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篆刻批评不应只有褒扬 ——读辛尘《当代篆刻评述》有感

 猪你开心 2019-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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篆刻批评不应只有褒扬

——读辛尘《当代篆刻评述》有感


前些日子去往南京访金石印坊,和当代篆刻大家苏金海及刘峰、江豪旭诸先生说艺论道。谈及当代篆刻批评时,他们推荐我去读读辛尘先生的文章著述。回沪后,抽空品读辛尘所著《当代篆刻评述》一书,心有所感,遂成此文。


辛尘所著《当代篆刻评述》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读赏印坛同道的优秀论著,以为自己着手撰写当代篆刻评论的前期准备(同期还品读了苏金海先生的《金海印谭》、顾琴老师的《海派篆刻研究》及舒文扬先生的《医石斋书法篆刻文论》等,皆有获益,暂且不表)。


《当代篆刻评述》概述


《当代篆刻评述》一书是辛尘先生基于其上世纪90年代前期(1993年)所撰篆刻批评文章加以修订整理的,修订版成书于2013年。就所评印人主体而言,侧重于上世纪80年代蜚声印坛的数位中青年篆刻家(他们在多年后的今天大都已成当代印坛的中流砥柱)。他们包括:韩天衡、马士达、石开、黄惇、熊伯齐、王镛、庄天明、朱培尔、王丹、陈国斌、李刚田(此书初版评议前6位,修订版增补后4位)。此外,辛先生在书中还兼而论述了其他几位当代具有代表意义的知名篆刻家如苏金海、来一石、刘一闻、许雄志、王丹等等。


《当代篆刻评述》作者辛尘先生


本书内容构架分三大部分:一是明清及民国时期的篆刻源流回顾(这部分只是概而述之,以为全书引子),二是当代篆刻家及其风格评析(这是本书的主体,占约70%篇幅),三是对当代篆刻未来走向的思考(偏于未有定论的疑问和思索,提纲挈领起抛引之效)。


辛尘所著《当代篆刻评述》目录


浏览书中所评印人时,不禁让我想起另外一本案头之书——《当代著名篆刻家作品精选》(重庆出版社1992年出版),此书收录有韩天衡、马士达、石开、黄惇、熊伯齐、王镛、庄天明、李刚田、王守志、刘恒、刘一闻、许雄志、陈振濂、钟天铎、傅嘉仪等15位其时实力派篆刻家作品,此书在这本《当代篆刻评述》中也时有提及,从中可管窥辛尘先生对当代典范印人的甄选标准。


真批评,不只有褒扬


当我品读这本《当代篆刻评述》时,最让人耳目一新的感受是作者并不只有褒扬之辞,而是凭其在哲学和艺术美学方面的深厚积淀和独特洞见,对所评当代篆刻名家放胆直言,既说好话,也谈不足,虽然在尺度方面有时仍有所保留,但这种做法已是当今篆刻批评界一抹难得的亮色,展现了一位真篆刻批评家的本色(这样的批评在重褒扬重吹捧的艺术批评界因为稀少而显得更加难能可贵)。


比如辛尘先生在评述当代印坛大家韩天衡先生时,除了称赞其“在当今印坛上,他是最富有典型性的在近代篆刻创作模式中走出生路的代表人物”、“刀笔之下流溢着华丽的豪情”、“华丽而不失质朴,豪迈而能见坚实”,也在书中直言韩氏篆书失于装饰缺少朴实直率,认为其囿于“印从书出”和“风格化篆书加风格化刀法”的限制而未能在个性化印风完成后更进一步,并点出韩先生“对传统与出新之关系的误解,极大地限制了韩先生创作才力的发挥…….其结果至多只能是对近代篆刻的延伸和扩展,而不是对这个传统的超越——这或许就是韩天衡先生篆刻艺术创作的根本局限之所在。”可谓勇敢直言之语。


韩天衡刻朱文印一组


(相较辛尘先生的勇气和率性直言,石安以为自己此前偶撰的当代篆刻批评显得过于平和委婉,如我前些天所撰《古艳奇崛韩天衡》一文,亦在文中隐䀲地论述韩天衡先生印作“线条化直为曲往往是才华横溢的书印家无处寻得情绪发泄出口时采用的一种做法”,这种评议手法现在看来不痛不痒,踏雪无痕般,几乎看不出批评的意味——此文虽引起韩天衡先生关注并咨询,但大抵对这种含蓄得更象褒扬的批评是没什么感觉的。


又如辛尘先生在评议当代印坛“鬼才”石开先生时除了赞之以“深沉的冷艳”、“见素抱朴、平中寓奇、言简意深的审美旨趣”及“印从绘画出”的大胆创新外,也坦言石开印风变化为“以前如少女,现在似熟妇”,“虽然在形的表层上也还体现着轻松、俏皮的趣味,但却缺少深层的象征意味;特别是其近期的一些求变之作,甚至失之于琐碎、浮华”,同时又提出自己的忧虑:“对石开先生篆刻创作真正起钳制作用的,倒不在于其个性印风的形成是否过早了一些,而是在于他能否继续清醒地把握自己的优势并加以充分的、整体的发挥。


石开刻印一组


即使对他推崇备至的王镛先生的评议中,在大量不吝赞扬的词汇中(“真率”、“荒率”、“天真烂漫”、“恣肆”、“非技巧的技巧”、“不雕琢的雕琢”、“新古典主义”、“印从尚意书风出”等),也蜻蜓点水般隐晦地提出自己的担忧:很难想象,在这极端化的荒率之后,王镛先生还能做些什么?“除非王先生就此金盆洗手,或是以更大的勇气、更高的才识使自己再度升华,否则他是无路可走的。


王镛刻印一组


这种情形在其评议好友马士达、庄天明时亦有类似情况,不一而足,限于篇幅,不一一展开,读者可以自行读览该书体会。


马士达刻印一组


既有褒扬也有批评,这是本书作者辛尘先生的评议风格(总体是褒的成份比贬稍多些),并不因对方是名家或者权威而畏手畏脚。当然在褒贬之间,作者也并不避讳自己在印风上的偏爱喜好。从书中显然可以看出,辛尘先生是更加偏好和推崇“写意”印风的(书中所收录的印人大都此类),尤其对“秦汉古玺+齐派刀法”的印人更是情有独钟(如王镛、马士达、庄天明等)。而对工稳印风的印人则有些刻意忽略了——稍可见的是来一石评议及庄天明的小部分工稳印评议(工稳印风及印人在本书中如“烈日下的一小片树荫”)。


庄天明刻印一组


这种自发的选择性亦源于辛尘先生个人印风偏好及在内心深处对同类印风的认同感。我在网络上及《江流有声——江浙沪著名篆刻家作品邀请展》等资料上见有辛尘先生的印作,从其印作中亦可以体现这样的倾向,而品读辛尘先生的印作,亦有助于理解其篆刻审美观念及思想表述——诚如他在评价王镛时所言“如果你要了解一位篆刻家的篆刻艺术,就必须了解他的艺术主张,了解他所走过的艺术道理,以及由此表现出来的他对篆刻艺术的自觉选择。”斯言诚是


辛尘刻印一组


虽然从行文言语间仍然依稀可见因亲疏关系而稍有偏倚,辛尘先生总体是以真诚和不奉承不迎合的姿态来评述当代篆刻家的——即使对方是权威大家,这已不失为真正批评家所为。(在石安眼里,因亲疏不同所致批评程度的偏倚实为人之常情,亦是世之常道)


有一个值得品味的地方是,辛尘先生在文字中往往更能直率坦言,但在书家访谈时所整理的文字则几乎都是褒扬的(如王镛访谈录),这或许和辛先生的为人处事方式有关。据闻辛尘先生日常待人处世是极平和宽容的,这或许是导致辛先生在写篆刻批评时和在做印人访谈时最终呈现不同形象的原因。


本书另一个特点是在评议某个印人时,往往穿插了其他印人的评议并加以横向异同比较,虽杂却不乱,如他的评议韩天衡时,兼评苏金海;评议黄惇时兼评石开、李刚田;评议王镛时兼评朱培尔、马士达等等。这显然有助于读者更好地理解和把握当代印坛个性或群体印风的框架。此种评议手法亦反映出辛尘先生对当代印坛认知的广博程度,对所评印人印作的精研和阅读能力以及高超的文字驾驭能力。


苏金海刻印一组


(PS:辛尘先生因其哲学专业出身,行文之间时不时散发“道”的意味,读其文字有时生出读解不易的费脑子之感)


延伸思考


对于书中辛尘先生的诸多洞见,石安深以为然。籍由个人过往经验及品读本书所臆想而生的一些看法,亦罗列些许以供方家辨析明理


由于此书成稿于上世纪90年代初,虽经近年修订,但主体观点和评议仍是基于其时的著名印家印风和作品展开的,亦有未必合乎时宜之处,但思想不朽,从中仍能窥得当代印坛的一些意象。


比如辛尘先生在书中对当代印人印风形成归纳出“印从篆书出”、“印从书法出”、“印从绘画出”、“印从现代(抽象)绘画出”、“印从图案出”等及哲学意义上的“儒-道-禅模式”、“由形进乎道”等,对于当代印坛的创新发展仍具启示作用。


辛尘先生以为,当代印坛以“印从书法出”和“印从绘画出”为两大类创作模式,我深以为然。但同时担忧的是,虽然书法的书体除篆体以外,尙有楷、行、隶、草等字体入印的尝试,但总体仍是不成功的;而将绘画引入印章中,一方面是直接以画面入印(如较传统的佛像印、肖形印、图画印,和较现代的西方美术等),另一方面是以有图案意味的文字入印,如吴颐人的东巴文字入印、或者如黄惇以民间青花瓷押印文字入印等。


黄惇刻印一组


至于品读此书对具体印人评议后可能的不同见解,此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当求同存异。比如我对辛尘先生所言马士达“印从书法出”的看法就不是完全赞同。辛先生认为马士达的印具有浓烈的“写”的意味,而我则以为马士达先生主要还是概植于古玺印风基础之上施以比齐翁更为大胆的大刀阔斧的刀法而成(当代写意印人时有此象),或许说还是“古玺印风+齐派刀法”的风格(王镛亦如是),总体未跳出“印内求印”的框架。


近当代印人在个性印风追求方面,除了比较流行的“印中求印”,“印从书出”两大方向外,“印外求印”的确正在成为他们(尤其是当代印人)寻求创新突破的重要途径,但印外的广阔空间向何处求,则莫衷一是,需要更多有志印人参与进来。


李刚田刻印一组


石安对篆刻艺术更多持传统观念(这和辛尘先生所持论见有所不同),以为 “篆”与“刻”是篆刻艺术不可分割的部分,也是篆刻作为独立艺术门类的生命力所在,篆是本源,刻是手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放弃传统无异将失于迷茫(一旦脱离篆刻传统,又似乎仿佛抽掉了篆刻赖以生存与发展的根基,辛尘先生似乎也有此感,所以在书中提出了大量看似两难甚至矛盾的问题来启迪同道思辩)。此外,对于当代篆刻重刻轻篆,重形式轻内容的倾向,我以为这是舍末逐末的做法。若篆刻向图案艺术一域发展,则可能有误入歧途之虞。


篆刻创新所求之路,除了近代一直被推崇的从“文人篆刻”中求以外,当代印人中已不乏有从辛尘先生分类的另两大领域“宫廷艺术”、“庶民艺术”中找到个性元素的成功者,如韩天衡从草篆求,黄惇从青花瓷押印求,王镛、马士达、庄天明等从砖印求,吴颐人从东巴文求等等,他们另辟蹊径从“庶民书法”(庶民艺术)中找到灵感并形成个性印风,这是被证明的可行之路,但终究走得并不算远。此外,过去被诟病的“宫廷艺术”也是一块尚未开发的“处女地”,或可拭目以待(而无论是“文人篆刻”还是“庶民艺术”也仍存有大量未曾开发的空间)。


又如王镛在书中提及的借鉴西方现代艺术的想法(他同时认为这类探索性印作深具启示作用,但不可能成为印坛主流),也是有创见性的观点。


陈国斌刻印一组


对当代印坛而言,若要开新风,则需有更加包容性、开放性和多元化的姿态,若从这点而言,包括向西方艺术汲取养分也都是非常必须和有积极意义的。同时,石安又以为当代印家仍需走根植传统的创新之路(这点倒和韩天衡先生的观点更为接近),并借鉴于更加广阔的姊妹艺术如书法(除了非篆体的书体外,也包括现代书法)、绘画(包括中西方的);纵向的古今,横向的中外艺术去汲取更加丰富的营养,化为己用,若能如是,则篆刻成为辛尘先生所向往的独立门类艺术亦有可能。


书中提及个人印风(稳定)与个性印作(不稳定性)之间几乎不可调和的矛盾问题,私以为若放在整个篆刻发展史来看,印人能形成个人印风已经有功于印坛,而不必苛求个人印风与个性印作必须在同一印人身上完美兼得,这也易将印人置于两难境地而无所适从。


延而广之,篆刻艺术的创新,除了以上所谈的向人求,向艺术作品求以外,如更大胆一些,展望并把目光投放艺术之外的空间,如向物求尤其向大自然求。


又如篆刻展示,辛尘先生在此书中亦时有创见,而展示手段的延展对于当代篆刻发展的确是有重要助推作用的。只是在实际施行中,尚有大量可行性话题值得探讨,比如如何增强品赏单一篆刻作品时的体验感?如何在印作原大与放大的展示作品之间取得平衡?是否可能在艺术性与实用性方面有更好的结合?是否可以引入类似宜家家居的场景展示来提升印作的品赏体验?作品品赏方式的改变如何更有助于篆刻在艺术门类的地位的提升(印章已经从过去的掌中把玩或者印谱品赏衍进到当代的展厅印屏式品赏或者单件印刷放大式展示等即可看到进步)。


朱培尔刻印一组


但无论是篆刻的内容创新还是形式改进,在具体实践方面,当代印人并未真正寻找到一条豁然开朗之路(这令我想起同是上世纪90年代曾盛行一时的“现代书法”的革新未果的际遇——因为时期的相近,我甚至在想辛尘先生在撰写这本《当代篆刻评述》初版文稿是亦是曾受到其时书坛革新思想的影响的),这也是篆刻和姊妹艺术相较仍显小众且寄身于书法的原因之一(但对于篆刻如何发展成为独立艺术门类,我又和辛尘先生的观点有异)。对身处科技高速发展和传统文化复兴的大时代下的当代印人而言,仍需披棘前行,为当代篆刻求得更加广阔和光明的未来。


本书美中不足之处是,书中所呈印作印刷质量不太理想,有些显得有些模糊或失真,这大概和篆刻家们向辛尘先生所提供的当时的印拓不够精致有关,又或因出版编辑及印刷质量问题所致。


书中印作呈现效果


最后引述一下刘墨先生为此书作序中的一段文字,以见辛尘先生撰写篆刻批评文字时的高士之风:“辛尘兄作文,不泥古,不阿世,不附会,更不以好恶论成败;其落笔之始,往往是对着某人的或某件作品凝神观望,一摞稿纸,一枝圆珠笔,一支香烟,思之思之,思之不已,遂能由静见深,由感而发,言之成理,持之有据。所以他的分析是深刻冷静的,而笔端却不流于沉闷枯燥,仍有含毫邈然之致;每发议论,衡断则甚精赅,婉若六辔之在乎手,操纵自如。


PS:辛尘先生所著《当代篆刻评述》内容丰富,书中多有真知灼见,可引发思考之处亦多,不尽一一,石安览读之余,匆匆成文,又限于篇幅,显然无法在一文中畅谈尽言。篆刻同道如有兴趣,可自行购书展页品读,当不失所望,此书于研印悟道亦有裨益。




作者简介石安,书印布道者,生于七零年代,现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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