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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神与再现:东西方两种艺术观的方法论异同

 泊木沐 2019-05-05

在中国绘画史中,自顾恺之提出“传神论”以来,溯源“传神论”的相关理论层出不穷。不仅成为后世画家的理论范本,也成为理论家的思想源头。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受顾氏“传神论”影响的画论历代不断,同时其衍生的相关理论亦极大丰富了中国艺术理论体系。从艺术史学脉络来讲,有诸如同代人宗炳的“山水之畅神论”;王微的“明神降之论”;谢赫的“六法之气韵生动说”;姚最的“心师造化”思想。唐人张璪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张彦远的“以气韵求其画”;张怀瓘的“神妙之品”。五代荆浩的“图真论”。宋人郭若虚的“气韵非师观”;郭熙的“夺其造化”思想;黄休复的“逸神之格”;文同的“胸有成竹”构思活动;苏轼的“身与化竹”美学观。元人倪云林的“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抒胸中逸气”的艺术心态。明朝王履的“以自然为师”的创作思想。清代石涛的“一画论”等。简而言之,“传神论”可谓贯穿中国艺术史的始终。

东晋 顾恺之 女史箴图(图为其中所存留的9段)

唐人摹本 绢本设色

24.8X348.2cm 约公元400年

英国伦敦不列颠博物馆

《女史箴图》原共12段,现存9段。原作已失传,现存的《女史箴图》有两摹本。一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传为南宋人所摹;另一件在1900年八国联军侵入北京时被掠,现藏于英国伦敦不列颠博物馆,传为唐代人所摹。

据文献考证,“传神”一词首见于顾恺之所著《论画》,即“以形写神而空其实对,荃生之用乖,传神之趋失矣”。到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巧艺篇》中记载了顾恺之诸多艺术实践经验和相关绘画言论,如“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顾恺之认为,绘画重在“传神”、“写神”、“通神”。他把“神”这一概念引入绘画,使一个哲学概念转化为绘画理论命题。以此用于人物画的创作实践中,对中国绘画艺术实践和理论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

南朝刘义庆所著《世说新语》

顾恺之提出塑造人物形象时不能仅仅满足于人物姿态的自然逼真,而要求进一步表现出人物的性格特征和精神气质,将艺术形象与内心情思融为一体,实现表里如一。为此,他明确提出并系统阐述了“传神”的概念。后经谢赫、宗炳、王微等人的推崇,尤其是文人画价值观的确立,使“传神”这一美学理想从人物画扩展到花鸟画甚至山水画,逐渐成为绘画一般性的准则。由于“传神论”的影响之深远,乃至历经千古而尤新,以至于使得后世画论几乎成为六朝画论的“注脚”。

北宋 赵佶(传) 听琴图

立轴

绢本设色

147.2X51.3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听琴图(局部1)

听琴图(局部2)

听琴图(局部3)

听琴图(局部4)

明代 吕纪 仿赵佶御鹰图

立轴 绢本设色

84X46cm

题识:

政和(宋徽宗年号)甲午(约公元1114年)岁御军守之。

五代 荆浩 匡庐图

绢本水墨

185.8X106.8cm

台北故宫博物院

南宋 刘松年 四景山水图(春)

绢本设色

41X69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南宋 刘松年 四景山水图(夏)

绢本设色

41X69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南宋 刘松年 四景山水图(秋)

绢本设色

41X69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南宋 刘松年 四景山水图(冬)

绢本设色

41X69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最初,“传神论”是对人物画创作实践的理论总结,因为所谓“形”和“神”就是针对人物画而提出的。直到唐代,“传神论”也还是主要作为人物画的评判与审美标准而被运用。五代时期,随着山水画和花鸟画逐渐成熟,托物言志、抒情寄意、寄情于物作为隐性的美学命题而被提出。北宋以文人治国,崇尚“法度”,强调“形似”,以“高洁为工”为特征的宫廷院体绘画盛极一时,画家对绘画意象的“形与神”更加重视。南宋以来,“写意论”成为更加流行的美学准则,画家们践行以形写神,强调笔墨情趣,追求艺术境界,进而奠定了文人画的审美基调。一方面,“传神论”不断拓展,由人物画扩大到山水画和花鸟画领域;另一方面,“传神论”又有所凝缩,与宋人的“写真论”一道,渐渐成为肖像画的特有术语。顾恺之提出的“传神论”意谓肖像画成为对个体生命的写真,经后人推进,最终“传神论”奠定了中国古代人物画的美学高度,与中国文人画的精神追求一脉相承。而文人画集中体现了中国绘画的美学特征,经历代推演,“传神论”不仅成为中国绘画美学的核心理论,也成为中国绘画实践不可动摇的思想基础。

明代 吴彬 涅磐图

绢本设色

400.2X208.4cm

日本圣福寺藏

明代 曾鲸 葛一龙像(局部)

纸本设色

32.5X77.5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有人认为,顾氏作品里人物按现在观点看非常装饰,画幅不大,人物面部不过花生米大小,何以点睛传神?而且从面部描绘方法来看是简单的白描手法,千人一面。如果现在人这样画是否被认为非常传神?答案显而易见。那么传神就不是传的描绘对象之神,而是画面构成之神。即一幅画可以传两种神,一个是被描绘对象的神,看上去非常有生命力;另一个是画面的完美表现,令人心旷神怡。古人不会区分,今人不得不分。此观点很中肯,也有理有据;独有见解,自成一格。

英国艺术史家约翰·伯格

此外,在东方文化系统中,“传神”其实本身并不具有时代性,因为它是历代创作者与观看者惯有的审美标准,几乎奉为典范,只不过它带有一种不同时代观看者的时代性。显然,今天我们对于“传神”的认识明显带有并不“纯真”的当下眼光,即一种“照相式”的观看方式。正如,约翰·伯格所言:“今天的我们总是以一种前人没用过的方式去观看艺术品。”[1]在摄影术愈加发达的今天,我们对于逼真再现早已习以为常,也对“传神”的要求几近“苛刻”。同时,当代社会早已步入图像时代或景观时代,图像泛滥的汪洋大海几乎将我们的幻景为之淹没。倘若还原到历史现实之中,图像之稀缺为今人难以想象。画家也无法拥有我们今天的观看方式,微观世界不可观看,细微之处不可洞见。此时人们对于“传神”的认识绝非一种表象的真实。众所周知,传神也并非人物画所特有,这也是此后其一面拓展至山水画、花鸟画等领域,另一面又凝缩为“肖像画”所特有的原因。它之所以在历代不断演化出其他不同的理论思想,却也依然在“意象”或“异象”之中运转,最终也未与西方“再现”理论合为同流。这也正是在艺术史中左右着传统绘画主流审美的文人画在思想意旨、笔墨锤炼、情感表达等方面从未趋向庸俗化、规范化、叙事性的“三度空间”的再现模式。突显了东方的“似与不似之间”与西方的“现实物象与图像对象”(或图像的真实与物象的真实不断匹配)的对应关系及美学差异。因此,以“传神论”与“再现论”两种“方法论”评判视觉图像,不仅是古与今的差异,亦是东与西的分野。

美国艺术评论家苏珊·桑塔格

“再现”理论(Theory ofrepresentation)是西方视觉艺术领域中最普遍、最悠久、最庞大;也最富争议性、最有影响力、最具现代性的理论话语。人文主义者(Humanists)普遍认为,“‘再现'这是从柏拉图(Plato)和亚里士多德(Aristotle)以来就一直讨论的问题。”[2]两千多年来,“再现”理论一直支配着西方艺术界,成为艺术创作、艺术批评、艺术史叙事的指导原则。直到今天,这种争论仍未休止,即使在后现代主义者那里也依然如此。美国艺术理论家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曾讲:“所有西方艺术的思考和反省均停留在古希腊(Ancient Greek)的模仿(Mimesis)理论中。”[3]显然,“再现”的哲学含义、本体范畴、复杂程度远远超过“模仿”。我们甚至可以讲,“模仿”是“再现”的原生物,而“再现”是“模仿”的泛化物。

“再现”作为一个常识性的理论命题,学界通常习惯于把它追溯到西方轴心时代的“摹仿说”。英国艺术理论家柯林伍德(Collingwood)将柏拉图的“摹仿”(Mimesis)概念翻译为“再现”,后沿用至今。柏拉图在《理想国》一书第十卷上半部分使用“再现”一词多达50余处。在柏拉图所谓的哲学家掌控的“理想国”中,提出取缔文艺,驱逐诗人,把摹仿表象世界的艺术家逐出“理想国”。这在某种程度上,为艺术“再现”(这里指模仿)敲响了警钟。黑格尔延续柏拉图和普洛丁(Plotinus)的“美是理念说”,并创造性地提出“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黑格尔认为,“艺术只再现符合绝对理念的事物,艺术只服从最至高无上的使命”。在此,黑格尔把艺术等同于宗教和哲学。事实上,西方艺术界并没有就此终止摹仿式“再现”的追求,从古希腊、文艺复兴、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直至现实主义艺术那里,这种摹仿式“再现”方式愈演愈烈。在整个“瓦萨里式”的线性艺术史叙事模式中,“摹仿”始终被视为一种“进步”的艺术观念,再现技术的炉火纯青成为艺术家的毕生追求。在数个世纪以来,模仿理论一直是评判艺术优劣与进退不可或缺的标尺,即用技术进步、内容呈现衡量真实。这种再现观主张艺术家要“研究现实”,如实地反映现实,而不美化现实。真实地描写客观事物,追求真实再现,客观反映;客体至上,单向认知;知识本体,呈现表象。此后,图像“再现”成为一种不可动摇的绝对法则。

在纷繁复杂的西方艺术史叙事中存在三种经典的艺术史叙事模式。即“‘错觉(Illusion)的真实:瓦萨里叙事',‘理性(Reason)的真实:格林伯格叙事',‘思想(Thought)的真实:丹托叙事'。”[4]他们分别代表三种不同的艺术史“再现”形态。在方法论意义上,虽然,“再现”以“模仿”为基础,但是,再现绝不仅仅只是模仿,“再现”系统比“模仿”系统更庞大、更复杂、更多元。原本的“匣子、格子、框子”所构成的“再现”叙事逻辑把“再现”这一庞大命题牢牢的局限于绘画领域,因此,存在一定的局限性。论者根据“再现”理论的叙事演化次序,尝试着划分了三种再现,即“原生再现”、“泛化再现”、“泛化再现之后的再现”,它们分别对应“模仿说”、“再现主义”、“仿像理论”。

意 桑德罗·波提切利

木板蛋彩画

203X314cm 约1478年

佛罗伦萨乌菲齐博物馆藏

法 迭戈·委拉斯开兹

宫娥

318X276cm 约1656年

马德里普拉多博物馆藏

其一,“原生再现”特指古希腊的“模仿说”。它强调艺术要如实再现客观事物,这与黑格尔所述:“艺术只再现符合绝对理念的事物”既有区别又有联系。在这三种再现中,“原生再现”出现时间最早,延续历程最长,波及范围最广,主要发生在从古希腊至启蒙运动期间。“原生再现”是一种正统的历史形态的再现,它遵循写实标准和真、善、美的准则,强调理想精神,崇尚古典美学;追求技巧的炉火纯青和图像的逼真再现,强调科学理性和艺术理想的完美统一,这种再现观在文艺复兴及古典主义时期达到鼎盛。

西 巴勃罗·毕加索

委拉斯开兹《宫娥》变奏

162X130cm 1957年

德拉克洛瓦自画像

法 德拉克洛瓦 萨达纳帕卢斯之死

392X496cm 1827年

巴黎卢浮宫

其二,“泛化再现”是原生再现(即模仿)在新艺术场域与艺术实践中的生发物。主要发生在“启蒙时代的浪漫主义” 至现代主义的极端形式极少主义期间,“泛化再现”也可称之为 “再现主义”。西方学者戴维·萨默(David Summers)曾指出,“启蒙时代是西方语言学与相关学科,包括现代艺术理论的第一个转向,即哲学转向(The philosophical turn)。所以,艺术理论必须通过哲学来证明它的自我实现。也就是说,再现不仅仅是形象模仿,它远比此重要,它是一个认识论意义的再现主义(Representationism)。”[5]而这正是西方“再现”泛化的开始。此时,现代主义再现论的鼻祖潘诺夫斯基讲出,“艺术不是再现现实,它再现的是如何再现现实的观念”的话语也就不足为奇了。这一言语描述显然不同于柏拉图“模仿说”式的“原生再现”。“泛化再现”是对以往认识的强调逼真再现和三度空间的传统写实性绘画的拓展,是一种在“艺术自律性”轨道上的演进。欧仁·德拉克罗瓦在《写实主义和理想主义》一书中谈到:“纯粹的写实主义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艺术家的目的绝不在乎于准确地再现自然。”[6]这显示出浪漫主义画家就已经开始对“原生再现”进行反思与质疑,并促使创作主体在视觉艺术领域开展新探索。“原生再现”向“泛化再现”的转向受到艺术实践变革的深刻影响。“摄影术对绘画的冲决与弥合”[7]是重要原因自18世纪中期以来,摄影术以精准、快捷、逼真的再现功能不断挑战绘画在视觉艺术领域中的“霸权”地位,极大地动摇了以“原生再现”支配下的古典写实主义的艺术法则。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别有建树地指出:“摄影解放了绘画,使之能够从事其伟大的现代主义使命——抽象化分离。”[8]此后,西方视觉艺术分别走向了“表现”和“抽象”的现代主义之路。极少主义(现代主义的极端形式)把“再现主义”推向临界状态,同时,也预判着现代主义的使命也由此走向“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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