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曾写过一篇盘点20年来上海红极一时的商场的文章,在朋友圈广为流传。我留言:表面写商场,实际写青春,都是不可逆的挥别。另一好友则评论:只能说我们太快了,什么只要点一下,再无情趣可言。发达国家的实体店还是颇有品位和人气的,当然我们已经跨越了发达,是暴发…… 每天快递小哥热火朝天,商场里不温不火,互联网商业发达,点点手机即可买到各种美物。中产阶级的趣味是清淡冷感,是断舍离,而我却对老旧固执的实体小店情有独钟。它们在驳杂中透出单纯,指向五味铺陈的居家造。 没有超市的年代,大到逢年过节、民俗祭祀、小到人情交际、日常饮食都得与南货店打交道。南货通常指南方所产的食物,与北货相对,多为耐储存的干货,亦有糕点和糖果。不太听说有专门的北货店,北方盛产的黑木耳、红枣、柿、榛蘑等均在南货店出售。海味算南货的一个重要分支,多产自南方沿海。做南货生意的,以苏南、宁绍、闽粤等富庶地区人士为主。 北方有无“南货店”的称呼我不得而知,倒是糕饼店不少,大多热烈直白,不似南货店曲径通幽。记得开封市中心包耀记的一口酥绵软细腻,甜中带咸,有点委婉的江南意思。 上海南货店,绍帮的邵万生镇店之宝是四时糟醉,春天的银蚶、夏天的糟鱼、秋日的醉蟹和冬季的糟鸡十分畅销。因离南京路仅七八分钟路程,酷暑天,无论晚饭吃什么小菜,外婆在接近尾声时总爱拿出邵万生的黄泥螺瓶子,在小碗里挑出几颗来,倒点里面浸着的绍酒,一顿饭就圆满了。她说邵万生的黄泥螺来自沈家门,肉厚鲜润,非鸡毛小店可比。她还常嘱爸爸给她买苏州老字号采芝斋的虾籽鲞鱼,该店的虾籽密集灵透,鲞鱼咸鲜中带着细洁的甜,与之相比,别家的真是粗蠢笨拙了。 而买火腿,外婆喜欢去宁波人开的三阳南货店,品相好,干净紧凑,稍微小贵,可送人体面。若是自食,也必须是三阳或万有全的,买了别家的,万一味道不正就因小失大了,“大不算、小尖钻”向来不是老上海人的做派。自己吃当然要请南货店师傅斩开,上方中方下方脚爪,师傅切得规整漂亮,按部位入食品袋。外婆碰到某个谈得来的亲家,比如我爷爷,就塞一块给他。苏州许多老字号南货店的宝货,像稻香村的鸭胗干,孙春阳的熏鱼子,也都是外婆时时念念的毕生大爱。 立丰是广帮南货的佼佼者。它的五香牛肉干能甩其他牌子几条马路。以前南京西路有家立丰专卖店门庭若市,不晓得现在还有没有。我常在家附近的西区老大房买零称的立丰牛肉干,虽说超市都有买,可总不比南货店新鲜有趣。顶着大波浪头、穿白大褂的上海阿姨拿出两个透明大口袋,一袋是五香味的,银色锡纸包装,一袋是咖喱味的,绛黄锡纸包装,发我一把铲子,自己动手舀。我揣在包里边走边吃,其实也吃不了几颗,却总觉得能穿越回童年。 台北的硬件至多相当于大陆二线城市,但我依旧喜爱它的某种知素存真的气息。尤其大稻埕、迪化街一带,那是老台北、最台北的所在。迪化街曾是茶叶贸易商港,洋行林立,是台北最早接触西洋文化的区域之一,也曾是北台湾最热闹繁华的富庶之地。中式日式西式建筑混搭,南北货参药行旧物摊美食店云集,迪化街四处洋溢着老台北城的历史轨迹和生活业态,过年时它也是著名的年货大街。江记隆华的猪肉纸,A4纸的尺寸,我一口气能吃上一叠。茂丰的古法杏仁露,腴美丰厚,一碗下肚,皮肤立即滋润了。沿街小店的姜母鸭最嗲。份量十足的姜片与鸭肉一起被久久翻炒,干香入味,姜味浓郁,配上台湾在地精酿啤酒“谷雨”,让人有迷离感,瞬间穿越到从前……那些店主每日清晨开始劳作,食物当日售罄,认真生活的样子有着强烈的仪式感,闪现旧日微光。 气质相似的还有香港上环。走过窄陡的鸭巴甸街,就从中环到了上环。那些陡坡和上世纪初的楼宇衍生出的怀旧光影,最合适黑白照片。何藩镜头下寂寥而执拗的老香港,上环是最重要的取景地,有着岁月神偷也带不走的古早味。起死回生的永利街,浓艳绮丽的摩罗上街,古物潮店混杂的荷里活道,依旧保留着香港开埠初的风情。海味街一带以某某行命名的海味铺子少说上百间,每寸立面都恣意汪洋地展示着自家赞货。二十几岁时去香港,我最爱铜锣湾尖沙咀兰桂坊和山顶,现在却是上环。吃一块古法慢煎的西多士配冻鸳鸯,讨价还价买些元贝花菇,感觉那才是真正的好时光。 在澳门,渡海去路环喝手打咖啡也是我的情结。路环岛曾云集20多家澳门传统老船厂,如今大多已废弃。路边绿色铁皮屋却咖啡飘香。简陋而神奇的“汉记手打咖啡”人气最足。店主汉叔原是造船工人,凭借徒手400转自制咖啡的手艺名满港澳。他将独特比例的速溶咖啡、糖与水先400转打成糊状,注入热水瓶里的开水,稍加搅拌后,泡沫油脂均匀浮升,形成没有牛奶成分的“奶盖”。馥郁芳香的手打咖啡就做成了,充满老澳门的坚韧与情趣。 其实人生大多高低起落都是对平常琐碎的对待,好坏也只是一时看待。敬天,惜物,爱人,如昨又非昨,留住这些也就是留住情感,一块有乡愁的土地才是家园。或许每座城市都需要一些旧底片,它让更多人看到,那些人如何为生活而搏斗过。(文/何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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