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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卓森:羊养的人

 江北浪周 2019-05-09
羊养的人
  王卓森
  
  陈六十四岁了,还没穿过一双鞋,没上过一天私塾。家穷,兄弟多,一家人能活着,已经不简单,上私塾,陈六哪有这个福。长成个劳力,陈六就每天跟在父母屁股后,上坡下田,耕作播收,一年四季,风吹日晒。陈六没有时间,只有白天与黑夜。
  既然是贫穷的大多数,陈六是快乐的。劳作之隙,陈六在田野上奔跑,在大雨中沐浴,身体健健康康,无甚毛病。脑袋里没装下一个字,智力却不算差。学猪狗虫鸟叫,就是猪狗虫鸟叫,学羊咩,羊都听不出来。
  陈六走过来,有人说,陈六,学一个听听。
  陈六不怎么开口,鸟或虫就叫了,像嘴里藏着个动物。
  又有人说,陈六,学个狗吠你爷。
  陈六说,你爸死了,我学你妈哭。
  冬天的风呼呼的刮,冻得陈六跳脚板。陈六在风中学羊咩,害得羊群无心啃草,直向他抬头投目,只差没敬礼。
  陈六的口技在当时没人发现,要真有江湖上的师傅带了,到外面世界放放,那是什么结果,谁也不敢往下想。
  一天,陈六父亲说,六,东村王德顺来过了,让你到他家放羊,管三顿饭,过年派一斗粮,搭一身新衣,一双新鞋。
  王德顺原来的羊倌是个老头,不大跑动,羊群欺老,去啃别人的庄稼,别人告到王德顺面前,王德顺需要一群羊,这群羊需要个管吃管睡的“羊人”。
  陈六终于有了一份放羊的职业。能到东村挣下王德顺一天三顿,一斗粮,一身衣,一双鞋,不是人人都办得到,陈六办得到,也不是王德顺瞎了眼,只能说陈六有这个本事。大家看到陈六,也不敢说陈六学个狗吠你爷这些话了。
  陈六简直是个带兵的,嘴一咩,羊群就跟在他屁股后,一拱一拱的走。日出,陈六的羊队开出村外,日暮,一只只吊着个饱肚徜徉回村里。
  陈六领导下的羊群,很少有犯错误的,别说去啃庄稼,连粪便都不敢随地拉。这些羊,终日吃百草,还能爬树吃树叶,就差没吃石头,当然再没人告到王德顺面前赔粮了。
  羊队伍发展壮大很快,王德顺卖了一茬又一茬。卖羊的日子,就是吃干饭的日子。
  第一次卖羊,陈六吃到了王德顺的第一顿干饭,三碗,白白的晃眼,居然还有一丁咸鱼!
  陈六想,干饭就咸鱼怎么就这么好吃呢。这种日子要能天天过,别说是放羊,就是做只羊我也愿意。
  干饭的日子不可能天天有,平时只能是薯块稀饭。王德顺发的这点家,也就是三间瓦房,七亩水田,两头耕牛,一群羊,外加一口老婆和三儿二女,如果不是勤俭,哪能有今天。陈六心里很佩服自己的东家。
  陈六住的是柴房,柴房挨着羊圈。陈六躺在床上,瞪着窗外的星星,偶尔会想一下父母兄弟,更多的是听羊说话。羊群在说什么呢,陈六认真听了,轻轻一声咩,羊群回应起来,很热闹,然后是静,静中陈六突然想到一个人。这个人跟陈六没有一点关系,只因她是王德顺的二女儿,脸上长对酒窝,陈六就无由的想到她。一阵羊膻飘过来,陈六脑中的她一下子糊了,与他的呼吸混沌在一起。
  在东村放羊的生涯就是这样有点淡,有点甜。陈六想,哪一天我要有自己的一群羊,羊听我的话,我听一个脸上长对酒窝的女人的话,那多好啊。
  过了一些年。
  一天,坡上响了一夜的枪,天亮后,有人说,解放了。
  然后是镇压反革命,划阶级,该打倒的打倒,王德顺自然在名单内,瓦屋、水田、耕牛、羊群没收归公,羊群暂由陈六看管。他依旧每天领着这群改变了性质的队伍上坡下坡,烟尘漫漫。
  虽说是新社会了,形势还有些严峻,革命干部三天两天就进村抓工作,法办地富,治痞扫娼,也是提高热情,联络干群关系的方式。
  陈六这又有了新的任务,除了放羊,就是宰羊,成了进村工作队的伙夫。陈六看着锅里的羊肉,老想起斗争上反绑双手的王德顺。
  控诉王德顺,陈六哭了,怎么也说不出话,看到干部的怒目,听到群众的高呼,陈六学起羊咩,愤愤地咩诉王德顺,连羊都这样了,何况一个放羊的呢。斗争会的质量让大家满意。
  随着革命的深入,文艺宣传要上阵,工作队发现陈六还有这一口绝招,推荐到乡里的文艺宣传队,从此不再放羊了。陈六与他的羊群在浩荡的时代中都有了各自的命运。
  文艺宣传队走田间地头,进村入户,陈六的口技渐有声名,还参加过一回区里的调演。他最拿手的是学羊咩,老中青幼羊的咩声陈六同有咩不像的,走到哪咩到哪,让人怀疑他就是一只羊。
  管道具的女同事看上了陈六的功力,就是受不了他身上那股膻味。都这么多年了,羊膻味还死跟着陈六,畜医来看过,擦过半瓶酒精,还膻,摇摇头走了。
  领导发话了,陈六又不是只羊,你嫁个男人,怕臭个鸟。
  后来做了陈六老婆的这个女人,陈六身体洗淡了还真不习惯。有时老婆喊陈六,老陈,喊错了还喊成了老羊。
  文艺宣传队在新体制下也有了下场,就是散伙回乡。陈六带着老婆和三个儿子又住进了破败的老屋。
  村里分给陈六家的五亩水田,二亩坡地,半头老耕牛。水田种稻,一年两造,坡地种蔗种薯,还养两头猪,养些鸡鸭,几年下来,收入仍微观。
  三个儿子次第长成,还没有攀缘说亲的,陈六心里急。
  陈六想起了王德顺和他的羊群。三天后,他从山里买回了一对种羊。
  三年后,陈六家盖起了第一间瓦房,又二年,盖起了第二间,又一年,再盖起了一间。
  三个儿子都娶上了媳妇,都分了家,都各有了一支羊队伍,陈六当上了三支队伍的把总。
  一天,县广播电台的记者寻到村里采访陈六。记者问,陈六,你怎么想到养羊致富的?
  陈六说,我怎么觉得是羊养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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