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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可卿嫁入贾府的真相探考

 江山携手 2019-05-13

沈新林

秦氏何以能与贾府联姻?一个弃婴长大后居然能登堂入室,嫁到国公府,确实不可思议。

按照小说的交代,秦可卿出身微贱。——也有学人认为,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刘心武论文),其观点或有一定道理,但认同者不多,本文不取。——其父秦业当年因夫人早亡,膝下无子,便向养生堂抱了一子一女,儿子死了,只剩下女儿,小名可儿,她“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因为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于贾蓉为妻。”这里交代了秦氏能够与宁府联姻的两大原因:一是主观方面,她本身的条件好,不仅长的漂亮,而且性格风流;二是客观方面,他家本来与贾府就有瓜葛,有交往。什么瓜葛?小说并没有交代。甲戌本在“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句侧有脂批云“四字便有隐意,《春秋》字法。”分明提醒读者注意。这样的描写是否真实可信呢?应该是可信的。

一般说来,贾府主子谈婚论嫁,还是比较讲究门当户对的,你看,贾母出身显贵,忠靖侯史鼎是她的侄儿;王夫人的哥哥王子腾是九省统制;王熙凤是“金陵王”的后代。但这并不能说,贾府诸男非名门不娶,因为贾府后裔人数众多,本身良莠不齐,婚娶情况也各不相同。荣国府贾赦的原配夫人出身如何,小说没有交代,但续弦妻子邢夫人肯定出身于寻常百姓家,她的弟弟邢大舅的俗不可耐便是明证。这是说荣国府。宁府的情况如何呢?贾敬、贾敷的婚配情况不得而知,贾珍的夫人尤氏也不是高门出身。这从其继母尤老娘以及两个妹妹尤二姐、尤三姐的选择配偶情况大体可以看出来,尤二姐受聘于平民张华;尤三姐年已及笄,尚无人问津,无疑说明尤家系平民阶层。况且,荣、宁二府虽曾显赫一时,但发展到第五代人,必然产生或大或小的差距。两府从政治地位到经济状况都还是有一定距离的,这一差距肯定是逐渐形成的。

如果说,当年荣国公贾源和宁国公贾演兄弟二人富贵荣华,不相上下,那么,到了第二代贾代化便比贾代善要稍逊一筹了。荣国府第二代贾代善的夫人贾母出身于金陵世勋史侯门庭,乃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后又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便是最有力的说明。对于任何一个家庭来说,子孙后代的素质与其婚娶的情况肯定具有一定的联系,事实表明,宁国府的后人明显不如荣国府。荣国府的贾赦、贾政都有官职在身,宁国府的贾敷早亡,贾敬一味好道,热中于烧丹炼汞,一心想作神仙,把官让儿子袭了,“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胡羼”,对子孙后代自然失去了管教;贾珍作为现任族长,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不肯读书,整日斗鸡走马,聚赌嫖娼,“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引诱的纨绔子弟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其素质、志趣可想而知;他本身与平民之女尤氏结亲本也就在意料之中了。贾蓉素与其父有聚麀之好,其人品可见一斑。如此看来,将秦可卿的出身设计为贫寒之家,完全是出于表现贾府一代不如一代,而必然趋于衰败这一主题的需要。那么,秦可卿的出身微寒是完全可信的,我们根本没有必要去附会索隐,甚至猜测臆断,因为那不符合作者原意,只是论者的一厢情愿而已。

秦氏与贾珍的关系当如何解释?这是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因为脂砚斋批语说得明明白白;《红楼梦》中没有删清的内容也白纸黑字,不好假借,更不能一笔勾销。《红楼梦》第十三回写秦可卿死后,“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甲戌本脂批云“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问题在于我们要对此作出合理的解释,以窥测作者的艺术匠心。秦氏与其公公贾珍的畸形关系形成的原因只能有两种可能:一是迫于某种压力;二是出于自愿。质言之,秦氏与贾珍之间到底有没有爱情可言?这恐怕也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按照作者本来的构思,秦可卿形象是主“情”的,小说中的青年男女有三个姓“秦”,(其他还有可卿之父秦业、秦显家的丈夫,即司棋之叔等人,不属此类,故不论。)秦可卿、秦钟、司棋,这三个人的共同点在于都与小说中的“风月故事”有关,且都因情而死。但他们的风月故事又各不相同。按照作者原来的构思,可卿因奸情败露而上吊自杀;秦钟因与小尼智能偷期,后来被发觉,其父亲将小尼姑逐出,又打了秦钟一顿,且活活气死,他遂悔痛交加,失于调养,一病不起,以至于丧命;司棋因与表兄潘又安相爱,事泄被逐出大观园,潘畏罪出逃,她便自杀殉情。三者都说明了“情幻”的主题。其实,秦钟的名字就是“情种”的谐音。可见作者在人物姓名上确实花了一番功夫,寄托了深意。

再看小说第五回秦可卿的画、判词和曲;其画是“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喻“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判词是“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曲词[好事终]:“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太虚幻境传出的信息对秦氏都不利,都肯定她有花容月貌,确有淫行;她是败家的根本,宁府的罪人;她最终以事败自杀告终。这样,我们可以断定,根据作者原来的构思,秦可卿与贾珍偷情并不是偶然的,也不是被迫的。

那么,秦氏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年龄比自己大一倍的老公公淫乱呢?其中的原因很复杂。这里不仅是小说作者艺术构思的需要,而且也有人物形象本身的原因;既有客观的社会环境原因,也有人物的主观原因。

首先,这是为了表现小说情幻主题的需要。当然,今天的读者都能清楚地认识到小说客观存在的揭示封建社会必然灭亡的深刻主题,但在小说原作者当初的构思中,“情幻”肯定是小说的主题之一。《红楼梦》最早的批评家脂砚斋如是说:小说“借可卿之死,又写出情之变态,上下大小,男女老幼,无非情感而生情。且又借凤姐之梦,更化就幻空中一片贴切之情。所谓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所感之象,所动之萌,深浅诚伪,随种必报,所谓幻者此也,情者亦此也。何非幻。何非情?情即是幻,幻即是情,明眼者自见。”(戚序本第十三回回后批)他从秦可卿之死看到情幻的主题。如果从《红楼梦》的书名出发,就可以直接推导出情幻的主题,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红楼”,指富室大家的妆楼,特指贵族女性及其爱情;“梦”,则是“幻”的同义语。可以说,“红楼梦”就等于“情幻”,“情幻”也就等于“红楼梦”,这是一清二楚的事实。再从创作实践看,小说写到形形色色的爱情或风月故事,到头来都是悲剧结局。无论是高尚的还是低俗的,纯洁的还是龌龊的,真情的还是假意的,自愿的还是被迫的,都逃不了幻灭的命运,无一例外。这些故事就是情幻主题的载体。秦可卿仅不过是小说表现这一主题的第一个女性、最漂亮的女性罢了。

其次,宁国府的环境氛围非常糟糕,上下淫乱,蔚然成风。老奴焦大趁着酒性,大骂道:“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虽然这是喝了酒后的醉人之语,但他的话绝非无中生有,而是言之不虚。靖藏本眉批云:“焦大之醉,伏可卿之死。作者秉刀斧之笔,一字一泪,一泪化一血珠!唯批书者知之。”冷二郎柳湘莲对贾宝玉说:“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也未必不是中肯的评价。色鬼贾瑞也正是在宁府宴会上触景生情,心血来潮,打起凤姐的主意的。小说第九回还有一段关于贾蔷的记叙值得注意:

原来这一个名唤贾蔷,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他兄弟二人最相亲厚,常相共处,宁府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谣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词。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

其中的潜台词一清二楚,并不是奴仆们造谣生事,而是主子胡作非为。诚如戚序本第六十五回回后评云:“房内兄弟聚麀,棚内两马相闹,小厮与家母饮酒,小姨与姐夫同床。可见有是主必有是奴,有是兄必有是弟,有是姐必有是妹,有是人必有是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宁府的环境确实是滋生风月公案的温室。

贾珍是典型的纨绔子弟。他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耽于淫乐。小说第二十五回,薛蟠带着妹妹宝钗和小妾香菱到大观园探视宝玉和王熙凤,这个呆子忙的不可开交,既怕宝钗被人看见,又怕香菱被人臊皮,因为他深知“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他的伦理观念比较淡薄,素与其妻妹不干净,与其子贾蓉父子聚麀;后来在父丧期间,与贾琏共占尤二姐,上演了“二马同槽”的丑剧。可见他贪图淫乐,无所不为。当然,不排除他也有其可爱之处,具有一定的征服女性的魅力。他虽年将四十,却颇显年轻,一表人才,衣着鲜亮,风流倜傥,处处留情;又有族长和世袭三品爵的名分,自然成为名至实归的风月教主。

再次,秦可卿本是个性情中人,秦可卿与其弟秦钟本属一路,本性比较重情,具有一定的个性解放思想。秦钟寄读于贾府,却不思用功读书,既与贾宝玉等搞同性恋,又偷偷摸摸与小尼姑智能儿偷情,肆意放纵自己的情欲。这些描写其实是对其“情种”形象的一种暗示,也是对秦可卿性格的补充。质言之,是为了表现情幻的主题。可以说,秦可卿与秦钟是一对相互补充的形象。

复次,秦氏既富有远见卓识,也富有才华和能力。她在临死之前,曾托梦给王熙凤,提出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和设立家塾的建议,表现了她清醒的头脑和远见卓识。其识见、能耐、本领肯定不在王熙凤之下,但因处于末世,宁国府中,英雄无用武之地。庚辰本回前脂批云:“此回可卿梦阿凤,盖作者大有深意存焉。可惜生不逢时,奈何奈何!然必写出自可卿之意也,则又有他意寓焉。”唯其如此,她精神空虚,难免从男女情事中寻找刺激和精神寄托。

又次,贾蓉对她的爱情并不专一。这是当时纨绔子弟的通病。小说第五十七回紫鹃对林黛玉说:“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从小说透露的信息看,他与王熙凤关系非同一般,他参与了王熙凤设计的整治贾瑞的相思局,成为得力的助手和帮凶,贾瑞心术不端,道德败坏,固然不值得同情,但贾蓉能如此了解、参与王熙凤的隐私,也可看出贾蓉本人的情趣所在;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他来荣国府借玻璃炕屏,王熙凤的语言、动作、表情令人生疑,足见两人关系暧昧;他与其姨娘尤二姐调情的丑态,不堪入目。庚辰本十六回脂批云:“从头至尾细看阿凤之待蓉、蔷,可为一体一党。”作者正是通过这些场面描写向读者透露信息,揭示小说人物道德的沦丧和生活的腐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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