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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行诗
吴兴华写作了大量十四行体，大都采用“4433”的分段形式。相对而言，十四行诗里完整的音节诗体少一些，主要应当是最后的两个三行段的大顿对称不好处理的缘故。这里选编了十一首，前面的两段四行诗的大顿对称很完整，后面两段三行诗就不典型了。
个人认为，最后两个三行段的大顿对称方式可以有如下几种：1、一贯式：aaa aaa；2、随转式：aaa bbb；3、交叉式：aba bab；4、包孕式：abb abb；aab aab；aba aba。可供参考、
《西珈（补遗）》〔十四行诗〕
一〔87逗十五言诗〕△
我在清香的卷纸间‖曾读到许多女士 （87）
被诗人不朽的彩笔‖举起与诸神为群， （87）
但那些使人心跳的‖细微的描写，如今 （87）
已经无生气的卧着‖，她们呢? 也是如此。 （87）
多么美的眼睛结果‖总会被尘土淹死， （87）
窒息的坟墓接受了‖多少倾国的妇人； （87）
几树冬青，几块白石‖，几篇流涕的碑文， （87）
几页蛛网的虫蠹的‖书记载她们的名字。 （87）
但我很早就已经为你‖在永恒的国土中 （87）
寻得一个位置，那里‖时光留迹的脚步 （87）
只能听见，却觉不到‖；唯有人类的灵魂 （87）
是不能消灭的“物质‖”你——一个王后、居住 （87）
在我灵魂深的地方‖，你的宝座放着光， （87）
苍白不定的闪烁着‖ 将你的真身隐藏。 （87）
三〔复合式十五言诗〕△
这样近，这样清楚‖，却又似理想的比邻， （78）a〔随转式〕
不完全像我所想‖暖房中长大的花朵； （78）a
把风雨季节的摧残‖看作神话，或是我 （87）b
日夕在梦里追逐的‖光芒四射的超人。 （87）b
有一点情热谊染了‖你半嘲笑的口唇， （87）b〔一贯式〕
有一点人类的虚荣‖在你的深处藏躲； （87）b
但吞没变幻这一切‖另有跃动的烈火， （87）b
偶而在未及注意时‖抓住你白的衣裙。 （87）b
别人是否也曾经‖瞥见你生疏的一面， （78）a
也在你身上寻到‖精神最完全的表现； （78）a
抑或命运只片时‖交你在他们的手中 （78）a
观赏然后被忘却‖。这双重生活的神秘， （78）a
不定的交替，狡猾的‖以我情感作嬉戏， （87）b
以至我住往惊觉‖自己不忠实而验红。 （87）b
四〔87逗十五言诗〕△
啊在我家寞的琴上‖最真的条线弦， （87）b
现在你响了使其他‖音乐都归于缄默； （87）b
因为，你看，我岂不是‖以整个灵魂爱着 （87）b
整个生命颤抖于她‖弹者朱色的指尖。 （87）b
一个小波动在此处‖还渐向更远递传， （87）b
片时我觉得周身如‖投人烈焰的灼热； （87）b
这凄咽的崩断声音‖，若我在爨下静卧， （87）b
一段焦黑了，可有人‖会辨出，加以哀怜。 （87）b
当夕阳浮动的街上‖乐队吹奏着新曲， （87）b
繁复的弦管沸腾在‖拥挤的大厅中间； （87）b
当人人以为把自己‖内心隐秘的言语， （87）b
交给他的乐器籍之‖使世界笑乐悲酸； （87）b
悬在北窗下，首尾‖蒙满了多年的尘土， （78）a〔破缺〕
我梦着最深的了解‖寄寓于流水万山…… （87）b
五〔87逗十五言诗〕△
我曾在千万文字里‖搜寻神圣的火焰， （87）b
雄壮如海水立起来‖与高天风云相遇； （87）b
柔细如寂寥的秋夜‖被一发虫声占据， （87）b
呈现眩目的丽色或‖返于原始的简单。 （87）b
仿佛把脑子变成了‖一座实验室，多年 （87）b
我割裂拼凑或熔铸‖顽强不屈的字句； （87）b
希望在平凡组合里‖找到至高的荣誉， （87）b
炼金者余下的渣滓‖。我余下无数诗篇。 （87）b
于是我以经验自傲‖，觉得符号的秘密， （87）b
声音与图形的契和‖，人类给予的意义， （87）b
黏附在上面——我都能‖明了而任意役使。 （87）b
但是从何处传递来‖如此生疏的感情？ （87）b
仿佛战栗的脚步在‖新国土边缘停止， （87）b
当我看到或听别人‖谈说起你的姓名。 （87）b
六〔复合式十五言诗〕△
我看见黄昏的窗上‖一轮静寂的圆光， （87）b〔随转式〕
想着不久就要升起‖浴着蓝云的明月， （87）b
想着你诀绝的‖话语迷感我‖，有如暗夜 （654）d
迷惑一个路人‖，当你的履声‖仍在长廊 （654）d
尽处低语。寥阔之感‖充满了我的心房， （87）b〔一贯式〕
像空虚的网罟给予‖一个老渔的慰藉， （87）b
像水手方听见海上‖飘渺如梦的音乐 （87）b
终了后，海涛又摇起‖断续送葬的铃铛。 （87）b
像楚帐八千兵马‖散失入无边的夜色， （78）a
像攀登峴山绝頂‖拂蘚看旧日的残碑， （78）a
像望眼欲穿的船只‖在天边乍显乍没， （87）b
帆篷上闪动着凄惨‖报知噩耗的光辉， （87）b
像冲入高空重又‖沉下来第三声号角， （78）a
当罗兰和他黑色的‖骏马枕藉于荒草。 （87）b
按：最后六行，两行一转。
七〔复合式十五言诗〕△
不要把沉默认为‖是爱情衰微的佐证， （78）a〔随转式〕
或因为无所呈露‖觉得我心灵未损伤， （78）a
真实的爱人把忧愁‖在自己胸内珍藏， （87）b
哭泣和怨诉只用来‖减轻负担的沉重。 （87）b
男子在走下深渊时‖不闻同情的悲恸， （87）b〔一贯式〕
无语的战斗仆倒如‖维尼歌颂的野狼； （87）b
语言能描述的痛苦‖不久会平复如常， （87）b
另有更深人的创口‖他不肯公之于众。 （87）b
啊失望他人的讥讽‖，抛弃一切的孤独 （87）b
多少次你们来到‖好像我诚实的朋友， （78）a
敵打我眼泪的堤门‖让它能溃决横流！ （87）b
徒然的努力，这遗失‖不是人力能补赎， （87）b
这秘密将随我的诗‖传下去直到永久， （87）b
好奇的后世将询问‖“她是谁呢？”而摇头……（87）b
九〔复合式十五言诗〕△
我穿过一片以前‖所未经的乡土——爱情： （78）a〔包孕式〕
现在我回头只看见‖地平线依依消没， （87）b
年岁增加了，力量却‖比从前更形衰落， （87）b
多日未见的友人‖惊于我变更的面容。 （78）a
不要询问我在那里‖种种冒险的情形， （87）b〔随转式〕
遇见的相知，杀害的‖仇敌，焚烧的城郭， （87）b
我将含愁的微笑‖，说我已不记得什么， （78）a
如幼童洁白脑子‖未曾刻划着人生。 （78）a
我将保存着记忆的‖锁钥像保存美酒， （87）b
滋味变得越醇厚‖，当密藏年代越长久， （78）a
不使它变得平淡的‖贱下，以时时开视； （87）b
这样我将继续生活‖，直到辽远的未来， （87）b
诗歌用不动情的手‖将它分倾人金罍， （87）b
蕴蓄的芳馥溢散开‖，沉醉无穷的后世。 （87）b
十〔复合式十五言诗〕△
在大海平静呼吸的‖胸中埋藏者多少 （87）b〔包孕式〕
人间不见的奇珍‖，金银台，高耸的珊瑚， （78）a
惊涛里陷没的帆船‖，往日的城郭田庐 （87）b
无恙的休息在深处‖，不受损壤或惊扰。 （87）b
当一规新月射着‖光风声逐渐的低小， （78）a〔包孕式〕
你可以听见断续的‖铃响从海底传出， （87）b
那样悲凉的清越‖，像仍在热切的招呼， （78）a
人们回到无生的‖世界里低下头祈祷。 （78）a
同样当自制的力量‖离开我时，当忧愁 （87）b
克服了我的思虑‖，我有时也似乎听见 （87）b
悲凉的清越从深处‖升起金属的乐声… （87）b
周身的血液暂时‖停止住不青环流， （78）a
只一层微细的泡沫‖浮起嬉戏在表面， （87）b
于是我记起另一座‖埋在心中的古城。 （87）b
《西珈》
一〔87逗十五言诗〕△
像一个美好的梦景‖开放在白日中间， （87）
向四周舒展它芳香‖鲜艳欲滴的花瓣， （87）
同样我初次看见她‖在人群当中出现， （87）
不稳的步视就仿佛‖时时要灭入高天。 （87）
她的脸如面镜子‖反映诸相的悲欢， （87）
自己却永远是空虚‖，水远是清澄一片， （87）
偶尔有一点苍白的‖哀感轻浮在表面， （87）
像冬日呵出的暖气‖，使一切润湿黯然。 （87）
不能是真实，如此的‖幻象不能是真实！ （87）
永恒的品质怎能‖寓于这纤弱的身体， （78）〔破缺〕
战抖于每一阵轻风‖像是向晚的杨枝？ （87）
或许在瞬息即逝里‖存在她深的意义， （87）
如火链想从石头内‖击出飞迸的歌诗， （87）
与往古遥远的应答‖，穿过沉默的世纪…… （87）
六〔复合式十五言诗〕△
像一线初日的微光‖拂着曼依的石像， （87）〔一贯式〕
使他从僵硬的胸中‖发出弦乐的声音， （87）
诗歌从石头里醒来‖，比石头更冷的心； （87）
他认识悲恸的母亲‖，我，我多年的热望， （87）
这奔涌不息的流泉‖你必须加以原谅， （87）〔包孕式〕
记着它如何长久‖在地下哽咽而找寻， （78）
现在它只恨不能‖高跃入奄忽的浮云， （78）
对你表示它因你‖寻得的自身的力量。 （87）
西珈，你使我富有‖，以你如日光的爱情， （78）〔包孕式〕
放在我口里千百‖诗句作忠实的记录， （78）
像他因荣耀的死亡‖而能够日日重生， （87）
刀矛盾都抛弃了‖，长久被灰尘掩封， （87）
神话的遇合仍引起‖旅人无限的思慕， （87）
当在宏丽的殿下‖，他停住疲倦的脚步。 （78）
七〔复合式十五言诗〕△
我愿意看见你不在‖白日的清澈当中， （87）a
多余的光热不适合‖你半寒冷的举止； （87）a
最小的一片阴影也‖不许附着你身体， （87）a
你的美色将如报纸‖餍足大众的眼睛。 （87）a
不管是被浓云布满‖，或者一天的月明， （87）a
我愿意看见你前来‖不在烦忧的夜里， （87）a
仿佛给永恒的睡眠‖作为前驱的女使， （87）a
祝福或诅兜，只把手‖放在唇上不发声。 （87）a
当西方光亮将消尽‖，东方新光亮初生， （87）a
原始时代的嘿然‖笼翠着房屋和街道， （78）b
工作休止了，希望‖在心深处刚具维形， （78）b
尚未膨胀而被戳穿‖，像是彩绘的水泡； （87）a
来在暂短的黄昏里‖，当羊群摇着铜铃 （87）a
回到木栏去，一颗星‖悬在碧天边微笑。 （87）a
八〔复合式十五言诗〕△
当我说我想感谢你‖，因为诗歌的世界 （87）〔包孕式〕
因你始向我接近‖，把一些隐秘的珍藏 （78）
毫不齐惜的打开‖……
我仿佛看见你微扬 （78）
纤仄的黛眉，表示‖你惯于表示的不屑； （87）
但是我欲吐的真实‖燃烧着我的唇颊， （87）〔一贯式〕
不只是力量和色彩‖渲染新近的诗章， （87）
这点是明显易见的‖，不足为你的荣光， （87）
而是更空灵的感触‖，更深也更加亲切—— （87）
满月立刻能使我‖想起半天中的画船， （78）〔包孕式〕
酒炉边侧坐的佳人‖稍露凝脂的手腕； （87）
于是我爱它的清辉‖，海想能与你同观。 （87）
或是在暮春当碧色‖侵上荒静的小道， （87）
我初次了解词人的‖心情不忍去蹂践， （87）
但人的罗裙处处‖荫覆着如油的芳草。 （78）
九〔复合式十五言诗〕△
啊吞没一切的火焰‖，如何你逐渐剥夺 （87）
我所有的才具！现在‖我只是微风大气， （87）
不再有位置和重量‖，转移全盘的能力， （87）
只可度着像一种‖半飘荡不实的生活。 （78）
我，无时不在幻变的‖，以你作我的依托， （87）
自身摧碎为细屑时‖始显出你的奇丽。 （87）
然而如今看，及至我‖抓住最深的奥义， （87）
本来不因你重轻的‖也自不因你消磨。 （87）
这爱情更真而专一‖，却不能使你满足， （87）
你要绕我我在指尖上‖，听我痴情的倾诉： （87）
——愿作她眉上的黛绿‖，或是发上的芳膏， （87）
愿作她足下的丝履‖，永夜在床畔踌躇， （87）
愿作过时的团扇‖，心悸于唯一的想慕， （78）
来年溽暑时或许‖重会在玉手中颤摇。 （78）
十二〔87逗十五言诗〕△
是她开始我严肃的‖生命，也让她终结？ （87）
像圆周循无限距离‖回到最初的一点， （87）
在美好描出的圈里‖包入至高的完满—— （87）
我至虔的希望：但怕‖希望也遇到蹉跌。 （87）
正当茁长时，我与她‖温和的光线相接， （87）
我挺出泥土，泳浴在‖芳香的空气里面， （87）
欢乐颤抖在我唇端‖，我初次睁开倦眼， （87）
感谢她引导的手势‖，使我随之而习学。 （87）
但是当落尽一切‖不必需的枝叶之后， （87）
她将爱抚的伴着我‖，永远不离开左右， （87）
良善的影响如旧日‖，准备着援手拯救？ （87）
还是将无力的看我‖，像松柏展开浓荫， （87）
季节的寒暖不复能‖触及坚硬的内心， （87）
自以为孤独的成长‖，可以不倚靠他人？ （87）
《Sonnet》（87逗十五言诗〕△
啊你微笑的凝视着‖四季变化的女人 （87）
蔑视着早春的群花‖，因为她们的艳色 （87）
比不上你两颊左右‖阳光轻柔的涂抹， （87）
因为她们淡的香气‖不能够迷醉心神； （87）
夏季树木徒然披戴‖重不可负的浓阴， （87）
小鸟整日唱着不变的‖歌曲，秋天一过 （95）（破缺
月亮变得更晦暗了‖，冷气从高空降落，（87）
清澈的霜在窗板上‖预告严冬的来临。 （87）
的确，她们的武器‖并不足以使你改变， （78）（破缺）
你在爱者的眼睛里‖永远是美如晨光； （87）
然而当“死”轻的马车‖将你载离了地面，（87）
四季的景物仍然会‖使他欢悦或悲伤； （87）
因为唉，此世的容颜‖不过如高枝一叶， （87）
落后，人显得是秋天‖，不远一切的凋谢。（87）
Sonnet〔复合式十五言诗〕△
我是夏天‖最后一朵玫瑰‖，虽然我觉到 （465）
在我凋落‖之后将会来临‖多果实的秋， （465）
但那时我‖已不复能抬起‖我苍白的头 （465）
向原上与群云为伍的‖牧女招手微笑。 （96）
不要问我过去殷红的‖时光如何失掉， （96）
现在接受我罢‖！趁我的色香仍然残留， （69）
趁我还能吸引‖你的转移无定的双眸 （69）
在你寒冷的光中像‖一颗卫星的照耀。 （87）
因为我早已预感到‖寒冷的手指抚摸 （87）
我的两颊，听见时光的‖镰刀霍霍欲试， （96）
看见同根的姊妹们‖依次从枝上扭脱， （87）
陪伴着地下的死叶‖一齐腐烂。尘土是 （87）
我的运命‖，让我闭眼‖在你的胸上安眠， （447）
然后醒来‖，被风吹到‖遥不可知的天边。 （447）
1941年1月
《水仙辞》〔复合式十五言诗〕△
今夜如被一个噩梦‖追逐的人，我终于 （87）〔一贯式〕
来到这溪水旁穿过‖充满芳香的黑夜 （87）
风已睡去了，芦苇的‖微语在远方消灭 （87）
我跪下这是我一生‖最初最后的歧途 （87）
啊这丰满的爱情‖注定将永不会满足 （78）〔交叉式〕
伸张开它想要淹没‖整个悲戚的世界 （87）
然而追逐的个体‖依次在长流里凋谢 （78）
它却还被熟念鞭策‖永恒不息的驰驱 （87）
沉默，沉默，静好的‖伴侣，帮助我在此时 （78）
显示给我从你的‖巨大幽深的怀里面 （78）
一些我不知道然而‖战栗寻找的东西 （87）
但是我听见远方‖千万声稔熟的长叹 （78）
没有理由的逼近来‖永不再与我分离 （87）
解脱我或拯救我‖当现在还不算太迟 （78）
《云翘夫人》〔复合式十三言诗〕△
每次看见她‖总像有沉重的感觉 （58）a〔随转式〕
挂在她头上‖，以至她不能想别的； （58）a
整个紧闭在自身里‖，连她的美丽 （85）b
都像被紧握着不流‖，与世界隔绝 （85）b
而从这稀奇的印象‖涌出了歌诗， （85）b〔一贯式〕
人类对远古时那些‖现象的崇拜， （85）b
风，雷，雨，电，潮‖ 舍弃了万物 （85）b
只为清明的宇宙中‖一点“不可知” （85）b
映在船窗上的影子‖，黑暗的半面 （85）b
如沉在深思中‖，两臂无力的下垂 （58）a
片时像通常的女子‖；然后又消散 （85）b
重新在他心里展开‖超人的权威 （85）b
仿佛是她曾有什么‖奥秘的经验 （85）b
不容他入内‖，也不许她从之转回。 （58）a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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