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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善:记忆中的赵萝蕤先生

 芸斋窗下 2019-05-06

       与赵萝蕤先生聊天是一种精神享受。上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我多次拜访赵先生,在北京美术馆后街22号她那座现已不复存在的四合院(据说是陈梦家先生用《尚书通论》的稿酬购置的,幽静舒适,与院外的车水马龙仿佛隔世)的客厅里,我向赵先生请教,和赵先生随意畅谈,度过了很多愉快的下午。她老人家话匣子一打开,不紧不慢,细声地叙说着文坛往事,很快就会把你带入那个已经远去却令人神往的年代。 

   

    赵先生说得最多的是她的老师叶公超。对这位“新月派”重要人物、清华大学外国文学系教授,赵先生十分尊敬。她所说的叶公超,比她笔下的叶公超还要生动,还要有个性,更具文人气质。但当时没有而今流行的录音机,赵先生的许许多多妙言隽语就这样随风而逝了。 

   

    赵先生写叶公超是我和台湾学者秦贤次兄提议的。1979年9月,台湾洪范书店出版了秦贤次兄编订的《叶公超散文集》,其时叶公超还健在。1988年和1989年间,贤次兄来大陆学术交流,见面畅叙时我提及《叶公超散文集》收录不全,还有许多遗漏,贤次兄即建议合作再编叶公超佚文集。于是有了请赵先生撰文回忆老师之议,由我出面恳请赵先生拨冗命笔,她老人家果然写出了《怀念叶公超老师》一文。如果我没有记错,此文先刊登于1989年的六七月合刊《读书》杂志,后收入叶公超之妹叶崇德先生主编的《回忆叶公超》(1993年8月上海学林出版社初版)。文中起首就说:“陈子善和秦贤次两位先生约我写一篇回忆叶公超老师的小文,我太高兴了。” 

   

    遗憾的是,由于出版风向转变,我和贤次兄合编的叶公超佚文集一直无法在海峡彼岸问世,我们深感愧对赵先生。后来李子云先生和赵长天、陈思和兄合作主编“世纪的回响”丛书,拙编《叶公超批评文集》被纳入丛书“批评卷”,我就把赵先生这篇《怀念叶公超老师》作为此书的“代序”,算是一个弥补。可惜《叶公超批评文集》1998年10月由珠海出版社出版时,赵先生已经于十个月前的1998年元旦在北京溘然长逝,无法亲见了。 

   

    赵先生出身书香门第,父亲赵紫宸是著名的神学家。她是清华才女,22岁在清华外国文学研究所当研究生时,就在叶公超主编的继《新月》之后代表了“新月派”“对文艺的主张和希望”的《学文》第3期上发表长篇译文《诗的名称与性质》(A.E。郝思曼作)。译文末尾有“译者附记”:“文中所引诗没有全译,理由是:有的太难译,有的在原文中只为英文的韵律而引的,无法译出。”显示了赵先生做学问老老实实的认真态度。 

   

    约自1934年起,赵先生对英国大诗人T.S。艾略特的诗“发生了好奇的兴趣,后来在仔细研读之余,无意中便试译了《荒原》的第一节。”两年后,主编《新诗》杂志的戴望舒得知此事,欣赏这位年轻的女诗人(其时赵先生已在燕京大学西语系执教,并在《新诗》上发表诗作)竟敢翻译《荒原》这部“冗长艰难而晦涩的怪诗”(以上引自赵萝蕤《艾略特与<荒原>》),热情邀请她译出全书。叶公超又欣然为此书作序,对《荒原》的世界文学史意义颇多阐发,被赵先生称为“真正不朽的序”。赵先生译的《荒原》是此书第一部中译本,1937年6月列为“新诗社丛书”第一种由上海新诗社出版。但印数奇少,仅“普及本三百册豪华本五十册”(引自《荒原》版权页)而已,现已成为凤毛麟角的珍本书了。 

   

    为了帮助我搜集叶公超佚文,赵先生1989年6月寄我一册她自己保存的《荒原》普及本。此书书品完好,但扉页左侧已裁去一长条,想必赵先生当时已经题字准备送人,后来因故未及送出,把书检出寄我时就裁去了题字。我后来问赵先生她原拟送给哪位前辈或好友,她笑而不答,成了一个永久的谜。此书我一直未归还,记得九二还是九三年贤次兄在北京饭店宴请,在座除了赵先生,还有吴组缃先生、姜德明先生、孙玉石先生等,赵先生开玩笑地说:“《荒原》怎么还不还我?你想吞没吗?你是想逼我送你啊。”引得大家哄堂大笑。这册珍贵的《荒原》连同赵先生寄我时手写的信封,我都完好地保存着,作为我与赵先生“忘年交”的见证。 

   

    除了《荒原》初版本她有点舍不得,赵先生送我不少她翻译的书。如惠特曼名著《草叶集》、《中国翻译名家自选集丛书·赵萝蕤卷》等。1991年春,她在寄赠我的惠特曼诗选《我自己的歌》扉页上题字: 

   

    子善同志留念 

   

    谢谢你经常寄我好书读。 

   

    萝蕤 1991年2月28日北京 

   

    赵先生晚年仍好学不倦,不断要求我介绍新出版的值得一读的“好书”给她阅读。1992年末,她在寄我的贺年信上又说: 

   

    子善同志: 

   

    收到来信。年关将到,你给我哪本好书看?企盼收到一本。去年是费正清,今年呢?秦贤次先生有消息吗?何时来京? 

   

    萝蕤 1992.12.7 

   

    赵先生真是如饥似渴!她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书是《我的读书生涯》(1996年11月北京大学出版社初版),书名多好,不正是赵先生教学五十多载、读书七十余载的恰切写照吗? 

   

    当然,与赵先生聊天不可能不谈到陈梦家先生。我孤陋寡闻,开始只知道陈梦家是“新月派”后起之秀、古文字学和考古学大家,著作等身,后来才知道他还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明式家具收藏家。拜访时就不揣冒昧提出要参观劫后幸存的明式家具,她笑指着我坐着的那把椅子说:“你坐的不就是明代的椅子吗?”同时告诉我大宗的明式家具都存放在四合院的厢房里,以后领我去看。不巧的是直到她谢世,我也没等到合适的机会开开眼界。据说这批价值连城的明式家具已归上海博物馆,以后如举行特展,我一定要去补课。 

   

    赵先生不愿多提陈梦家先生在十年浩劫中惨死的伤心事,但当我建议为陈梦家编订较为完备的诗文集时,赵先生显然很兴奋,但她马上又表示了自己的怀疑,现在出书这么难,谈何容易啊,而且她年事已高,已无精力具体过问此事了,说着说着就不愿再说下去。值得庆幸的是,她的担心或者确切地说她的这个遗愿,在她去世六年后开始得到实现,中华书局陆续推出“陈梦家著作集”系列,拙编陈梦家佚文集《梦甲室存文》也已出版,应可告慰陈梦家先生和赵先生在天之灵了。 

   

    然而,赵先生自己的著译集还没有着落。赵先生不仅是翻译家,还是外国文学特别是现代派文学研究家,更是诗人。她是富于诗人气质的。她的诗颇具现代诗风,含蓄亲切,意味深长,譬如发表于1936年11月《新诗》第2期的《中秋月有华》: 

   

    何以今天我看见月亮,/多半是假的,/何以这样圆,圆得/无一弯棱角。 

   

    这圆满/却并不流出来,/在含蕴的端详中,/宛如慈悲女佛。 

   

    岂不是月外月/月外还有一道光,/万般的灿烂/还是圆满的自亮。 

   

    静静的我望着,/实在分不出真假,/我越往真里想,/越觉得是假。 

   

    难怪新诗研究家蓝棣之兄23年前编选《现代派诗选》,就入选了赵先生的两首诗,她可是这本较为权威的现代派诗选中唯一入选的女诗人,与卞之琳、戴望舒、废名、何其芳、金克木、林庚、路易士、南星、施蛰存、辛笛、徐迟等中国现代派著名诗人并列。他们都早已载入文学史册,可赵先生呢? 

   

    因此,我以为以赵先生的诗名和文名,应该有有心人来搜集整理她的作品,编辑出版并加以研究。文学史家不应忘记赵萝蕤先生。 

   

    己丑秋日于海上梅川书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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