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蠹 ·讀書實録｜灜奎律髓七律

雲蠹 · 讀書實錄

萬卷古今消永日

讀書實録

灜奎律髓𢑥評   卷之二十六   變體類

七言 九首

杜工部

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

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

老去詩篇渾漫興，春來花鳥莫深愁。

新添水檻供垂釣，故着浮槎替入舟。

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遊。

方回：以「詩篇」對「花鳥」，此為變體。後來者又善於推廣云。

     馮班：若只搜索幾個字，何難之有？

查慎行：此篇借題以寓作詩之法，觀起結可見。

何義門：「水如海勢」，驚人之景。乃止「短述」、「漫興」云爾。

紀昀：此詩究不稱題。論者曲為之說，殊為附會。

無名氏（乙）：味次句，學詩者豈可安庸鈍乎？杜公教我矣。

許印芳：詩於江水如海，全未着筆。五、六雖說水，卻是常語，不稱如海之勢，故曉嵐貶之。起二句立志甚高，然必說破，便嫌淺露。次句尤嫌火氣太重，大非雅人吐屬。此等皆不可學。

九日

重陽獨酌盃中酒，抱病起登江上臺。

竹葉於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

殊方日落玄猿哭，舊國霜前白雁來。

弟妹蕭條各何在，干戈衰謝兩相催。

方回：此「竹葉」酒也，以對「菊花」，是為真對假，亦變體。「於人既無分」、「從此不須開」，於虛字上十分着力。

    紀昀：此常格。真對假乃常格，不得謂之變體。前四句筆筆峭健，後四句以哀曼收之，聲情俱佳。

查慎行：牧之七律，得法於次三、四句。

何義門：首聯「衰謝」，複聯「干戈」。

無名氏（乙）：八句對，清空一氣如話。次聯十四字句磊落伉健，揮洒極筆，又接以頸聯之陡振,千古一人而已。如此大手筆，何屑屑以變體論？

許印芳：八句對。

去年登高郪縣北，今日重在涪江濱。

苦遭白髮不相放，羞見黃花無數新。

世亂鬱鬱久為客，路難悠悠長傍人。

酒闌卻憶十年事，腸斷驪山清路塵。

方回：此兩首皆當入「節序類」。以其為變體之祖，故入此。「白髮」人事也，「黃花」天時也。亦景對情之謂。後人九日詩，無不以「白髮」對「黃花」，皆本老杜。如「卽今蓬鬢改,但愧菊花開」亦是。「苦遭」、「羞見」，乃虛字着力處。

    紀昀：此亦正對。如此種皆谓之變體，則除丁卯板對以外，無非變體矣。

紀昀：此首未佳。

無名氏（乙）：高亮。無此健筆，卽不堪為此體。亦十四字屈盤如鐵，情思激昂不歇。

許印芳：「白髮」、「黃花」之對，自老杜創出，後人公然勦襲。如陳後山「九日清樽欺白髮，十年為客負黃花」之類，指不勝屈，已成濫套，不可效尤。後山九日詩又有句云：「人事自生今日意，寒花只作去年香」對法亦本老杜，而不襲其詞，變化得妙。學者當以此種為法。此拗律之正變相參者，一、三聯是變格，二、四聯是正格。「年」字、「路」字皆複。

杜牧之

齊山

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

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

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怨落暉。

古往今來只如此，牛山何必淚沾衣。

方回：此以「塵世」對「菊花」，開闔抑揚，殊無斧鑿痕，又變體之俊者。後人得其法，則詩如禪家散聖矣。

馮舒：牧之才大，對偶收拾不住，何變之有。

查慎行：第四句少陵成語。

何義門：此詩變幻不測，體自渾成。

紀昀：前四句自好，後四句卻似樂天。「不用」、「何必」，字與意並複，尤為礙格。

無名指（乙）：次聯名句不磨，胸次豁然。

蘇東坡

送春

夢裏青春可得追，欲將詩句絆餘暉。

酒闌病客惟思睡，蜜熟黃蜂亦嬾飛。

芍藥櫻桃俱掃地，鬢絲禪榻兩忘機。

憑君借取法界觀，一洗人間萬事非。

方回：「酒闌病客惟思睡」我也，情也。「蜜熟黃蜂亦嬾飛」，物也，景也。「芍藥櫻桃俱掃地」，景也。「鬢絲禪榻兩忘機」，情也。一輕一重，一來一往，所謂四實四虛。前後虛實，又當如何下手？至此則知繫風捕影，未易言矣。坡妙年詩律頗寬，至晚年乃神妙流動。

馮舒：亦是才高，故可縱橫如意，執變體二字擬之，千里萬里。

馮班：大手自然不同，豈可以尋常蹊徑束之乎？

何義門：此亦和子由。

紀昀：三、四兩句是對面烘染法。好在「亦」字，上下鎔成一片。

無名氏（乙）：四句一氣揮斥，曲折排宕。惟坡公沛然為之有餘，是天才，不可及。

許印芳：紀昀批本集云：「第四句對得奇變。此對面烘托法。未聯上句用五仄落腳，下句「萬」字宜用平聲。此亦小疵。」按：七律平起式，上句第五字拗作仄，下句第五字宜拗作平以救之。若第五、第六皆拗作仄，尤不可不救，此正格也。有不救者，乃是變格，古人詩中亦多有之，却不得指為疵病。曉嵐之言，殆未博考詩家變體格耳。「觀」去聲。

首夏官舍即事

安石榴花開最遲，絳裙深樹出幽菲。

吾廬想見無限好，客子倦遊胡不歸？

坐上一樽雖得滿，古來四事巧相違。

令人却憶湖邊寺，垂柳陰陰晝掩扉。

方回：此詩變體，他人殆難繼也。首唱兩句自說榴花，下面如何着語，似乎甚難。却自想吾廬之好，而恨此身之未歸，第五、第六却又謂不是無酒，只是心事自不樂爾。至尾句却又擺脫，而歸宿於湖上之寺。蓋謂雖未可遽歸，一出遊僧舍亦可也。變體如此難學，姑書之以見蘇公大手筆之異。如初夏賀新郎詞後一段全說榴花，亦他人所不能也。如老杜「卽看燕子入山扉」以下四句說景，却將四句說情，則甚易爾。善變者將四句說景括作一句，又將四句說情括作一句，以成一聯，斯謂之難。

   馮舒：何用許多閑講？

   紀昀：說此詩意甚細確。

馮班：趁筆所之，自然如意。

何義門：時新自杭倅遷密守，故有落句。

無名氏（乙）：純於空處宕折。

黃庭堅

次韻蓋郎中率郭郎中休官

世態已更千變盡，心源不受一塵侵。

青春白日無公事，紫燕黃鸝俱好音。

付與兒孫知伏臘，聽教魚鳥逐飛沈。

黃公壚下曾知味，定是逃禪入少林。

首聯一作「險阻艱難親得力，是非憂患飽經心」

方回：「青春白日」、「紫燕黃鸝」變體。

   紀昀：此就句對，亦非變體。

紀昀：此種句法屢用，亦是濫調。五、六兩句却對得活變。

許印芳：宋詩好作理語，往往腐氣熏人。此詩次句亦理語，而尚不惡。曉嵐抹之，未免太刻。三、四自是佳句，曉嵐謂屢用亦是濫調。則凡詩皆然，不獨此一聯也。「黃」字、「公」字俱複。首聯一作「險阻艱難親得力，是非憂思飽經心」，與次聯調複，不可從。原選只錄後章，今全錄之：「仕路風波雙白髮，閑曹笑傲兩詩流。故人相見自青眼，新貴即今多點頭。桃葉柳花明曉市，荻芽蒲笋上春洲。定知趁健休官去，酒戶家園得自由。」「自」字複。此首前半藴藉，後半亦稱，虛谷何以棄之。

次韻郭右曹

閱世行將老斵輪，那能不朽見仍雲。

歲中日月又除盡，聖處工夫無半分。

秋水寒沙魚得計，南山濃霧豹成文。

古心自有着鞭地，尺璧分陰未當勤。

方回：「歲中日月又除盡」，景也。「聖處工夫無半分」，情也。賈島「身事豈能遂，蘭花又已開」，當一律觀。老杜「竹葉」、「菊花」一聯，又「白髮」、「黃花」一聯，卽是此樣手段。

紀昀：「惜年光」正是情，評謬。

馮舒：村甚。

紀昀：腐氣太重。

和師厚郊居示里中諸君

籬邊黃菊關心事，牕外青山不世情。

江橘千頭供歲計，秋蛙一部洗朝酲。

歸鴻往燕競時節，宿草新墳多友生。

身後功名空自重，眼前樽酒未宜輕。

方回：「歸鴻往燕競時節」，天時也。「宿草新墳多友生」，人事也。亦一景對一情。上面四句用「菊」、「山」「橘」、「蛙」四物，亦不覺冗。山谷詩變體極多，「明月清風非俗物，輕裘肥馬謝兒曹」、「功名富貴兩蝸角，險阻艱難一酒杯」、「春風春雨花經眼，江北江南水拍天」、「碧嶂清江元有宅，黃魚紫蟹不論錢」上八字各自為對。如「洞庭歸客有佳句，庾嶺疏梅如小棠」、「公庭休更進湯餅，語燕無人窺井欄」則變之又變，在律詩中神動鬼飛，不可測也。

   紀昀：「歸鴻往燕」，言時光之易逝。「宿草新墳」言人事之難久。起末兩句之意硬分情景，未得作者之意。「洞庭」、「公庭」，此二聯究不佳。

紀昀：山谷謹飭之作。

許印芳：此詩五、六及虛谷所引諸聯，皆就句對。卽前詩三、四對法。虛谷以為變體，曉嵐已於前批駮之，此詩原批變體云云，愚已刪去。八句皆對。「酲」從呈，病酒也。師厚姓謝，名景初，山谷婦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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灜奎律髓是元代的方虚谷編選的一部詩總集，收錄唐宋以来五七言律詩。按類分編，有登覽、怀古、宴集、送別、節序等等共四十九類。其中變體類、拗字類的分類别具特色，也是有爭議的地方，今特録變體類一卷以作學習參詳。書中評語多從技法方面進行分析，其後汇集的清人評論也甚有趣，裡面對前人論述有否定也有肯定，角度各異，言辭犀利，大有朋友圈中一來一往的互懟風格，常常令人不禁莞爾，久讀尤有味。

編 輯：且慢  笠君 

版面：雙魚 

圖片：明.陳洪綬畫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