

   無名氏（乙）：此論極合。

馮班：陳詩首首妙，句句佳，看他是何氣象？何等格局？如見太白，仲連，不敢論鄙事矣。

紀昀：次聊從杜詩「風吹客衣日杲杲，樹覺離思花冥冥」化出，卻無痕跡。三、四兩句又勝「世事紛紛」一聯。「無態度」三字不雅，未熨帖。

許印芳：此評是。愚謂第二句與前秋日客思詩重複，亦是一病。「人」字複。

清明

雨晴閒步澗邊沙，行入荒林聞亂鴉。

寒食清明驚客意，暖風遲日醉梨花。

書生投老王官谷，壯士偷生漂母家。

不用鞦韆與蹴踘，只將詩句答年華。

方回：三、四變體，又頗新異。嗚呼古今詩人當以老杜、山谷、後山、簡齋四家為一祖三宗,餘可預配饗者有數焉。

   馮班：山谷著他看門，後山著他掃地，簡齋姑用捧茶。看門者雖入其家門戶，然實門外漢。主人行住坐臥頗亦知之，而堂奧中事實則茫然也。掃地者，塵垢多也。捧茶頗近人，童子事耳，然頗得主人意。茶山、昌父則又從閽人問主人起居者，未必不是，實則不是也。嗚呼，此專論七言律！

無名氏（乙）：三家固自佳，遽定為一祖三宗，亦方氏一家說也。

馮舒：「偷生」句，史只言進食，不曾說到「漂母家」。子美有此漏逗否？

馮班：「偷生」句全不妥，不惟「家」字也。

陸貽典：「家」字湊。

許印芳：律詩前半用疊筆者，詞語不為犯複。此詩非用疊筆，而首句清明與三句犯複，太失檢點，學者戒之。詩家變體，非一端可盡。虛谷詩學，只於字句上用工夫，故所選律髓一書，專取字句。其講變體，但取對法活變，又但取虛實相對之一法。全卷選詩二十九首，批詞二千餘言，凡言一輕一重，一物一我，一景一情，不出虛實二字。此二字不能盡律體之變，並不能悉對法之變。學者欲窮其變，取古大家諸名篇熟讀深思，又取列代名家諸名篇參觀互勘，庶幾悉其變態耳。

睡起

憨憨與世共兒嬉，兀兀從人笑我癡。

閑裏事忙晴曬藥，靜中機動夜爭棋。

心情詩卷無佳句，時節梅花有好枝。

熟睡覺來何所欠，氊根香軟飯流匙。

方回：淳熙十四年丁未春，石湖作此詩。年六十二。可作平生詩第一。「心情詩卷無佳句」言情思。「時節梅花有好枝」言景物。詩變體至此不可加矣。上兩句又自不覺其冗，絕作也。

    紀昀：虛谷云：「此可作平生詩第一」，亦未必然。此變體亦無異諸人，何以獨不可加？

紀昀：語太薄弱，起二句尤滑尤濫。「氊根」羊也。蓋氊以羊毛為之，而羊者毛之根也。此用入詩，終俚。此卷分類雖未安，而所選諸詩較他卷為完美。虛谷所評，亦不甚支離。蓋其生平學問，盡在此矣。

（卷終）

灜奎律髓是元代的方虚谷編選的一部詩總集，收錄唐宋以来五七言律詩。按類分編，有登覽、怀古、宴集、送別、節序等等共四十九類。其中變體類、拗字類的分類别具特色，也是有爭議的地方，今特録變體類一卷以作學習參詳。書中評語多從技法方面進行分析，其後汇集的清人評論也甚有趣，裡面對前人論述有否定也有肯定，角度各異，言辭犀利，大有朋友圈中一來一往的互懟風格，常常令人不禁莞爾，久讀尤有味。

編輯：且慢  笠君 

版面：雙魚 

圖片：明  八大 畫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