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联律界平仄声律理论指谬〔下〕

 江山携手 2019-05-07
  〔六〕论律式旋律与拗式旋律

  声律界有种看法,认为“拗句”就是“拗口”〔“不顺口”〕的诗句,而平仄递换的律句可以避免拗句的“拗口”之弊,这是一种极大的误解。
  事实胜于雄辩,无论是隋唐近体诗之前,还是近体诗出现之后,大量采用拗句的古风体优秀作品,根本不存在什么“拗口”之弊,试以诗经之首《关雎》的第一段为例:四连平的“关关雎鸠”与四连仄的“窈窕淑女”,十分流畅,何来“拗口”之有?杜甫的五言古体诗名作《三吏》《三别》里拗句占有极大的比例,它们同样十分流畅,何来“拗口”之有?
  显而易见,诗句是不是顺口,完全取决于诗句是否文从字顺,与平仄律拗毫不相干。
  前面我们已经论证了,平仄声调之美属于旋律美,而平仄声调的旋律美,并非律句独有,拗句也有,只是二者的旋律美风格不同而已。对此周振甫先生在《诗词例话》里作过精辟的论述:律句“流美婉转”,而拗句“刚健沉着”[36];龙榆生在《词曲概论论平仄四声在词曲结构上的安排和作用》里指出:平仄相间的律句“和谐”、“谐婉”;多仄的拗句“拗怒”,多平声的拗句是“低抑”的“凄调”[37]。“和谐”、“谐婉”与“流美婉转”是相通的,“拗怒”、“低抑”与“刚健沉着”是一个意思。
  律句的“流美婉转”和拗句的“刚健沉着”,都能在平仄的抑扬以及“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法则里得到合理的解释。
  音高是旋律美的第一要素,但最重要的不是它们的绝对音高,而是声音的进行方向。因为曲调、声调的绝对音高是可变的,而它们的进行方向却不会因此而改变;例如一首曲子,可以唱成A调,也可以唱成D调或E调,但它们的旋律进行方向是不会改变。同样一句话重复说几遍,可以一遍比一遍高,而各个声调线内部的抑扬起伏的方向也是不会改变的。
  “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的合理内核,音乐家杨荫浏和阴法鲁早就从歌词配曲的角度有所察觉,他们在《宋姜白石创作歌曲研究》一书里指出:

  ……我们可以说,姜白石的字调系统是道道地地的“平、仄”系统,而不是四声系统,歌唱的高低,也与后来江南的平、仄系统相同,是仄声〔上、去、入〕高而平声低。
  在实际应用时,所谓“高、低”并不是绝对的音高而言,而是指向高上行或向低下行的两种不同的进行方向而言。例如,“仄仄”所成之逗,并不是配上两个同度的高音,而是配上几个从低向高的音列;同样“平平”二字所成之逗,也不是配上两个同度的低音,而是配上几个从高向低的音列。举沪剧《罗汉钱》所用《过关调》中的一句为例:

  古代七字句中,单数字之所以不大重要,正因为音调之进行,系决定于这种上行、下行的高低关系,而不是决定于每一个字的绝对音高。上例中的“麦”字虽是仄声字,但因其高低关系在句逗位置上不重要,它在音调上的作用,可与一个平声相等。”[38]

  “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的合理内核,杨、阴二位先生的论述已够透辟的了,这里只需作一些补充:为什么拗救句“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极为和谐,其应用率甚至超过了正格句“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呢?用声调线的进行方向解释就很清楚了:正因为声调线之进行,系决定于上行、下行的高低关系,普通话里阴平为高平调55,阳平为中升调35,“平平”和“仄平”由都是低走高,最终进行到最高度“5”,其中“平仄”的上扬走向比“平平”更鲜明;仄声里去声为全降调51;上声唯有在句尾时是低降升调214,调尾的上升尾巴十分短促,而在句中绝大部分变调为低降调211,因此,句中的“仄仄”和“平仄”都由高走低,最终进行到最低度“1”,其中“平仄”声调线的下抑走向比“仄仄”更鲜明,因此这些所谓本句自救的“拗句”的声调之美超过了正格律句。也正因为如此,“⊙平”和“⊙仄”均匀间出,就能形成一升一降、抑扬起伏、流畅圆转的旋律风格了。
  明白了律句“流美婉转”的旋律风格的形成原理,拗句“刚健沉着”〔或曰“拗怒”和“低抑”〕的旋律风格就容易理解了:据杨荫浏的研究,古代的平声下抑而仄声上扬,多仄声的拗句,音高频繁向最高点“5“冲刺,其声情自然显得“刚健”“拗怒”,而多平的拗句声调全都下抑,自然显得“沉着”“低抑”了。
  最后说明一点,现代汉语四声的调值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我所看到的各地声调实际调值资料来看,很大一部分方言的平仄已经丧失抑扬的分野了。以开封方言为例:阴平是半低升调24,阳平是半高降调41;上声是半高平调44,去声是中降调31。平声的阴平和仄声的上声同为上扬调,而平声的阳平和仄声的去声同为下抑调,传统四声平仄的抑扬分野完全乱套了。用这种方言朗读律句是根本领略不到“流畅圆转”的风格的,平仄递用仅仅只剩下“避免声调雷同”的作用了。诗人们大都会习惯用家乡话朗读和欣赏诗歌,而大多数方言的平仄抑扬之美已经丧失了。
  依然保持平仄抑扬分野的现代方言并没有绝迹,虽然并不太多。从我查到的资料来看,有三种抑扬类型的方言的律句具有典型的“流美婉转”风格:
  第一、平扬仄抑型。北京方音为其代表:平声中的阴平为高平调55,阳平为中升调35,平声俱为上扬调。仄声中的上声在句中大部分变调为半低降调211〔详见前面的分析〕,去声为全降调51,仄声俱为下抑调。此类方言多一些,主要集中在北方方言里,承德、赤峰、温泉、哈尔滨、长春、抚龙、乌鲁木齐等地方言俱属此类。
  第二、仄扬平抑型。河北阳原方言为其代表:平声中的阴平为中降调31,阳平为半低降调211,平声俱为下抑调。上声为高平调55,去声为半低升调24,仄声俱为上扬调。此类方言较少,三门峡方言也属此类。
  第三、缠绕型。湖南益阳方言为其代表:平声中的阴平为中平调33,阳平为低升调13;平声处于中音部,结束于中音3上。仄声中的上声为半高降调41,去声为半低降调21,入声为半高升调45;仄声的特点是走两个极端,或升至最高音5,或降至最低音1。在律句里,中音部的平声像一根红线贯穿首尾,而或最高或最低的仄声缠绕着中音部的平声前行,形成别有风味的旋律美。长沙、湘潭、桃江、安化等湘方言,大都属于缠绕型。据王力的研究,唐宋的官话系统也应当属于此型。
  由此可见,古人的“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的口诀,很合乎语音学和韵律学的规律的,对于形成律句“流美婉转”的旋律风格,是有合理内核,值得引起重视。正因为“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具有合理的内核,我们完全可以根据它来制定对联律句的平仄简易法则。
  最后谈谈对联声律的分类。
  当代某些联家把对联分为“律联”和“散联”两大部分。其核心思想是:律联,即平仄、对仗要求严格的对联;散联,即平仄、对仗要求较宽的对联。
  在他们的心目中,平仄、对仗要求严格是诗歌的基本特点,而平仄、对仗要求较宽则是散文的基本特点,这是不符合事实的错误观点。
  从平仄声律的角度看,一个句子的平仄分布,只可能有两种平仄格式:律句和拗句。综观我国的文学史,并非所有诗歌中的偶句都是律句;古风体、宋词和元曲里使用拗句的偶句比比皆是。换言之,平仄、对仗要求较宽的偶句并非散文的特款,而是诗歌偶句中的常态之一。从《古今楹联名作选萃的声律分析报告书》的平仄声律考察可知,平仄、对仗要求较宽的对联的比率远比律联要多得多,它们也是对联最常见的常态之一。
  因此把平仄、对仗要求较宽的对联称之为散联,是很不科学的。
  我们根据对联的平仄旋律美风格,把对联分为律联、准律联、拗联和自由联四大类,也许是比较科学的分类方法。全部为律句者为律联,律句为主〔四分之三以上〕掺杂少量拗句者为准律联,大部分为拗句者〔四分之三以上〕为拗联,律拗各半者为自由联。

  七、对联律句的平仄法度

  “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的口诀只适用于23逗的五言和43逗的七言,延展到其他句式就得另行制定新法则。
  “两两为节,平仄递换”是律句的基本准则,这里的“两两为节”在诗律中谓之“音步”。从近体诗和宋词格律来看,它们只存在两种音步:两字步和一字步。两字步是“基本音步”,是律句的主体,处于诗句的句干;一字步是两字步的“残缺音步”,它们只能处于诗句的“句末”、“句首”以及诗逗的“逗首”。从律拗的句法法则看,除了三字句的句首一字步讲究平仄外,其他句型里的一字步的平仄是不拘的。这样一来,我们只要制定了两字步之间的平仄法度,律句和拗句就一目了然了。
  我们把“两字步”的第一字称之为“步首”,第二字称之为“步尾”。由于两字步声调的抑扬方向是由步尾的声调音值决定的,“步尾”是平仄旋律美的“节点”,或曰“旋律点”。最粗疏的律句平仄法度可以简化为两句话:“步尾平仄须交替,步头平仄宜交替”。按:步头和步尾平仄均交替者为“典型律句”,步尾平仄交替而步头同平同仄者为“变格律句”。拗句的法度更简单:步尾同平同仄者均为拗句。
  从上所述,正确分割音步,是写作律句和拗句的关键。下面从个角度讨论联句的平仄法度。
  〔一〕关于音步边界的“虚拟性”
  意顿论者之所以走入歧途,与他们的一个误解密切相关,他们认为:音步后面都有停顿,因此音步边界必须与词语边界相吻合。这是一个严重的误区。
  在古典诗歌中,无论何种长短句,只有句末和半逗律的诗逗后面必有停顿之外,其余音步后面是不一定有停顿的。
  以七言近体诗为例,它们的“三字尾”的语义结构有四种形式:“21”式、“12”式、“111”式和“3”式;安排平仄的时候,这四种形式通通被程式化地处理为程式化的“21”式音步了;七言诗的前四字的语义结构有五种形式:“22”式,“31”式,“13”式,“1111”式和“4”式。它们通通被处理为程式化的“22”式了。试举例说明。下面七言诗句的语义结构分割如下所示:
  一气|同生|天|地|人,不知|何者|是|吾身。〔辛弃疾《偶作》〕——22111,2212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王维《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2212,2212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3121,2212
  武帝祠|前|云|欲散,仙人掌|上|雨|初晴。〔崔颢《行经华阴》〕——3112,3112
  汉|四十年|几|丞相,蹶|张丞相|冷|如冰,〔陈普〔《咏史上申屠嘉》〕——1312,1312
  风|花|雪|月|千金|子,水|竹|云|山|万户|侯〔白玉蟾《复卢良萩韵》〕——111121,111121
  鄂尔多斯|梦境|归,风吹|草绿|马羊|肥。〔现代人作品〕——421,2221
  作为安排平仄格式的音步来说,这些诗句绝不会理会它们的意义分割,而是一律处理为两字为节的程式化格式,即五言为“221式”,七言为“2221式。余可类推。
  由此可见,汉语诗歌的音步是一种为作诗的程式化的虚拟格式,与所谓口语节奏没有必然联系,其作用完全是方便安排平仄声调以实现诗歌语言的音乐美。
  音步忽略语义分割的程式化虚拟边界性质,不独在我国古典诗词里是如此,可以说是中外音步体系诗歌的共性。张学增在《俄语诗律浅说》里指出:“诗步只是一种抽象的,用来作诗的特定格式。实际上诗行是由词组成的,而不是由诗步组成的,当我们说‘这一个诗行中有几个诗步’时,仅仅提供一个方便作诗的格式。”“在俄文诗里,诗步〔即音步〕和词不必完全吻合,也不可能完全吻合”[39]。轻重律的英诗和长短律的拉丁诗希腊诗莫不如此。汉语诗歌的音步边界为什么可以是虚拟的,就不难理解了。
  〔二〕宋词的音步分割
  宋词的音步分割,继承了近体诗的基本原则:一字步只能处在句首、逗式句的逗首以及句尾。句干部分,除了“半逗”处后面必有停顿〔此处自然会与语义边界吻合〕,其余部分,同样是程式化的“两字步”。例如,下面词句的语义分割为:
  一分|秋|、一分|憔悴——张辑《桂枝香》
  恣|性灵|、忒|煞些儿——柳永《驻马听》
  当|无绪|、人静|酒|初醒——柳永《倾杯》
  可它们的音步分割必须是:
  一|分秋|、一分|憔悴——张辑《桂枝香》
  恣|性灵|、忒煞|些儿——柳永《驻马听》
  当|无绪|、人静|酒初|醒——柳永《倾杯》
  余可类推。
  对联中的联句,有些类似于近体诗,有些类似于长短句的词,它们的音步分割自然可以借鉴近体诗和词的分割方法。
  〔三〕元曲的音步分割
  元曲的曲谱音步分割,同样遵循了近体诗和宋词相同的原则,即“两字步”是曲句的主体,一字步只能处于句首、逗首和句尾。由于元曲是要搬上舞台表演的,唱词里活泼的口语往往于机械的“两字步”相冲突。元曲采用添加“衬字”的方式,解决了这一矛盾。
  所谓“衬字”是曲牌所规定的格式之外另加的字。它使曲文在遵守格律的前提下,有更大的灵活性,行文造字更为自由,不受格律的束缚。在曲谱中,衬字往往用小字书写,以区别于正字。衬字一般不占用乐曲的节拍、音调,往往是唱时快速而有节奏地一口带过。
  元曲的衬字有句首衬和句中衬之分。句首衬,是指在曲谱规定句式的前面,增添的衬字,它们可虚可实,可长可短,最长可达二十字。句首衬实际上就是在曲谱规定的唱词的前面增添了一段节奏,在演唱的时候,或念白或演唱俱可。这种衬字对于无谱可依的对联没有借鉴意义。
  元曲的句中衬是指曲谱规定句式的内部增添的衬字。
  句中衬绝大部分是虚字,包括了助词“着、了、过、般”之类,判断词“是”,介词“将、把”之类,副词“也、又”之类,代词“这、那、你、我”之类,方位词“里、上。下”等等。叠字的第二字往往也是衬字。
  衬字可以“前附”,如下面的“将”和“把”:
  (不向)村|务里|(将)琴剑|留,仓|廒中|(把)米麦|收。〔无名氏《丽人天气》〕
  也可以“后附”,如:
  腕鸣(着)|金钏,裙拖(着)|素练。〔关汉卿《玉骢丝空》〕
  玉容(上)|带着(些)|寂寞|色〔马致远套数《集贤宾么篇》〕
  叠字的第二字是衬字,如:
  那绿依(依)翠柳。〔明杨景言套数《二郎神》〕
  〔按:以上衬字标注参见王力《汉语诗律学》,只是原文的音步没有分割而已。〕
  少数是是实字。
  有的在词的后面,如:
  绿蓑(衣)|紫罗(袍)|谁是|主。〔马致远《清江引》〕
  有的在词中间,如:
  当门|松(桧)树|槎桠〔《误入桃园》〕
  玄(都)观|为头|树,彭泽(庄)|第一|株〔《城南柳》第一则第八曲〕
  〔按:以上衬字标注参见涂宗涛《诗词曲格律纲要》〕[40]
  元曲是要配合曲谱唱的,曲词的平仄声调必须与唱腔的升降起伏相吻合,不然会把字“唱倒”,使人听不懂。句中衬无须配合唱腔,歌唱时轻轻带过,不占节拍,不会影响节奏和旋律美。
  对联不存在唱,但这种句中衬的句法却被联家们借鉴过来,以解决句中三音词或词组与“两字步”的矛盾〔按:元曲句中衬绝大部分只有一个字,少数也有两三个字。如“有一个韩侯他也曾去钓鱼”〔《渔樵记》第一折第十曲〕。元曲是合乐配唱的,曲字咿咿呀呀拉长着唱,两三个衬字可以夹在中间轻快地带过去;对联只能吟哦或朗诵,不可能在音步后面轻快地带过两三个衬字,只能允许一个衬字〕。在吟咏或朗诵时,三字步里的“衬字”可以轻轻带过,不会影响联语的节奏和平仄声律美。
  元曲的衬字有曲谱可依,与曲谱平仄相悖的字眼便是衬字。对联无曲谱可依,三字步里谁是衬字有些困难。在简易的对联律拗法则里,只要能准确识别两字步的步尾即“旋律点”即可,旋律点之外的两字,谁是衬字无关紧要。因此,我们可以按如下原则确定对联联句的衬字:
  1、步尾的语助字〔如“着、了、过、之、乎、者、也”之类〕是衬字。如:
  十|二峰|送青|排闼,自|天宝(以)|飞来;
  五|百年|逃墨|归儒,跨|开元(之)|顶上。
  2、如果句中出现叠字的“三字步”,如“红彤彤”“暖洋洋”之类,第二个叠字视为衬字。
  3、其余三字组,通通把第一字视为衬字即可,如:
  中表|结重|亲,沪滨|文定,章水|就昏,所|见者|外舅|(以)棠政|内襄,百里|花封|同休|化;
  大年|旋八|秩,令子|象贤,文孙|驹俊,难|堪哉|小姨|(犹)梅筐|待字,三秋|菊放|遽归|真。

  有|才人|一序|在上|头,恨|不将|(鹦)鹉洲|踢翻,黄|鹤楼|捶碎;
  叹|沧海|横流|无底|止,慨|然思|(班)定远|投笔,终|子云|请缨。

  采用“村字”处理句中三字字组与程式化的“两字步”的矛盾,任何句法的程式化音步分割就不成问题了。
  《古今楹联名作选萃》的音步分割,就是根据以上原则处理的。只要正确划分出了句中的两字步,根据“步尾平仄须交替”的基本法则,律句和拗句的区分自然迎刃而解了。
  此外,对联中类似于宋词的长律句,可分为三种类型:全律句、逗律句和尾律句。它们的平仄法则可参看《古今楹联名作选萃的声律分析报告书》一文,这里就不赘述了。

  八、论律式旋律与拗式旋律的辩证关系

  为什么历代名联并根本不恪守近体诗的律诗平仄法则,灵活地写作律联、准律联、自由联和拗联,是符合艺术规律的。
  前面我们已经证明,平仄递换的律句和平仄杂陈的拗句,是两种旋律美风格不同的诗体,各有自己擅长表达内容。根据诗歌内容的不同,选择恰当的声律形式,应当是声律运用的最高境界。无论是唐诗,还是宋词元曲一直是这么作的。
  先看唐诗。众所周知,古风体和近体诗是唐诗的两大诗体,二者并驾齐驱,相互补充,这才造就了唐诗的黄金时代。所有杰出的唐代诗人,根本不存在只写一种体裁的诗人,大家无不是根据诗情的需要选择合适的诗体,大凡典雅流丽的内容,大都选择流美婉转的近体诗,大凡古朴遒劲的体裁,大都选择刚健沉着的古风体。以最擅长写作近体诗的杜甫为例,他的反映民间疾苦的“三吏三别”就选择了古风体,这些诗作绝不会写成律体诗,反之亦然。白居易的爱情诗《长恨歌》表面上是古风体,却绝大部分诗句入律,实际上是流美婉转的准律体诗歌。余可类推。
  再看宋词。宋词是平仄格律鼎盛时期的诗体,可宋词不但不排斥律句,还刻意根据诗情的需要运用拗句。龙榆生在《词曲概论》第一章“论平仄四声在词曲结构上的安排和运用”里精辟地指出:“这平仄四声的错综运用,为了表达喜、怒、哀、乐的不同感情,该作不同的样的安排,也就是要取得和谐〔按:指律句〕和拗怒〔按:指拗句〕的矛盾统一。在汉民族诗歌形式的发展中,只有词和曲才达到了这种境地。”[41]他还例举了大量词牌例子予以说明,限于篇幅,试引四例:
  1、多仄拗句的拗怒风格:“凡是适宜表达激昂豪壮的思想感情的曲调,它的平仄安排,就得注意和谐与拗怒的矛盾统一。”“这种拗怒音节,是表现在句子中间的。长调中的《水调歌头》,所以适宜表达豪放悲壮的思想感情,也是属于这一类的。例如苏轼作:……不知天上宫阙……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这上半阙的四个四个五言句,拗怒都在其中。”[42]
  按:此文的理论阐述十分精辟,但对于拗句分析有疏漏,《水调歌头》里真正的声情拗怒的拗句是这两句:六字句“不知天上宫阙”〔仄平平仄平仄〕和五字句“高处不胜寒”〔平仄仄仄平〕。“起舞弄清影”〔仄仄仄平仄〕虽然是准律句,但全句只有一个平仄,拗怒之情也是很显然的。
  2、多平拗句的凄调风格:“整句中用平声过多,因而构成凄调的,以史达祖的《寿楼春》最为突出,这是表达生离死别的感伤情绪。所以音节十分低沉。有人用作寿词,是十分错误地。”龙榆生还详细分析了史达祖《寿楼春》的声律:“‘裁春衫寻芳’五字全平,‘照花斜阳’去平平平,‘今无裳’三字全平,‘自少年、消磨疏狂’去去平平平平平,‘良宵长’三字全平,‘楚兰魂伤’上平平平,‘愁为乡’三宁全平,‘算玉簫,犹逢韦郎’去入平平平平平,都是平声字占很大比重,构成十分低沉的凄调调。只有结句‘相思未忘蘋藻香’七字是平平去去平上平、第六字有些拗怒意味;但与整个的低沉情调,是很难调协的。象这样低抑的凄调在全部宋词中也很少见。”[43]
  3、龙榆生解说周邦彦的《兰陵王》时,论述同一首曲牌中律句和拗混用时的辩证关系,尤其值得我们回味:

  这个曲调,据传还是北齐时《兰陵王入阵曲》的遗声〔见《碧鸡曼志》卷四〕。它的谱子,一直在历代帝王的宫延中流传着。宋毛开所著的《樵隐笔录》也曾谈到:“绍兴初,都下〔杭州〕盛行周清真咏柳《兰陵王慢》,西褛、南瓦皆歌之,谓之《渭城三叠》。以周词凡三换头,至末段,声尤激越,惟教坊老笛师能倚之以节歌者。”这“三换头”的《兰陵王》,和王灼所称:“今《越调兰陵王》,凡三段,二十四拍”的说法相合。因为它原来是描写战斗激烈情态的舞曲,所以它的音节应该是激昂高抗的。在每个句子的平仄安排上,必须取得和谐和拗怒的统--,而拗怒都表现在仄声尤其是去声字的运用上。清初词学理论家万树曾经说过:“名词转折跌荡处,多用去声,何也?三声之中,上、入二者可以作平,去则独异。”又说:“当用去者,非去则激不起。”〔《词律》发凡〕我们参酌万氏这些说法来检查《兰陵王》这个调子所以声情激越的原因所在,它对四声的使用,是完全改变了近体诗的法式而充分表现出它的独创性的。在清真此洞中,遇着对称的句式,总是和谐与拗怒递用,例如“酒趁哀弦”的仄仄平平是和谐的音节,“灯照离席”的平仄平仄却有些拗怒;“一箭风快”的平〔“一”字以入作平〕仄平仄是拗怒的音节,“半篙波暖”的仄平平仄却又相当和谐;“别浦萦回”的仄仄平平是和谐的音节,“津堠岑寂”的平仄平仄,却又显示拗怒;“月榭携手”的平〔“月”字以入作平〕仄平仄是拗怒的音节,“露桥闻笛”的仄半平仄却又转入和谐。[44]、

  4、至于抒写缠绵哀婉的思想感情,那就应当选用和谐或低抑的曲调。小令的例子,上面已经提过了。长调最和婉的莫过于《满庭芳》。例如秦观作……[45]
  按:秦观的长调《满庭芳》〔碧水惊秋〕上下阙共20句,除了一个“平平”两字句不存在律拗之外,其余全部都是和婉的律句。
  艺术规律是不以个别诗论家的意志为转移的,从《古今楹联名作选萃的声律分析报告书》里可知,古代优秀联家对于平仄声律的运用,从来没有僵死的教条法则,从来都是根据对联的思想感情,灵活的运用平仄四声中的律拗声律,以达到形式与内容的辩证统一,已经用大量的实践证明了“唯律联论”的荒谬。
  联家们的创作实践,与龙榆生词曲的论述很类似。
  联中不乏采用律联抒写缠绵婉转的情思的作品,例如梁鼎芬撰《自题闺房》〔律联〕:
  零落|雨中|花,春梦|惊回|栖凤|室;平仄|仄平|平,平仄|平平|平仄|仄;
  绸缪|天下|事,壮心|销尽|石鱼|斋。平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
  下面试以三首对联为例,说明联家对于拗句声情效果上的运用之妙。
  1、谭嗣同的《赠黎贵逊》一联,慷慨激昂,采用了声情拗怒的多仄拗句,达到了平仄声情与思想感情的统一。
  一鹗|忽翔|万云|怒;仄仄|仄平|仄平|仄;〔拗句〕
  群虬|相奋|孤剑|鸣。平平|平仄|平仄|平。〔拗句〕
  2、曾国藩的挽联《挽黄子寿夫人》也是典型的拗联。
  得见|夫子‖(为)文学|侍从|之臣,虽死|何憾;
  仄仄|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平仄;〔1拗句、2拗句〕
  但观|人言‖(于)父母|昆弟|无间,其贤|可知。
  仄平|平平‖(平)仄仄|平仄|平仄,平平|仄平。〔1拗句、2拗句〕
  上联是多仄拗句,声情拗怒,下联是多平拗句,声情凄抑,拗怒与凄抑相辅相成,此联与周邦彦的《兰陵王》异曲同工。
  3、吴俊撰长联《挽雷某如夫人》,声情凄抑的多平拗句是主体,点缀少量声情拗怒的多仄拗句以作陪衬,可谓深得《寿楼春》的精髓。
  承筐|上堂|,姑能|仁之|,抱衾|当夕|,大妇|又能|仁之|,论|死者|生平|,请|与删‖乐府|(妾)薄命|一曲|;
  平平|仄平|,平平|平平|,仄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仄)仄仄|仄仄|;
  〔1拗句、2拗句、3律句、4拗句、5尾律、6拗句〕
  佛偈|易箦|,情所|伤也|,俸钱|营斋|,贫家|尤所|伤也|,综|良人|哀感|,最|怕读‖唐贤|(遣)悲怀|三章|。
  仄仄|仄仄|,平仄|平仄|,仄平|平平|,平平|平仄|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仄)平平|平平|。
  〔1拗句、2拗句、3拗句、4拗句、5全律、6拗句〕
  正如龙榆生所说,古代的词曲格律根据诗情的需要,辩证地选用用律句和拗句,以实现“和谐〔按:指律句〕和拗怒〔按:指拗句〕的矛盾统一”,是平仄声律运用的最高境界。为什么咱们的联律界竟然把拗句的运用视为洪水猛兽,置之于死地呢?为什么咱们的对联就不允许能根据联情的需要,以声达情,追求这种平仄声律辩证统一的最高境界呢?
  本文对于平仄律拗风格与对联思想内容的辩证关系的探讨,还十分浅薄,仅起抛砖引玉的作用。如何更进一步巧妙地利用律句和拗句为对联的创作服务,有待各位方家作进一步的探讨。

  八、再论对联声律的体裁分类
  同种事物,因观察的角度和应用目的不同,可以有多种分类方法。例如人类的年龄段分类,可以有主要用于法律的“成年人”和“非成年人”的两分法;还有其他用途的青少年、中年和老年的三分法,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的四分法,以及再增添幼年的五分法。对联 的声律分类也应当可以采用多种分类方式的。
唯律联论主张对联出现了拗句就是不合格的对联,故采用律联和非律联〔散联〕的两分法。
我们则认为律联和其他非律联仅存在旋律美的风格不同,都是合格的对联,因此我们根据律句和拗句的分布比例,采用了律联、准律联、自由联和拗联的四分法〔如有必要,还可以把拗联细分为拗联和准律联,变成五分法〕。
  我们的四分法〔或五分法〕还存在一些缺陷,特别表现在它对于对联创作的总体风格的归纳容易造成误会。我们的四分法,沿袭唯律联论的基本方法,把准律联划分到非律联中去了,这样一来,律联只占三分之一,非律联占三分之二,给人以古代对联创作的律化程度很低的印象。这显然不符合事实,因为全部联句的总比例是律句占72.8%,拗句只占百分之27.2%,可见律化程度是相当高的。四分法的这一缺陷必须设法弥补。
  由于我们采用的是旋律风格分类法,从总基调看,应当只有三大类型,一是流美婉转型,二是刚健沉着型,三是风格不典型的中间型。而准律联的声律风格是倾向于流美婉转型的,理应合并到律联中去。因此,我们建议采用如下的三分法:一是律式联,含律联和准律联;二是拗式联,含拗联和准拗联;三是律拗参半的自由联。
  采用新三分法后再进行统计,《选萃》908副对联中,律式联共658副,占总数的72.5%,自由联178副,占19.3%,拗式联72副,只占7.9%。一分句对联中律式联占73.7%,自由联占15.2%,拗联占7.1%;两分句联里律式联占74.8%,自由联19.5%,拗联9.2%;三分句联里律式联占占75.5%,自由联18.1%,拗式联0.67%;四分句联里律式联占占62.3%,自由联占30%,拗式联占7.7%;五分句联里律式联占占67.3%,自由联20%,拗式联12.7%;多分句联里律联占占55%,自由联占40%,拗联占5%。
  上述统计数据表明,较为宽松的律式联最多,自由联并不多,拗式联就更少了。这一律拗的分布,与单纯的联句律拗分布比例相近了。这种律拗的分布状况,更符合艺术规律。
  上述统计给予我们的启示是:宽松的律式联是对联创作的主流,最值得提倡;诗情与形式相契合的拗式联是也是值得提倡的,这两种体裁都是文质彬彬的体裁;当诗意与格律不能两全时,这才可以写质胜于文的自由联。
  本文为一家之言,肯定还存在许多不足,仅以就教于大方之家。


注释:
[1]孙则鸣:《“民国名联三百首”词性异同统计报告书》http://www./forum.php?mod=viewthread&tid=37088&extra=page=1
[2]孙则鸣:《弘扬古法是完善对偶理论的必由之路》,原载中国楹联学会会刊《对联文化研究》总第27期〔2016年2月〕。
[3]王希杰:《汉语修辞学》,北京出版社,1983年12月出版。第164-195页。
[4]孟子:《万章上〕。
[5]《古今楹联名作选萃》(简体校勘本)http://www./forum.php?mod=viewthread&tid=51935&extra=page=1
[6]孙则鸣:《从”唐诗鼓吹集”里的拗句看唐人的格律观》http://www./forum.php?mod=viewthread&tid=91236
[7]王力: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11月新2版,第88页。
[8]孙则鸣:《”古今楹联名作选萃”的声律分析报告书》http://www./forum.php?mod=viewthread&tid=209149&extra=page=1
[9]王光祈:《中国诗词曲之轻重律》,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3月。
[10]王力:《汉语诗律学》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11月第二版。第6-7页。
[11]宋益丹《汉语声调试验回望》,原载《语文研究》2006年第六期〔总第98期〕,第46页。
[12]宋益丹《汉语声调试验回望》,原载《语文研究》2006年第六期〔总第98期〕,第46页。
[13]王力:《诗词格律》中华书局, 2009年05月出版。第6页。
[14]钱中文、刘方喜、吴子林《自律与他律:中国现当代文学论争中的一些理论问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1页。
[15]孙则鸣:《汉语音节诗节奏研究》,原载常熟理工学院学报哲学版2017年第一期。
[16]〔法〕让·絮佩维尔《法国诗学概论》,洪涛译,四川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20、264页.
[17]王力:《汉语诗律学》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11月第二版。第252-651页
[18]孙则鸣:【讨论稿】《评联律通则“语意节奏”论》http://www./forum.php?mod=viewthread&tid=150709&extra=
[19]孙则鸣:《评康斯馨“意节说”》http://www./forum.php?mod=viewthread&tid=150365&extra=
[20]龙榆生《词曲概论》,,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第154页。
[21]朱光潜:《诗论》,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157页。
[22]孙则鸣:《汉语诗歌格律概论》,原载《新世纪格律体新诗选》,中国文化出版社2005年版。
[23]孙则鸣:《论音顿体系的汉语诗歌节奏》,原载常熟理工学院学报哲学版2013年第一期。
[24]孙则鸣:《汉语音节诗节奏研究》,原载常熟理工学院学报哲学版2017年第一期。
[25]孙则鸣:《新诗格律史中被埋没百年的里程碑——吴兴华的音节诗体》,连载于《东方诗风》诗刊第19期和20期。
[26]黄玉顺:《论汉语诗歌语言的音乐性——新诗音律研究》,《成都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 2013 (1) :46-55
[27]何伟裳:《永明体诗歌的声律及其向唐代近体衍变的进程和规律》,原载华南师范大学《文苑》2006年10月,总第156期;《炳烛文丛》,广东教育出版社2014年1月。
[28]李西安:《汉语诗律与汉族旋律》原载《音乐研究》 , 2001 (3) :3-12
[29]启功:《诗文声律论稿》,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3-7页。
[30]孙则鸣:《平仄理论中的误区》、《论“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的合理内核》http://blog.sina.com.cn/s/articlelist_1692475311_3_1.html
[31]雷.韦勒克 奥.沃伦《文学理论》,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173页。
[32]秦西炫:《作曲浅谈》,人民音乐出版社,1977年6月,第6页。
[33]李焕之:《歌曲创作讲座》,人民音乐出版社,1982年修订本,第12页。
[34]余诠:《歌词创作简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2月版,第347页。
[35]林涛、王理嘉:《语音学教程》,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10月,第124页。
[36]周振甫:《诗词例话》中国青年出版社,1980年11月,第344页—347页。
[37]龙榆生:《词曲概论》,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第157-167页。
[38]杨荫浏、阴法鲁:《宋姜白石创作歌曲》,人民音乐出版社1979年版,第61页。
[39]张学增:《俄语诗律浅说》,商务印书馆1986年出版,第29页。
[40]涂宗涛:《诗词曲格律纲要》,人民出版社,1910年版,第169页。
[41]龙榆生:《词曲概论》,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153-179页。
[42]龙榆生:《词曲概论》,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158-159页。
[43]龙榆生:《词曲概论》,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167-168页。
[44]龙榆生:《词曲概论》,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169-170页。
[45]龙榆生:《词曲概论》,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162-163页。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