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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去还留 | 勃拉姆斯,写给母亲的安魂曲

 alayavijnana 2019-05-12

写给儿子的最后一封信

你是我的生命,是我的心

你是大地,我在那儿生活

你是天空,我在那儿飞翔

——吕克特《献诗》

降E大调圆号三重奏,OP. 40,第1乐章

我们结婚时,你父亲薪水少得可怜,我们只能租住在一间又小又闷热的房子里。我要做些针线活来贴补家用,但我辛苦挣来的100马克,却被你父亲拿去买了彩票,还赌输了,你要知道,我要做多少精细的针线活才能挣到这些钱啊!但我从来不说他什么.....那是一段多么艰难的生活,你父亲因穷困,经常发火责骂我们,我只能抱着还不懂事的你,晚上伤心落泪,那些情景如今还历历在目,仿佛昨天刚刚发生一样.....

——约翰内斯 · 克里斯汀 · 妮森

1865年1月26日,德国汉堡,一位75岁的老妇人——约翰内斯 · 克里斯汀 · 妮森正在艰难地给远方的大儿子勃拉姆斯写信,她知道自己已时日无多,但她最惦记的那个孩子,还在远方未归,这让她深陷绝望。在春天的门口,寒意未消,老妇人干枯的身体,冻得象一段禾柴,没人记得,在这截枯木之上,也曾经开出过美丽的花朵。唯有岁月无声,象流过汉堡港的莱茵河,头也不回地一去不返,无法挽留。

这是她漫长一生中的最后一封信,长达整整十页,收信人是德国古典音乐史上的巨匠——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自1月26日,这封信陆陆续续地一直写到1月30日,直到老母亲终于油尽灯枯。身在维也纳的儿子勃拉姆斯正匆匆地从维也纳赶回汉堡。当2月初他到达的时候,母亲已经离开好几天,他只能看到母亲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那有些明显颤抖的笔迹,就象是一串迟疑的脚步,欲去还留。在信中,母亲努力回忆了自己的一生,娓娓叙述了自己如何恋爱结婚,如何艰难地抚育勃拉姆斯姐弟三人长大。

勃拉姆斯一向不喜欢对人谈论自己的过去,甚至对登门要为他写传记的作家出言不逊。连自己到底出生在哪一年,具体哪个地方,都不肯相告。所以这封珍贵的家书,意外地为我们勾勒了一副有关音乐家童年与少年时代的辛酸画面。

勃拉姆斯的出生地

汉堡阿尔托纳港口区培根街60号旧照

1943年毁于二战

有一次你问我,爸爸为什么如此暴躁发火,我告诉你,父亲希望你们离开这个世界,因为他不想养你们了。你听了十分难过,我们抱在一起痛哭……

——约翰内斯 · 克里斯汀 · 妮森

在写这封信时,勃拉姆斯的母亲已经和他的父亲分居多年。母亲无法再忍受他父亲的荒唐。勃拉姆斯的父亲彼得,是个不折不扣的浪荡子,一生都乐衷于沾花惹草和赌博,但他圆号吹得很漂亮。19岁时从乡下小镇跑到大城市汉堡谋生。在汉堡底层挤满了商人、水手和妓女的舞厅里演奏,幸运的是,他不久就成了汉堡公民自卫队乐队的圆号手。还娶了比自己整整大17岁的克里斯汀为妻。克里斯汀是一位心灵手巧的裁缝,婚前和彼得是邻居,在贫困的生活中,彼得的音乐,也许是那灰色的岁月中,一丝浪漫而珍贵的回忆,她经常接济这个吹得一手好圆号的年青人,还在1830年成了彼得的妻子,生下了三个可爱的孩子,大儿子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从小就展现出过人的音乐天赋,让母亲深感欣慰。

然而,正如她在最后的信中所写,他们的婚后生活并不幸福。彼得不仅嗜赌成性,还和前女友出轨,以至前女友的丈夫,冲到她家大闹,还把彼得告上了法庭,本来就捉襟见肘的日子,还要赔一大笔钱。更让妻子愤怒的是,大儿子的钢琴弹得刚有了点小名气,丈夫就为了赚点赌资,把儿子带进挤满妓女的酒吧舞场里,弹钢琴赚钱。这是她绝对不能容忍的。为此母亲带着孩子们,离开了乌烟瘴气的街区,搬到了勃拉姆斯钢琴老师卡赛尔家附近。卡赛尔是当时汉堡最好的钢琴教师,为了给儿子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母亲不得不承受新家300马克一年的租金。要知道,在1847年,汉堡面包师的年薪才156马克。所以,可以想见,当裁缝的母亲为了让儿子得到最好的音乐与文化教育,要付出的代价与辛劳。

降E大调圆号三重奏,OP. 40

第3乐章:哀伤的柔板

照片:勃拉姆斯的母亲

为了孩子的成长,孟母三迁,这种事说说容易,实际上却很辛苦。不仅仅是房租昂贵,她还要支付,为两个儿子请全城最好的音乐老师的昂贵学费,这些对一位瘦弱而贫穷的母亲而言,都是沉重的负担。她需要日夜不停地做针线活赚钱,还要做点小生意补贴家用。甚至还要对付时不时气势汹汹地要赶走孩子的父亲。贫贱夫妻百事衰,现实中的父亲,很容易让人想起法国童话《小拇指的故事》(《鹅妈妈故事集》)中,要把孩子卖掉的父亲。

幸好,克里斯汀不会让彼得这么做。她出生贫寒,长得也不美,但你只要看过她留存在世间的唯一一张照片,就能从她的眼睛里碰触到一个母亲柔软而又坚韧无比的爱。这份爱也许源于一支父亲彼得年青时无心吹出的圆号曲,却终止于一段漫长而寂寞的等待。我们无法复原当初勃拉姆斯赶回汉堡,读到母亲临终信时的场景,然而我们可以听到,儿子在那年完成的《降E大调圆号三重奏》,一支献给母亲的心曲。它的第三乐章:哀伤的柔板,仿佛再现了那一刻儿子悲痛的心灵。

音乐从钢琴的悲歌始,你仿佛能看到他抚起了母亲的灵柩,走在永别的灰暗人世,低沉的和弦将深藏在低音部的主题向上托起,然后加入的小提琴,轻轻地撕开儿子漫长的回忆,那细若游丝的思念,仿佛飘荡在晚风中的发丝,越拉越长,长得几乎没有尽头。当母亲最爱的圆号加入时,这份人间最真切的爱,在灰色的天空深处留下了沉痛的回响。

降E大调圆号三重奏,OP. 40

第4乐章:充满活力的快板

后人常说勃拉姆斯的音乐象谜一样,晦涩难懂,它那些难以捉摸的变奏,让音乐的主题与情绪,总是阴晴不定,《降E大调圆号三重奏》也是如此。它的第四乐章突然又从阴郁低沉的悲痛中,昂扬而起。在阳刚的圆号引领下,人生仿佛又在生命终点的荒原之上,迅速地展开了一场新的征途。快速而充满了能量的乐章,夹杂着难以描述的激情,在强烈的舞曲节奏中,向着漆黑的夜色和未知前程飞奔。你无法分辨,那些破碎的回忆,到底是欢乐,还是愤怒?是悔恨,还是不甘?它仿佛是长大的儿子和老母亲之间,激烈的争辩,又仿佛是从悲伤中,昂起的倔强头颅。

年青时,勃拉姆斯总是嫌自己汉堡的家“象个大厨房”,吵闹难闻,让他无法专心创作。他也无法理解最后父母的分居与冷战。对他而言,家庭仿佛天生就是一场灾难。他一生许多次地在走向结婚的最后时刻退缩了,以至终生未婚。他甚至在妹妹出嫁前,劝阻妹妹永远不要嫁人。母亲一生都在努力引导着孩子,作一个高尚的人,一个永远不屈从于困难的人。直到油尽灯枯,她还在给远方的儿子写信,解释他们家这30多年来的悲剧与艰难。生活从来不是一首优美的诗,引领着我们渡过艰难岁月,忍受日复一日的寂寞与无聊,其实爱是微弱的光芒,它就象厨房里的炉火,当炉火熄灭,生活也就失去了温度。


起源于猎人号角的圆号

是一种奇特的乐器

有时晦涩的并不是音乐,生命本身才是最大的一个谜。

不知为何,大凡重要的葬礼,勃拉姆斯总是迟到——母亲的葬礼,爱人的葬礼,他的一生仿佛总是在小心地回避着陷入悲痛与黑暗,他的音乐,即使在快乐的乐章,也充满了悲痛与不安、滞涩与冲动。

其实勃拉姆斯的母亲——克里斯汀只是个瘦弱的裁缝,她用冰冷的针线,缝缝补补了一生。她不懂音乐,但音乐在她心中燃起的爱,却燃烧了她的大半生。那些勃拉姆斯不愿意谈论的暗淡往事,构成了这个女人全部的爱与希望。爱是浪漫的,但每一种爱,要完成它时却总是异常艰辛,生活中你很难找到那些灿烂的华彩段落,只有长长的沉闷、单调与无助,让你时常会忘记了这份爱开始的地方;忘记了我们为什么要忍受如此漫长的寂寞与等待。生活并不仅仅是为了活着,或许只是为了在黑暗的尽头,重新看到那束曾经照亮我们生命的第一束阳光,重新听到那震醒昏睡心灵的第一声号角——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写给母亲的安魂曲

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木

他的美与荣光像草上的花

草必枯萎,花必凋零

惟有主的道永存

——《新约-彼得前书》

德意志安魂曲

第1章:哀恸的人有福了

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

流泪撒下的种子,必欢呼着农人收割

那带着种子,流着泪出去的

必定欢喜地带着麦束回家

——《德意志安魂曲,第一章歌词》

1865年,在母亲离开后的春天,万物生长,却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悲痛中,勃拉姆斯开始创作他一生中可能是最重要的一部作品。这部被后人赞誉为“四大安魂曲'之一的惊世杰作,和莫扎特、威尔第、福雷的传统安魂曲完全不同,不仅仅是因为,这部安魂曲没有使用宗教规定的拉丁文歌词,还因为它的章节,完全没有遵循安魂曲的传统规定,自由成篇。篇中所有的歌词全部都是勃拉姆斯自己一句句从德语《圣经》中摘选出来,然后精心地重组成属于他个人的诗句。你听它的第一段歌词,第一句摘自新约《马太福音》,后面三句却是《诗篇》中的句子。

其实是儿子写给母亲的一部心灵史诗。从小,一天繁重的生活结束后,母亲每天都要亲自带着儿子夜读《圣经》。那些《诗篇》与《福音》中精炼而意味深长的句子,深深地刻在了勃拉姆斯的心中。 沿着这些重新组合成的诗句,儿子正逆着时光出发,去寻找母亲离开后的背影。

在许多年前,勃拉姆斯亦师亦友的知己——罗伯特 · 舒曼因为严重的精神分裂,自杀未遂,最后住进了精神病院,为了照顾好友的妻子克拉拉 · 舒曼,年青的勃拉姆斯住进了舒曼家,在女钢琴家克拉拉巡回演出时,帮忙照顾舒曼家的一大堆孩子。当舒曼孤独地坐在精神病医院的花园里发呆时,两颗敏感的心灵,却悄悄地燃起了爱的火花。对克拉拉而言,不仅仅是因为在自己最绝望的时刻,有一个坚强的男人主动来支持自己。更因为,她看到了这位来自北德国年青人坚定的目光下,藏着的美好而热烈的爱情。俩人在音乐与书信中结缘。然而,这份深藏着的爱,却注定了无法完整地表达。1856年,当舒曼病逝,看着心中的女神克拉拉陷入无边的悲痛,勃拉姆斯心如刀绞。

当你更清晰地感受到这份苦涩的爱情时,你才能称量出这份爱的沉重份量。那不是花前月下的山盟海誓,悬在他们爱情之上的,是一把叫作舒曼的利剑,你一动,心就会流血。1856年,勃拉姆斯是舒曼的抚灵者。第二年,他曾经想为这位伟大的知己写一支《安魂曲》,然而,当他真的动笔时却发现,在舒曼离开的那一刻,他的热情也随之而去;他的爱情苦涩难当,他内心强大的渴望无法让他勇敢,反而让他不安,他的痛苦无法诉说,也无法安慰。他默默地离开了克拉拉,他不能在知己死后大胆地说出自己的爱。他也无法为自己的好友,写一首真诚的《安魂曲》。那些刚刚开头的乐章,还没有找到主题,就被他束之高阁。

你究竟想安慰谁——是绝望地等待着他回去的克拉拉?还是一去绝尘的好友?当一份爱无法安放时,你的心灵又能在何处得到安息?

《德意志安魂曲,第二章》

舒曼夫妇

这些当时创作的素材被遗弃了整整八年之后,很可能又被勃拉姆斯重新织入了新的悲痛中。就在母亲离开后的两个月,一向创作拖拉的勃拉姆斯快速地完成了《德意志安魂曲》的第二、第四、第五乐章。这支伟大的曲子原名其实叫《德国人的安魂曲》,它是写给人的安魂,而不是写给上帝,更不是写给国家这种虚无的概念,它只是关于人类最永恒的悲痛。

岁月留下一串马不停蹄的忧伤。勃拉姆斯,尝试着在第二乐章将九年前好友舒曼的葬礼与自己母亲的葬礼写在了一起,于是,你会惊奇地发现:它的第二乐章,有两个不同的葬礼进行曲主题,缓缓地进入、交织、最后共同消失在一片庄严的赞歌声中,勃拉姆斯摘录了这样的《圣经》诗句:

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木

他的美与荣光像草上的花

草必枯萎,花必凋零

惟有主的道永存

——《德意志安魂曲,第二章歌词(部分)》

时光是一支射出的箭,永不回头;32岁的勃拉姆斯,发胖了,已经渐渐失去了年青时锐不可挡的英气,在岁月的大河前,他第一次如此冷静地注视着渐渐苍老的自己,注视着那些失去的青春和总是无法遗忘的爱,突然不再感到羞愧。无论是母亲的爱,知己的爱,还是与克拉拉的秘爱,都是爱,真爱无悔。是这爱让暗淡的岁月发出了荣光,让所有的失去与离别有了永恒的美丽。

此刻你不再需要诉说心事,也不需要再纠缠是非,你只需要跪下,然后祈祷;你只需要放下,然后歌唱。

《德意志安魂曲,第五章》

一代钢琴女神克拉拉 · 舒曼

主的道是什么?主的道就是爱!

爱会让你忧伤,但也会让人变得美丽。每一次完成重要的创作,勃拉姆斯都会第一时间,把乐谱寄给他深爱的克拉拉。在收到《德意志安魂曲》时,克拉拉写道:虽然他从来不肯谈及,但我们都相信勃拉姆斯是在《安魂曲》中与他母亲对话。

你们现在也有忧愁

我现在要见到你们

你们的心就会充满欢乐

这欢乐没有人能够夺去

——《德意志安魂曲,第五章歌词》

悲痛是安慰悲痛的最好良药,因为悲痛的尽头就是欢乐、宁静与希望。1865年,勃拉姆斯已经是德国最杰出的音乐家,但他直到创作《德意志安魂曲》时,才真正彻悟了《安魂曲》的真谛,明白了瘦弱的母亲用颤抖的手写了5天的长信,并不是为了留给他一堆抱怨、一个解释和一串破碎的记忆,她只是在等待,等待着那个欢喜地带着麦束回家的孩子。

迟到的儿子终于还是回家了,他要给去了天堂的母亲写一封信,告诉母亲,他回来了,他在这里;他要告诉母亲,他的忧伤和他的爱,他的想念和他的欢乐,他要和母亲一起重念《圣经》,一起祈祷,一起放下忧愁,开始新的一天。

《德意志安魂曲,第七章》

最后的乐章,是欢乐的颂歌。

人生苦短,去日苦多,烦恼的生活,总是没完没了。我们总是想把每一天都过得欢乐,但是我们有时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欢乐——当放下忧愁时,就是欢乐。在最后的乐章,勃拉姆斯选用了《圣经-启示录》中的句子,献给母亲,也献给离开很久的好友:

合唱:从今以后,在主的恩泽中死去的人有福了

圣灵:是的,他们平息了自己的劳苦,他们的业绩永远伴随他们

肉体可以死亡,但只要真爱还在,就会有人记得你。母亲一生的操劳,知己热切的友谊,构成了勃拉姆斯生命中的永恒乐章,它们伴随着你的生活,不断地变奏,它们不会消失——因为正是它们构成了你,也推动着你,不断地迈向未知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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