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白水 孙犁,原名孙树勋,“孙犁”是他的笔名。 至于他为什么使用这个笔名,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使用的,因为我读书有限,至今未见孙犁本人和他的研究者有关这方面的文章;所以,一直不甚了了。 以我多年阅读孙犁作品的心得来理解,他的这个笔名含有言志的意思,即志在以笔为犁,耕耘终生。 也可能有人说,“孙犁”并不是笔名。那为什么在许多书中,作家简介文字里“孙犁,原名孙树勋”却总是赫然在目? 孙犁这个响亮耀眼的名字,是和他的传世小说名篇《菏花淀》一同升起在文坛,而被人们所认识的。孙犁大量使用其它笔名、堂号、斋名,则主要是七十年代末以后的事情。这时候,辍笔二十多年的孙犁,重新执笔为文,并焕发了文学创作的“第二次青春”。自一九八二年至一九九五年,十三年间相继出版了十本集子,成了他名副其实的“第三个丰收期”。 这一时期,人们耳熟能详的是耕堂、芸斋这两个名字。前者是和大量的新颖独到的书话文章《耕堂读书记》一起走进读者心中。后者则多在“哀而不伤,婉而多讽”的《芸斋小说》中作为史论主角频频亮相,其精神上与“太史公”、“异史氏”一脉相承。 《芸斋小说》发表时,孙犁间或也使用“孙芸夫”的笔名。 芸,是驱避书虫、保护书籍的香草,古时藏书之地就名“芸省”。芸,也是“耘”的谐音。“芸夫”、“芸斋”既是爱书者、爱书斋的意思,也有耕耘者、耕耘斋的含义。犁即耕,所以堂号名“耕堂”。皆是由“犁”的本义推演生发而来。 在孙犁独创的日记性文体“书衣文”中,他还先后使用了纵耕、纵耕堂、幻华室、存华堂、老荒、悲观堂、余生、时限、秀露书屋、善暗等笔名作为题识。 一、在一九五六年春节《文仇合制西厢记图册》条目中,题识为“纵耕”。此时,孙犁四十三岁,正值年富力强之期,处在他创作的“第二个黄金期 ”,先后有长篇小说《风云初记》、中篇小说《铁木前传》问世;也是孙犁满腔热忱,意气风发,意欲为新时期文学大展身手之时。“纵耕”题识就形象体现了他那时的精神状态。 在一九七五年一月二十七日《钦定元王恽承华事略补图》条目中使用了“纵耕堂”题识。 二、在一九七五年四月九日《书目答问》条目中,使用了“秀露书屋”题识。关于秀露一词的含义,孙犁在一九八一年二月一日《秀露集》后记中作了详细说明,堪称美文。现抄录如下: “秀露一词,亦别无含义,在农村生活时,日出之后,步至田野,小麦初生,直立如针,顶上露水如珍珠,一望无垠,耀人眼目,生气蒸蒸,叹为奇丽。今取以名集,只是希望略汰迟暮之感,增加一些新生朝气。” 三、在一九七五年五月二十九日《元文类》条目中,使用了“善暗”题识。善暗即“善闇 ”,《善闇室纪年》,即本于此。其含义,孙犁在《善闇室纪年》序文中这样表述: 我很久、很久不写东西了。对于未来,我缺乏先见之明,不能展示其图景。对于现实,我固步自封,见闻寡陋,无法描述。…… 其中,有个人的兴起振奋,也有自己的悲欢离合。有崎岖,也有坦途。由于愚闇,有时也曾蹈不测的深渊;由于憨诚,也常常为朋友们所谅宥。…… ……对于伙伴,虽少临险舍身之勇,也无落井下石之咎。循迹反顾,无愧于心。” 其实,这只不过是孙犁的谦词。通览孙犁后期的散文、杂文,针砭时弊,常常一针见血;议论世事,不乏真知灼见。 四、在一九七五年七月九日《泰戈尔作品集》中题识“幻华室”。而在一九七五年七月三十日《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条目中,孙犁记述当时居住情形为: “大雨成灾,庭院如潭,家人困处,我自包书。 大雨屋漏,庭院如水,一片汪洋。 积水未撤,屋漏,滴水未止。” 居室如此,而名“幻华室”,实是无奈的自况!家人困处,泰然处之,真是“喜怒哀乐,不入胸次”了。 在一九七五年十一月八日《广群方谱》和一九七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唐拓十七帖》条目中,题为“存华堂”。可能仍有自我解嘲之意,也有自喻坐拥书城的意味。 五、一九七六年一月十二日《钱牧斋尺牍》和一九七六年一月二十日《儒林外史》条目中,有“时限”题识,不知何义。 六、一九七六年三月三日《十国春秋》和一九七六年三月四日《春秋左传》条目中题“老荒”。《老荒集》名,由来在此。 七、一九七六年九月十一日《苕溪渔隐丛话》和一九七六年九月二十六日《三希堂法帖释文》条目中,题识“余生”。当时,唐山大地震不久,“余生”是劫后余生的意思;此时已是“文革”后期,禁锢稍解,也含有九死余生之意。 八、在一九七七年二月十日《曹子建集》条目中有:“又值岁暮,回忆一年之内,个人国家,天事人事,均系非常。心情百感,虽易堂名为晚舒,然不知究可得舒与否。仍应克励自重,戒轻戒易,安静读书,不以往事自伤,不以现景自废。” 而一九八一年五月十七日《谈龙录·石洲诗话》条目中题识“悲观堂”。其中记述:“昨日报载,市人民图书馆管理员,盗窃书籍一千余部(册),卖得二千余元(所盗卖尚有文物)。其中,《营城子》等贵重书籍,每部所得仅二元耳。藏书家一生珍爱,献于此等人之手。仪式举行之后,即随意堆放,无人负责,一至于此。早在预料之中矣。”是为此悲观?今有“现代文学馆”,可解先生之忧矣。 九、在一九七五年三月二十七日《续藏书》条目中,孙犁书列拟用的堂号、斋名还有:晚秀庐、双芙蓉馆、晚娱书屋、娱老书屋、梦露草堂。 以上是我研读孙犁作品的一点心得。加之孙犁的书衣文,尚有大量未曾辑录发表,资料有限(文中引用,皆本山东画报出版社1998年5月版《书衣文录》),识见亦浅陋。管窥蠡测,胶柱鼓瑟,不足为训。聊为抛砖,冀能引玉;不惮贻笑者,有待于方家而已。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三日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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