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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人】 蔡艺“转运”

 老鄧子 2019-05-07

文/ 蒋兴强

蔡艺的父亲,瘦小、驼背,从腰椎摔断后,再没干过挑抬一类的活。母亲挑粪,父亲只能拿木瓢淋;母亲挞谷子,父亲则带一把镰刀割。而母亲,也非健康人,常年病病恹恹,挖田锄地总是比别的妇女慢半拍。两个姐姐去境外务工,一去七八年,竟没了音讯。

他12岁那年,父亲撒手西去。失学在家放牛割草的蔡艺,知道自己的命运没法和邻家孩子比,邻里来了篾匠,他就找些理由在旁边看,平时上街称盐打油,也总爱在篾货摊前转悠,回来便从编背篼、箢箕和篾扇学起。不到两年,蔡艺把专业篾匠才会的编簸箕、箩筐、撮箕的活学得稔熟,该方处顺溜耐看,当圆时如玉如月,得瘦的地方则巧中见拙。特别是他编的篾席和背小孩子的座座背篼,前者柔软如丝、能折能叠,后者远观乖巧精美、近触光滑舒适,乡邻一喜欢,便以“蔡篾匠”相称。渐渐地,一些媳妇竟指名道姓要自己的男人,“只买蔡篾匠的篾货!”

一天看电视,听闻一些塑料厂要关闭,蔡艺从中发现商机,便走村串乡,名正言顺地做起篾活来,不知不觉中,一手好活,竟在十乡八里传开。开始,蔡艺在本乡本县做手艺,渐渐地,外县外市有人来请,有时一去要两三个月。不到19岁,他就把手艺做到了湖南、湖北、安徽。20岁那年,一位年长同行邀他去江西,蔡艺见对方善良义气,砍、切、剖、拉、编、削、磨,般般扎实,睡席、晒席、撮箕、簸箕、筛子、蒸笼、提篮,件件精美,便拜对方为师,第一次离开母亲,出了远门。

蔡艺很快竟把师傅的一手绝活学了八九。时逢一农家要给招郎上门的大女办婚事,需编织一些居家什物。户主是民办老师,财务不宽松,却做事心细、爱美,膝下又有金花五朵,对第一个女儿的婚事,自然想办得体体面面。师徒俩一进门,主人就说,他祖上是篾匠,一家大小都不喜欢塑料货,请他们来,活儿必须是“凉席可折可叠,冬席不潮不蛀,晒席不漏面粉,撮箕能装水,笆篓不跑鳝,还有小儿的座座背篼、摇篮要又秀气又硬扎”。要求苛刻,蔡艺以为师傅会放弃。哪知师傅微微一笑,放下砍刀、刮刀、弯刀、篾刀和大小度篾针等工具,喊上蔡艺就进了竹林,选起料来。


原来,这家把各类竹给分片栽植着,一丛丛挺拔的毛竹、肥的罗汉竹、瘦的斑竹、高的慈竹、低的金竹、不高不低的紫竹,被伺候得青翠欲滴、婆婆娑娑;头年青、隔年青、隔三年五年青,应有尽有;长的、短的、粗的、细的,阴面的、阳面的,垂手可取;夹底的锁口的、绷面的填心的,绰绰有余!师傅转了一圈,来到一丛慈竹前,吩咐蔡艺:这五根向阳的隔年青,青篾拿来编凉席,才经得起折叠;头黄二黄拿来编冬席,才不凉背又经用;那七八根隔两年青,砍来打撮箕、簸箕,不缩水不泄缝;那两三根年轻的竹子,肉老节稀还粗壮,别忙砍,待忙完别的活,集中火力,借头晚吸得露水,上午砍上午便织完、弯完,千万别等到下午。否则,蒸笼的青篾容易破皮起刺……

竹子砍好剔毕,师傅裁料,蔡艺破。破竹,是篾匠的绝技之一,一根端端正正的慈竹,竹头一端斜抵在屋壁角,竹尾一端握在手上,锋利的篾刀在中线,轻轻一扎,竹梢一端“嚓”一声轻响,开了个口子,再用力一推,手臂般粗的慈竹,“啪”的一声脆响,裂开一道大口,稍加用力,又开好几节,再顺刀势使劲往下推。破开的一端已搁在肩上,身子躬下、直起,直起、躬下,竹子节节被劈开,“噼啪噼啪”像燃放的鞭炮。刀一到竹子根部几节,却被夹在竹子中间,动弹不得了。他放下刀,双手抓住裂开口子的竹块,蓄足臂力,一抖一掰,随着“啪啪啪”一串悦耳的爆响,一根竹子被生生地破开,白白净净仰面朝天如一对处子,享受阳光圣雨的沐浴。

竹块飘着淡淡的清香,围观的孩子蜂拥而上,你一下、我一下,蘸着竹节心里的水珠,往嘴巴里放,个个啧啧有声,说是那水清火、明目。而附在竹子内层的白色竹衣,也被大一点的孩子轻轻揭起,以留着日后吹笛子时作笛蒙,音色奇妙,美如天籁。

两师徒这才上前,将破开的竹块一破为二、二破为四、四破为八……在利利索索的篾刀下,地上堆了几种不同长度的篾条。篾条粗细均匀,青白分明。那青润润的叫青篾,油黄、浅黄、白黄的叫黄篾,分一黄、二黄、三黄。一片又薄又窄的篾块,竟剖出八九层。一根根篾条像纸片一样轻薄,挂在树枝上,微风一吹,袅袅娜娜,清香扑鼻……

见篾条够起头了,蔡艺拿起一长一短两把青篾、黄篾,选了一块干干净净的石板地面蹲下,开始编织。但见那十个指头如有磁性,长短不一的青篾、黄篾,紧随十指的拨动、挑拣,上下翻飞、不离不弃。刚编到蒲团一样大,便一屁股坐下,岔脚伸腿地编了起来。那十个指头,配合默契,像长了眼睛,或钩或别或压、时迂时回、时拉时穿,忙而有序;面前的篾条竟懂主人思路,跳动得更欢。

学艺的第一天,师傅就告诫过蔡艺,篾匠行业在江湖中,虽居木工之下,但同属鲁班行——是鲁班的师弟张班发明的。以前的桌子,面是篾,腿是木,系师兄弟俩合作发明,所以得讲行规,无论主人供奉的饭菜如何,报酬给多给少,手艺人都得手到心到,把活做精做细,万不可偷懒耍滑,丢了艺德。


主人家的二女心性聪明,刚从职校毕业,见蔡艺一坐下,除手、臂、腰在动和屁股偶尔挪一下外,话很少,眼不斜视,她发觉这位同龄艺人,不仅耐得了寂寞,还有非凡的耐心、定力,隐隐约约还有超然物外的一种信念,似乎把寂寞、清贫连同期望都编进了冰凉、光滑的竹席中,还有一个年轻篾匠那近似淡泊、平庸的青春……朝霞满天,篾匠在编;日影西斜,篾匠在织;有时眼看天黑了,只差一点收尾,灯下还加班。二姑娘心下一暖,悄悄走进屋,兑了一碗蜂蜜开水端了上去……

几个月后,姑娘所在集镇上,每逢赶场天,街上便多了一家篾货摊。那筛子,精巧漂亮,方圆周正;那凉席,光滑细腻,凉爽舒坦;那提篮,乖巧受看,一掂就知道用料的考究,编织的用心;那些大大小小的背篼、撮箕,锁口紧密,扳、压、别不瘪不歪不变形……摊后,二姑娘面带微笑,蔡篾匠还是低着头在忙篾活,依旧那样投入。

一年后,蔡篾匠带着姑娘回到老家,把几间土墙草房变成了石头墙瓦房。不久,一个胖乎乎的儿子降生。男人白天种庄稼,晚上做篾活,一四七下鲜渡镇卖、三六九上渠县城销,那些提篮、箩筐上,多了“小康”“丰收”一类工艺字;女子一边奶着孩子,一边种着庄稼,日子阳光温馨;蔡母就做饭带孙,脸色也白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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