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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花的故事

 葛小托儿 2019-05-14
《红楼梦》里有很多草蛇灰线,伏行千里。贾元妃省亲,满园子金银焕彩,珠宝生辉,衣香鬓影交错,一派霁月光风,别离时元春的一哭,隐喻了衰亡之音。王国维评《红楼梦》时所言:“以其示人生之真相,又示解脱之不可已”,而“凡此书中之人有与生活之欲相关者,无不与痛苦相终始。”
曹雪芹有纯粹欢乐的时光吗?其实是有的,比如第三十八回——林潇湘夺魁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林黛玉、史湘云等人在大观园里结了诗社,开螃蟹宴,咏菊花诗。
湘云做东,螃蟹和酒却是宝钗的。筵席设在藕香榭,与别处不同,这藕香榭是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桥暗接。后来贾母二宴大观园时,在缀锦阁底下吃酒,女伶在藕香榭唱曲,借着水音欣赏,箫管悠扬笙婉转,乐声穿林渡水而来,更空灵轻盈。这就是真正贵族的生活,讲究到极致。
时值深秋,亭外岸边,两株桂花盛开,香气馥郁。栏杆外放着两张竹案,上面有杯箸酒具,茶具,还有两三个丫头扇着风炉在煮茶,另一边也扇着炉子在烫酒,蒸笼里是满黄的螃蟹。少男少女们饮酒、赋诗、尽情。花未开全月未圆,一切充满着希望,命运还没有展示其残酷的一面,空气里荡漾着自由与美气息。
我一直难以忘怀那幅画面:袭人、紫娟在山坡桂树底下的花毯上吃酒,宝钗折了一枝桂花,倚着栏杆,探春、惜春、李纨在柳荫下看鸥鹭,迎春独自在花阴下,黛玉吃了一点夹子肉,觉得胸口微微的疼,便端起乌梅银花自斟壶,想喝烧酒暖身,宝玉立即命人烫了合欢花浸的酒来……
现在正是江南吃螃蟹的时节,我吃螃蟹的时候常常会想,那合欢浸的酒是什么滋味,怎么个酿法。其实不止是合欢花酒,《红楼梦》里沾着“仙气”的菜谱不胜枚举,是不具备实操性的。以刘姥姥进大观园时吃过的“茄鲞”为例,曹雪芹借凤姐之口解释:“这也不难。把鲜茄子的皮削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都切成钉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磁罐子里封严,要吃的时候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网上有人按图索骥的做了,但并没有“红楼梦”里的滋味,倒像“宫保鸡丁加烧茄子”。
事实上,曹雪芹写茄鲞,写螃蟹宴,写合欢花酒,写的是诗,是美,是一去不复返的繁华、青春,骨子里是对生活热烈而绝望的爱。因为移情的缘故,我便对合欢花存了特别的心意。
在一些人生出神的时刻,我常常会遇到合欢花,或者想起这种植物。我的楼下有两棵合欢树,亭亭如盖。晚上下班回家,天空一轮皓月,暗香浮动,或是细雨的清晨,隔着细密的叶子,看见淡粉色的花影参差,细细的蕊丝脉脉抽丹,攒成羽扇状,新叶纤纤铺翠。团团朵朵,叶间枝上,曳曳因风而动。
合欢花其实有两种,夜合欢和合欢,区别在于是花朵昼开夜合,还是叶子。别称马缨草或青裳。嵇康《养生论》云:“合欢蠲忿,萱草忘忧。”崔豹大概受了他的影响,在《古今注》中云:“欲蠲人之忿,则赠以青裳。”古人有赠合欢的习俗,因其有特别的功效,是平息人心的怒火、愤懑。按中医药理似乎也讲得通:合欢能安五脏,和心志,令人欢乐无忧。合欢的花期为五月到七月,香味特别,似莲子绿豆沙经冰镇后的香气,清新凉爽,再加一点桂花蜂蜜,带出一丝甘甜。夏夜窗前,馥郁揉碎在微风里,暑热胸闷,自然顿消,这大抵是合欢能静心的原因。
合欢,名字有些莫逆于心的喜悦与不离不弃的缠绵,但总让人心生惆怅,因知人生是别离多,欢会少。张爱玲在《倾城之恋》里写,“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诗经》里最悲凉的句子,我们明明做不了主,却非要说,永远在一起。有相似之处。
合欢生长范围很广,从东北到华南,我都曾见过合欢的婆娑花影,静默的开着。“欢”让人想到爱情,合欢让人想到情爱,子夜吴歌里唱 “欢愁侬亦惨,郎笑我便喜”。李渔在《闲情偶寄》里更好玩儿,说合欢要栽在夫妻卧房之前,“则人开而树亦开,树合而人亦合,人既为之增愉,树亦因而加茂”。虽然有狭昵之嫌,却也是市井。明人陈继儒写合欢:“梅雨晴时处处蛙,寻常家酿不须赊。老亲醉后盘餐散,瓶里初开夜合花。”饮家酿的米酒,至星眼朦胧,静看合欢插在瓶中,醉了也不失风度,文人有文人的雅致。
几年前独自在哈尔滨旅行,黄昏时分,漫步到松花江畔。行道树是合欢,馥郁袭人,晚霞如丝如缕,挂在对岸的山峦上。丝竹声声,循声追去,一群中年人正聚在一起演奏。尽管肚腩已经突起,皱纹也爬上了眼角,当小提琴搁在肩上的时候,那一几个大叔,依旧似热恋的少年。不时有行人加入,或接过梵婀玲演奏一曲,或开嗓唱几句。
一对老夫妇携手散步,在附近的石凳上坐下。当《山楂树》的乐声起的时候,头发花白的女士,开嗓子用俄语唱了起来,声音清朗动听,听不出一丝老气。“唱《红莓花儿开》。”我忍不住提议,她顿了一下,随即开腔:“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是我心爱。”咬字发音虽不准,但歌声清脆多情,似山风拂过月色下的百合。
她转过脸来,我才见她脸上皱纹如刻,微笑起来,一半的脸是不动的——因为中风的缘故。
在老家,我出生的村子口,有一棵合欢树,需两人合抱,树冠如盖,夏阴浓郁。阿来在《尘埃落定》中描写罂粟花开,一村人跑马一样神魂颠倒,那合欢花一开,也让人无端地温柔起来。
六七月份,在故乡是制作米酒的季节。捣碎凤凰草制作酒曲需要用一种花岗岩制成的舂,全村人共用,就在合欢树下。合欢的叶子舒展开,妩媚温柔的红花点缀其间。村里的女人换上衬衫,乌黑的头发扎在脑后,身量匀称健康。蹲在地上劳动,相互调笑。稀疏的春日阳光透过叶缝洒落一地光斑,落在她们的衣衫上、指间以及睫毛上,摇曳跳跃,又被笑容溅开。
那些渺远的记忆,隔着灰蒙拥挤的岁月,极浅极淡,又似乎触手可及。
史铁生写过一篇散文《合欢树》,在他生病后,脾气变得异常暴躁,失去的双腿让他觉得似乎失去了所有生活的美好,他变得暴戾无常,自暴自弃,动辄对母亲大发脾气。一日,母亲送他去医院,途中捡回一棵草,以为是含羞草,种在院子里。后来,他终于和生活以及自己和解,而母亲却去世了。有一天,他终于鼓起勇气,回去看他曾经住过的房子,那里搬入了一对小夫妻,俩人去年生了孩子,孩子每天不哭,只瞪着眼看纱窗上的树影——他的母亲手植的合欢树已经亭亭如盖,开出粉嫩的花朵。
老家那棵合欢树,三四年前生了虫,如今一半的枝桠已经枯死,主干上已被虫蛀了一个大窟窿。去年被人砍倒了,只剩下一个直径半米的桩。村口那户人家,原来住着两个老人,和我的祖父年纪相仿,这两年也相继去世了。
最近几年,我的父亲,一个在城市里生活了近三十年的人,开始频繁的往返于武汉与老家之间,主持村人筹钱修路。事实上,那个深山之中的乡村业已颓败不堪,只有十来个老人仍住在老屋里,或因情感缘由,或因无力在城市谋生。乡村的孩子们,不会再回到那里生活了,修路,显得十分无用。我同他争论这种无用性,他并不理会,还说过几年要修缮祖宅,“为以后做准备”。似乎那个“家”才是他活了一辈子的身份和尊严的象征,这种意义我是无从共情的。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我其实知道,这一切意味着父亲已经开始衰老了。他的人生已经不再是上升的,而是不断的回退,一直到他出生的地方。一想到这些,我就没有由来的,对合欢生出一些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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