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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德·穆提厄·代马季:关注也门历史进程中的个体命运

 明月流 2019-05-09

  阿拉伯文苑里的也门文学历来是以诗歌为正宗主流的,其他文类如散文不如诗歌发达,也曾出现过反映希木叶尔王朝历史的故事体文学作品如《欧贝德·本夏里亚奇闻轶事录》和《希木叶尔国王们的王冠》等,情节离奇,颇为引人入胜。而小说、散文等文体的出现较晚,这主要缘于近代也门文化、文学复兴运动直到20世纪30年代末才蓬勃兴起,出现了文学性较强的报刊杂志如《也门智慧》《半岛姑娘》等,陆续刊登了一些从英国、印度等国翻译过来的文学作品。1939年,也门文化复兴的先驱穆罕默德·阿里·鲁格曼发表了中篇小说《赛义德》,被认为是在也门面世的第一部小说。上世纪50年代小说艺术进一步发展,其中的代表作品有阿里·穆罕默德·阿布杜胡的中篇《拉车的马》和《一个工人的回忆录》、穆罕默德·马哈茂德·祖拜利的中篇《瓦格瓦格的悲剧》、穆罕默德·阿布杜·瓦利的短篇《客死他乡》和《萨那——一座开放的城市》。总之,也门小说数量不多,且以短篇居多,人物形象较简单,艺术感染力不强,直到宰德·穆提厄·代马季的中篇小说《人质》出版后,这一状况才有所改变。

  宰德·穆提厄·代马季,1943年出生于也门伊卜省,是也门著名政治活动家穆提厄·代马季之子,曾受到良好的西式教育。1964年,宰德考入开罗大学法学院,两年后转入文学院新闻系。1968年,宰德应父亲的召唤离开埃及回国,参加到也门的建设中,坚定地支持父亲的革命事业,誓不向君主制妥协。考虑到父亲的身体状况,宰德放弃了未完成的学业,投入到也门的政治运动中,在也门政坛担任要职。此外,宰德还是也门作协会员、阿拉伯作协会员、亚非作协会员。2000年3月,宰德在英国伦敦去世。

  宰德首先是位政治活动家,写作只是他的业余爱好,作品数量有限,以短篇为主,已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有《豪班之鬼》《蝎子》《桥》《姑娘玛娅塞的忧伤》《黄炮》,中篇小说《人质》和自传《炫目和惊叹》等。真正让宰德跻身文坛并奠定其在也门文学史乃至阿拉伯文学史地位的是中篇小说《人质》,作者在小说中成功地塑造了旧也门伊玛姆制度下典型的特殊群体——“人质”的形象。 该小说在阿拉伯国家多次再版,已有英、法、德、俄、日、印地、西班牙和塞尔维亚文等版本,中文版《人质》2004年由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宰德自小深受也门和阿拉伯传统文学的滋养。他在谈到其创作历程时说,童年时他最喜欢听原汁原味的也门民间传说和阿拉伯民间故事,如《一千零一夜》《卡里莱和迪木乃》等。1946年父亲从亚丁带回一批政治、历史和文学方面的书籍,其中有《世界小说大全》《阿拉伯小说大全》以及乔尔吉·泽丹的《伊斯兰历史小说全集》,宰德花了几年工夫才读完。他通过阅读小说了解了阿拉伯历史,对以后的创作倾向影响颇深。

  宰德在埃及求学期间,阅读了大量的西方文学作品,尤其对西方文体小说兴趣浓厚。在埃及读高中时,他就曾模仿法国作家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写过一个类似的短篇,讲三个年轻的朋友开着一辆吉普车穿越被占领的巴勒斯坦边界线,和以色列敌人斗智斗勇,故事用埃及方言写成,但从未出版。宰德的第一个短篇小说1961年写于埃及,刊登在《新也门》杂志(此杂志最初在埃及开罗发行)。他所写的小说几乎都先发表在这本杂志上,以后结集出版。《新也门》杂志是一本纯文学性杂志,专门刊登也门文学作品和文学评论。上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末,百忙中的宰德还一直兼任《新也门》杂志的编委,足见他推动也门文学发展的一片热忱。

  对阿拉伯历史小说和西方小说叙事手法的借鉴,加上政治家的社会责任感,形成了宰德的创作风格。他的作品没有宏大的、惊天动地的叙事场面,特别关注也门历史进程中普通个体命运的书写,在写作策略上用功颇深,善于从细微处入手,观察视角独特,建构出不落俗套、现实能指维度明晰的故事框架。

  宰德的中学、大学阶段都是在埃及完成的。当时的埃及经过穆罕默德·阿里实行的一系列面向西方文化的改革,成为引领阿拉伯世界的文化先行者。这敲击和震撼着宰德的心。家庭的耳濡目染、童年的痛苦经历,还有也门的腐朽落后和埃及的繁荣昌盛之间的反差,使他对旧也门伊玛姆专制独裁统治,特别是1962年前伊玛姆叶海亚父子的统治深恶痛绝,因而其作品绝大多数都是揭露旧也门伊玛姆专制制度的残暴统治和百姓民不聊生的生存状况,这是宰德创作的主旋律。

  也门伊玛姆制度自公元9世纪(894年)开始出现,原本是宗教职位,后逐渐演变成一种集宗教、世俗权力于一体的政治制度。旧也门统治者称“伊玛姆”,也译为“国王”。直到1962年爆发“9·26革命”,也门才废除了伊玛姆制度,建立了共和制。1918年至1962年,伊玛姆叶海亚父子对也门进行独裁式的宗教统治。为巩固其政权,不惜使用拉拢收买、威胁恐吓、教唆指使等各种伎俩挑起派系间、部落间的内讧。同时,叶海亚还奉行“皮鞭”和“愚民”政策,残酷镇压人民的反抗。此外,他还建立了密探、情报系统,扼杀各种反抗活动。为控制某人而将其家人扣做人质的做法在也门已有几个世纪的历史,伊玛姆叶海亚更是强化了这种制度,期间关押的人质多达4千多人。

  宰德的父亲因发表了反对伊玛姆叶海亚统治的言论遭到逮捕,1944年5月14日他从监狱逃走,开始在报纸上用真名撰写文章、诗歌,抨击伊玛姆叶海亚的专制统治,还和同伴组建了“自由人党”。家人因此受到牵连,伊玛姆派人监视,一旦发现新生儿,便抓去当人质。母亲抱着只有6个月大的宰德东躲西藏,伊玛姆的爪牙只好将穆提厄·代马季家族中一个7岁的小男孩抓走,这一情节在宰德的中篇小说《人质》中有所涉及。

  《人质》以第一人称叙述“我”很小的时候被抓去给伊玛姆当人质,关在卡西拉城堡。后来因为长得俊,被选进副王府做“杜维达尔”(侍从)。副王府里有一位“美男子杜维达尔”,白天尽心伺候主子,晚上则受到女眷们的性骚扰和蹂躏。而“我”则被副王年轻、漂亮的离异妹妹看中,做了她的私人“杜维达尔”。她较为袒护“我”,“我”也完全被她的美貌和声音所吸引。可 “我”一旦稍有不慎,便会受到恶言相加或遭监禁。“美男子杜维达尔”害痨病而死,更让“我”憎恶这一切,借出殡之机逃了出来。作者在《人质》中展现出娴熟的写作技巧,采用双重表现策略,表层叙事讲述“我”从人质到“杜维达尔”再到仆役的三次身份变化,自我意识也从捍卫做人的尊严发展到自我生存,揭示出只有反抗斗争才是惟一出路;深层叙事则展现了1948年前后也门历史发生的政治变化:伊玛姆专制统治、反专制的自由党人运动、伊玛姆被暗杀、新的伊玛姆上台。第一人称内聚焦叙事的独特视角、儿童化的语言、线性情节结构、压抑封闭的环境描写,还有生活其中的人质——伊玛姆制度下的特殊人群,都体现了作者的匠心独运。

  宰德在批判伊玛姆专制制度的同时,也从社会层面进行冷峻深邃的思考,探究专制的阴影和危害弥久难消的原因,是因为国民普遍存在着愚昧无知和麻木不仁,对统治者失却了反抗的能力和意识,即便有也很微弱。如《一位外乡人的故事》中一位男子在外乡时,奉命给部落酋长送一份礼物。回国后,酋长让他讲讲路上见闻,他提到的飞机众人都不明白,他便解释飞机是用铁做的,能在天空中飞。酋长觉得这位男子冒犯了他,把他囚禁起来以示惩罚。多年后,该部落遭英国飞机轰炸,酋长这才相信那位男子所说的话,把他请来要赏赐他。可男子再次渡海走了,这虽然是消极的,却是他惟一能够做到的反抗方式。

  在宰德笔下,“均贫富”的生活只有通过大众眼中的疯子来实现。小说《疯子》中,村民秋收堆放玉米垛时,按照人们的地位高低决定占地面积的大小。一天,被村民称为“疯子”的侯麦迪突发奇想,把打谷场上的玉米垛堆成了一大垛。社会不平等的现象由来已久,村民们熟视无睹,浑然不觉,而“疯子”则体悟到这种生存方式的不合理,并付诸于反抗行动。小说中“疯子”的称谓使用反讽手法,与麻木不仁的“正常人”相对应。

  同为改变生存状况,不同的人所选择的方法也有区别。短篇小说《伊玛姆的猫》中,伊玛姆的侍从选择以讨伊玛姆欢心为最终目标;而另一青年依靠读书增长才干,实现自我意识苏醒,破旧立新,获得自由选择新生活的可能。小说揭示,尽管民众中闪现出的觉醒意识犹如萤火虫之光,但毕竟已经存在了。

  宰德在创作中多种手法并用,如双重表现、复线并进等叙事策略在他的小说中多有体现。1986年宰德出版了他的第3部小说集《桥》,收集了他1981年至1983年发表在《新也门》杂志上的8个短篇小说。同名小说《桥》中,作者采用复线条式的结构,以“我”的叙述展开“我”遭绑架和目睹的车祸两条线索。两条线并不纠合重叠,而是各自独立发展,似乎毫无关联,割舍了哪一条线小说都是相当完整的故事。可事实上,两条线互为正辅,从高压专制统治的恐怖和百姓麻木两个向度共同完成了对伊玛姆制度下人们生存环境的同构。

  在短篇小说《滚远点吧!》中,作者首次尝试用电影蒙太奇手法作为小说详细部分的切换,小说用闪回、闪前交错的叙事手法,使作品事件安排错综复杂,不依照线性时间顺序,故意采用颠倒交错的时序,给小说增添了扑朔迷离的气氛,仔细阅读文本后,读者发现仍有足够的线索可以重建一个完整的故事时间。篇名“滚远点吧!”是主人公“他”第一次离家时,哥哥不愿“他”走而诅咒的话;篇尾处“他”衣锦还乡,最终却落得一无所有,只得再次远走他乡,哥哥再次说出的这句话中多了许多无奈和祝福。这种前后呼应对比反差悬殊,深深震撼了读者的心灵。况且作者在精简的历史背景里,把个人普通而又具传奇色彩的命运和专制政权结合起来,更是传递出一种小人物无法控制的生命之痛,这一切又都归罪于伊玛姆的残酷统治。另外,作者在行文时留下许多空白,以调动读者的想象力,拓展遐想的空间。

  宰德善于截取生活的某一片段,对其叙事元素进行放大,平静客观的叙述背后彰显出作者强烈的创作意图和批判意识。宰德还充分调动想象力进行虚构,把种种极不相容或极为偶然的事件放在一起,建构起一个寓意深远的、没有确切时间、地点的故事,呈现给读者对独裁者与权力的思索。

  宰德去世后出版的短篇小说集《黄炮》(2001)收集了宰德写于上世纪90年代的7个短篇。同名短篇小说《黄炮》中一个士兵守着碉堡,没有吃的,只有炮弹。他依靠炮弹的威力向城里人索取食物,终不免落寞地死去。碉堡是权力的象征,而大炮则是维护权力的武器,即便这两样都有了,独裁者依旧是孤家寡人,又滥施暴政,只有死路一条。或许百姓能暂时顺从,而一旦人民掌握了维护自我权力的武器,便有能力主宰自己的命运。小说题目本身就意味深长,耐人寻味,暗示了文本的寓言性。

  宰德的自传《炫目和惊叹》(阿拉伯文)2000年由英国利雅得·利斯出版社出版,这是作者在世时出版的最后一部作品。全书分“塔兹篇”和“开罗篇”,描述少年宰德在塔兹上小学和在埃及求学的人生经历。评论家认为“宰德尽力把自我成长的回忆录写成一部民族大众的回忆录,把个人自传写成一部国家的发展史”,仅凭宰德十几年的青少年生活及92页小开本的容量是难以承载的,却契合了宰德“矢志不渝”地批判伊玛姆专制的创作宗旨,并为了解作者的思想提供了文本依据。

  宰德所有作品都渗透了他对旧也门伊玛姆专制愚昧野蛮统治的非凡洞察力,关注伊玛姆对社会各层人民的剥削和压迫以及人们试图逃离压迫的行为。作为一名小说家,宰德的局限性毋庸讳言;但宰德热切关注着祖国的前途命运,并自觉主动地肩负起推进时代发展的社会责任和历史使命,创作出一篇篇“给时代画像的作品”,令人敬佩。(丁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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