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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线 | 孩子,我宁愿与你再也不见

 和善书屋 2019-05-15

       盛夏的骄阳炙烤着大地,即便行走在树荫之下,也有被架上蒸笼般的灼热感火辣袭来。路边一位老人佝偻着身子,吃力地蹬着老旧的三轮车。车后面,满载着捡来的废纸瓶罐,一车杂乱中,露出一张被晒得黝黑发亮的男孩的脸,眉眼与神情似闪电般划过我记忆的闸门,含着遗憾,带着隐痛。

  强肯定看到我了,他挣扎着身子想要起来,却在车子行进的惯性中跌坐下去。越拉越远的距离中,留下的只有某个瞬间挥在空中的一只手,以及耳畔若有似无的两声呼喊……

  “说啥也不上这个破学校了,好学校多的是!”不顾孩子的挣扎和孩子姥姥的百般劝阻,强的母亲疯了一般连拖带拽带走了他。

  我一直以为,孤僻的强现在可能孤单地坐在某个教室的角落,也时常担心:他能适应普校的生活吗?少了针对性的一对一康复训练指导,他的成长会是怎样呢?

  我从没想过,他会与捡废品的外公顶着烈日混迹于杂物堆中!

  脚步愈发沉重,思绪倒退回五年前。强的母亲牵着瘦弱的强走进我的教室,他先天智力有障碍,再加上一次意外导致双腿受伤,走起路来一脚高一脚低……见我这个班主任痛快地接收了孩子,强的母亲拉着我的手千恩万谢,那时她的亲密与热情恰似这正午骄阳,高温而浓烈!

  与班上其他孩子相比,强的智力相对较高,每节课能接受的知识也更多些,对于好不容易碰到的这个“高才生”,我自然更为关注和偏爱。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强身上的缺点也渐渐展露:性格孤僻,粗暴易怒,别人随意的一句话、一个眼神都可能成为他情绪失控的导火索。

  凭着多年来与特殊学生相处的经验,我知道这种不合常规的行为背后,必定藏着不为人知的成长经历,唯有找到症结所在,才能够帮助他、改变他。

  于是每天清晨打完招呼后,我都试着和强聊聊他回家后的生活;每个课间,我都微笑着鼓励他走出教室,加入同学们的游戏中;每次和家长接触时,我也尽可能把孩子好的表现反馈回去,并试着从他们的回应中捕捉到一些讯息……

  在强慢慢敞开心扉的过程中我才知道,他的亲生父亲因车祸离世,继父觉得他是个累赘,不曾给过好脸色。随着弟弟的出生,母亲也越来越没耐心,动辄就是一顿打骂,恨不得把他整天扔在姥姥家。就连他的姥姥也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叹息:“我的女儿我了解,在人前把孩子当成宝,转过身却恨不得送得越远越好……”

  肢体残疾 ,头脑又不聪慧,这样的孩子几乎已经处于“底层”了。现在,没有了父亲的陪伴和母亲的疼惜,新家庭里的爱都集中到了弟弟身上,脆弱的心灵怎么可能不出问题呢?而我这个班主任,似乎也无力改变太多,只能尽可能多地呵护他、陪伴他,努力让他在集体生活中感受温暖。他脸上每一次笑意的浮现,与伙伴间的互动交流,都让我欣慰于自己微小尝试的力量。

  可意外来得猝不及防,几乎将我狠狠推到教育生涯的谷底!

  那日我刚刚午休结束,一个学生就慌张地跑来:“杨老师,强在教室里像疯了一样扔东西、打人,您快去看看……”

  教室里早已一片狼藉,我冲进门的瞬间,情绪失控的强正抡起板凳朝一个同学的头狠命砸去,两位前来陪读的学生家长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凳子,并与我协力将凳子抢了下来。可谁也没有想到,强竟然两步冲到窗子前,一拳砸向玻璃,哗啦声中,血花瞬间飞溅。

  带着强在医院里全面检查包扎后,从未经过这阵仗的我,手已经抖得拨不出一个电话,同事帮我联系到强的姥姥和妈妈。姥姥先赶了过来,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一直安抚我:“老师,给你添麻烦了,我们家的孩子我知道,他在家里也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上来脾气了,乱砸东西,花了多少钱我给您,还有窗玻璃……”

  可话音还未落,另一个高嗓门就挤了进来:“儿子,你怎么伤成这样了,谁欺负你了?”强的母亲走过来拉着孩子前后左右一番查看。

  “强的妈妈,事情是这样的,强他……”

  “你闭嘴!”她的怒吼打断了我的话, 并转过去问强,“儿子,你脖子后面是谁挠的,这只手受伤了,那只手上也全是抓痕,是谁抓的!”

  早已安静下来的强怯怯地指着我说:“杨老师抓住我的手不让我动!”

  “你还是个老师呢,把我儿子弄伤了,告诉你,你得赔,不赔我就去教育局找你们领导,看看你这个老师是怎么虐待学生的!”那一瞬间,我耳朵里全是强的妈妈暴跳如雷、不容辩解的指责,是强的姥姥说她“混账”让她闭嘴的愤怒,是医院里许多人说“这个老师道德败坏”的指指点点……六月天里,我竟感受到了三九时节的刺骨冰冷!

  “随便你,想告尽管去告!”心灰意冷地丢下这样一句话,我转身就走,身后传来两个陪读家长的声音:“如果不是杨老师制止,你儿子现在可能都闹出人命了,你没看见老师的手被你儿子抓得一道道伤吗?”“从来没见过你这种原因都搞不清楚就发疯的家长,你告吧,我们都是杨老师的证人,证明你儿子缺乏管教,你这个家长无理取闹!” ……

  一周后,强的姥姥带着他出现在学校。强先是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但毕竟是个孩子,很快就跑到面前拉起我的手:“老师,我在家可想你了!”看着他纯真的表情,我的心有些被刺痛:孩子又有何错?他只是一个智力低下又缺乏关爱的孩子。

  孩子的姥姥一脸歉意,向我说明了强那天情绪严重失控的原因:前一天晚上,强想妈妈了,就从姥姥家跑回妈妈家,妈妈却冷冷地甩了一句:“跟你说过,没事别回来,看了就让人添堵。”强只能三更半夜哭着跑回姥姥家。

  “杨老师,我知道,您可以不管我们的,我也知道您为这孩子付出了很多,强回家一直说杨老师对自己特别好,他喜欢学校,喜欢老师,您能不能不和我那个不讲理的女儿一般见识,让强回来上课吧。”

  不忍让孩子无处可去,不忍看老人泪眼中的无助,就这样,强又坐回教室。可仅仅上了两节课后,强的妈妈就在孩子的哭喊声中和姥姥的劝阻声中将其拽走,去了“多的是”的“好学校”。

  自那以后偶尔会听同事说碰到强和捡废品的外公走在街上,那时并不曾多想什么,以为只是外公不放心便一起带出去了。直到此刻,看到孩子坐在那辆破旧的三轮车上,我才真的相信:十几岁的强,早已彻底告别学校,拖着残缺的身躯过着近乎流浪的生活。

  我别过脸不忍追视那已近消失的丁点影迹,却任凭眼泪无声滑落:是谁造就了一个身有缺陷心亦不完整的孩子?又是谁造就了一个本可以在教育康复中快乐成长而今却流离失所的孩子?

  在学校教育努力让身体不健全的孩子也能够拥有健全人生时,家庭教育却没有以她本该出现的形象出现。什么时候,也能给家长上一堂课?

  燥热的空气中,“杨老师,杨老师”的呼唤声隐隐浮于耳畔,可是孩子,我真的宁愿与你再也不见,就当你正坐在某个教室的一角,就当你徘徊在同学的身边,就当你拥有了更好的老师、更适合的学校……

本文选自《当代教育家》杂志2019 01期 上旬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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