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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精制 · 一只荷包 | 苏 北

 江北浪周 2019-05-15

→ 苏 北 本名陈立新,先后在《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十月》《大家》《散文》《文汇报》和香港《大公报》、台湾《联合报》等发表作品一百五十多万字。作品入选多种选本。著有《苏北作品精品集》(五卷)。曾获第三届汪曾祺文学奖金奖、《小说月报》第十二届百花奖入围作品等奖项。另主编《汪曾祺早期逸文》《四时佳兴:汪曾祺书画集》《我们的汪曾祺》《汪曾祺的草木虫鱼》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今年春节是返乡最早的一年。过去都是要到年二十九才能走。今年我退了二线,真正是无事一身轻,二十七我就悄悄地开车出城了。

临上车前,在院内遇见我们的门卫老毕。老毕满脸麻子,相貌吓人,可极喜欢开玩笑,他冲我吼道:

“嘿,莫年华!今年这么早就回老家去,是赶着去会老情人吗?”

我冲他笑笑,一副真去会老情人的架势。

提前走的原因,还真是因为心里有一个小小的秘密。参加工作三十八年,十八岁即来到一个叫半塔的小镇,在银行的营业所。出纳员、稽查员和纪检员,一干就是四年。记得刚上班,让我跟一个大我不到两三岁的女孩学习点钞。她年轻而漂亮,一笑脸上全是酒窝。我是很乐意跟她学的。于是那个小镇就有了我的青春,似乎也有了我自我模拟的初恋。人真是奇怪,为什么对青春的记忆那么深刻?又为什么对青春的记忆那么留恋?临离家前,我特地找出三十八年前的那个荷包带上,那个已发黄的小字条还在里面,我要带上它,去见一个人。对她说出我对她的感谢,感谢她在我的青春岁月,给了我那么多的友谊和爱。如今我也老了,也无所谓了,也不在乎什么了。我要把想对她说的话说出来。这句话留在我心头已经多少年了,像一块石头压着。我必须把这个事情给办了。

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一百多公里,我就踅拐上省道,走到了几十年前的老路上了。说老路,是在半塔那个镇上工作时,到地区、县上出差、开会所走的路。过去的羊肠小道,现在都拓宽取直,铺上了黑黑的柏油,城乡的变化都是极大的。车到滁州,滁城已有了绕城的快速路,当年我们去琅琊山,都是骑自行车,在醉翁亭,在琅琊寺,夏天,秋天,蝉鸣,细雨,留下了多少青春的记忆。现在绕城路一建,城市大多了,去琅琊山,已不知如何去走。

绕过滁州,经过了来安县,即上了往长山的道路。这路还是当年的路,我见着就感到亲切了许多。路边的梧桐树我是认识的,高大的杨树我是认识的。那些山路的曲折我是认识的。

我的车轻松地在这山路上开着。我打开音乐,放的正好是李宗盛的《山丘》,一个苍老的男声传来:

也许我们从未成熟

还没能晓得,就快要老了

尽管心里活着的还是那个年轻人

我摇下车窗,让冰冷的寒风吹进车内,这冷风尽管不是三十八年前的风,可记忆却不断往后倒退……路仓、老沈、邓砦越、小霞、小玲、小汉,这些三十八年前的人却向我涌来。我刚来到营业所时,第一个教我学出纳的师傅就是小霞。小霞那时才二十多点,满脸的青春,一笑,脸上好几个酒窝,她就喜欢笑。她那时已有了对象,是本镇一个在外当兵的。每次来信,小霞就像做贼似的,赶紧藏起来,之后躲在一边偷偷地看。她以为我们还小,她以为她做得机密,其实我们早识破了她的秘密。有时她出去,将信丢在桌上忘了藏到抽屉内,我们就偷偷拿起来看,有一回还看到那个男的色色地说,“我要捏捏你的小胖手”。小霞手胖,是那种细细的、白白的胖,把我们给笑了好久。路仓留个八字胡,在大余郢信用社做主办会计。那时留八字胡的人已不多了。他长得虎背熊腰,留个八字胡,每次他从乡里到镇上报账,都冲我龇牙笑,那胡子便一翘一翘的。我知道“路”字可以作姓名,也是从他身上知道的。他算盘打得飞快,可是个老农金了。老沈在镇信用社做农贷,一只眼瞎了,可一点不耽误,偷偷生了四个娃,于是生活就拮据些,老婆便在街边开了一个小小的杂货铺,卖些油盐日杂,四个娃子就在门口飞跑,老沈喊了这个,又跑了那个,喊了那个,又跑了这个,于是老沈嘴里就骂骂咧咧的。邓砦越是从县里来的,父亲是县里一个区的区长,算是干部子弟呢,他每天趿着个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就听到他的鞋片子响。小玲、小汉是和我一起分配来的,都和我一样,还是小青年呢。

过了四十里长山,下了山即是大余郢。过去大余郢是一个公社,后来改成乡,乡里有个信用社。我认识这个“郢”字就是在大余郢。大余郢信用社是我们营业所的下级机构,有一年分贷到户——把原来由集体承贷的贷款,划分到每户农户头上,农户当然不高兴,但当时是和农户的上交和提留挂钩的,农民也没有办法——我被安排到大余郢乡负责划贷,住在乡政府院里,住了两个多月。每天下乡,一个一个农民家里跑,有好说话的,很痛快盖了章的,有困难户,难说话的,就要磨半天,才能办成。我们靠的全是两条腿,一天要跑几十里路。夏天,毒日头,晒得够呛。中午就在生产队长或者大队书记家吃饭。韭菜炒鸡蛋,我后来回忆起来,是再也难找到炒得那么金黄的鸡蛋了。蒸老咸肉,好大一块,半肥半瘦,在嘴里咬半天,才咬出一块,弄得满嘴油。喝散装酒,划当地的拳。喝点酒,夏日的酷阳一晒,就那么走在乡村的山道道子上。早晚在粮站的食堂代饭。一位慈祥的老太负责烧饭。我们下乡,都要和老太说一声:今天下乡啦!中午不要代我烧了!老太记在心中,就扣除我们的这一顿(我们吃的是扒伙)。其余早晚,都在食堂吃饭。粮站食堂在粮站大院子里。进院子,一个大广场,穿过广场,往东南角,有一排平房,那里有两间房,就是食堂了。我在这个食堂吃了两个多月的饭。印象最深的是,这个老太太极其干净。锅台、桌椅都抹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每顿一荤两素,大锅饭,吃的人吃完自己画个“正”字了事。

晚上睡在乡政府大院内。那是这个乡的最高组织机构。一间空屋子,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就是全部家当。早上起来刷牙,和乡党委书记一同蹲在门口,使劲将牙刷在嘴内蹭,弄得一嘴白沫,两人互相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书记对我挺客气,我虽年轻,可是我毕竟是上级部门的同志(虽然仅是镇上),是下来帮助基层工作的。

信用社就在乡政府的门边上,朝外三间房子,每天都是人山人海,有办存贷款的,也有赶集或到乡里办事在里面歇息一阵的。农民们穿着满是黄泥的胶靴,带着篮子背篓,卖的和买的,坐在那里抽烟,谈笑着或互相趣骂着,声音是很大的,笑声也是爽朗的。虽然他们生活十分清苦,可他们精神和身体是健康的,甚至可以说,是强壮的。

一天中午我刚下乡回来,正换脚上鞋子,外面有人喊我,说有人找。我赶紧穿鞋跑出去,伸头到公社大门外一望,就见小霞和小玲推着自行车,站在门外,笑嘻嘻的,一头的汗。我一下子惊得跳起来:你们怎么不说一声就跑来?她们推着自行车进来,说,就不打电话!就吓你一跳!

我把她们让进屋,倒茶给她们喝,她们说,不喝了。主任让我们来,给你带了一顶新蚊帐,还命令我们两个给你“帐”好。主任说,小莫在下面辛苦了,大夏天的,可能还没有蚊帐,乡下蚊子又多,小莫细皮嫩肉的,怎么受得了?她们把“细皮嫩肉”故意“侉”着讲,模仿主任的口吻,说完“吱”的一声笑了。

小霞一笑,又是满脸的酒窝,真叫人受不了。

找来了几根青竹竿,在院子里,要把竹节给削干净。院子里有几棵大树。一棵楝树,结得满是果子。一棵桑树,歪在那东北角的墙边。她们两个在树荫下,将竹竿收拾得干干净净。这时,小霞叫小玲去拎一桶水,洗洗竹竿,我站起来要去。小霞说,你帮我把这一个竹节给削了,还是小玲去提水吧。小玲拎个铁桶走了。这时小霞往我身边凑凑,对我说,过来,我对你说个话。看她神秘的样子,我的脸腾地红了,只得凑过去。小霞说:哎,小莫,跟你说个事。给你介绍个对象,要不要?

我一下子不高兴,嗔她说,别瞎讲。

真的,我是认真的。她一脸真诚的样子,眼睛定定地望着我。

我没吭声了。正说着,路仓从大院外走来,没进门就大声说,小霞,中午在信用社吃饭,主任安排好了。下午你别走,正好再把我分户账打一遍,总是对不上总账。可能漏记账了,我打了几遍,对不上。换个人,可能一下子就找到了,“换人如换刀”嘛!

小霞脸上似笑非笑,做出不答应的样子:你倒会抓差呢!我赶回去还有事呢。

算我求你了,好妹子。路仓翘着小胡子一脸的嬉笑。

小霞丢下手里正抹的竹竿,说,你把小莫的蚊帐给支起来,我就给你核账。

路仓假装委屈:啊,这么大的活啊。我的蚊帐还没有人给支呢!罢了,罢了。我认了。看在你们的面子上,否则我才不给他支呢。他又不是没有手!

说着小玲也提水回来,两只手轮流倒着,把一只鞋的鞋面都给打湿了。边走嘴里边骂:小霞真会害人!你这个害人精!尽把苦给我吃,你看我这鞋!你看我这裤子!我还见人不!

这时路仓反应倒快,一个大步上去,接了小玲的水桶,边拎桶往院里走,边气鼓鼓地说:我又多干了一个活!

小霞和我,手里抓着竹竿,站在大树下,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本来划账快要结束了,中间又岔出一件事来。我们到下柳郢村,找到一户叫胡有余的农户家时,他因另外还有一笔耕牛贷款十三元,结果与他核对时,老胡说他根本没有贷这笔钱,又核了几户,也发现这个情况。信用社放贷的是老马,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我们去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急口辩解是农户用了,农户耍滑头,想赖账。没有办法,我们只有请老马去和胡有余面质。老马无奈,只得跟我们去。大热的天,胡有余在刚割了小麦的田里翻地,打着牛正往前赶。我们站在田埂上喊他。胡有余一见到老马,马上急眼了,顺手操起一把铁锹,撵着老马就来了,边跑边喊:你这个狗日的东西,你说借老子私章给公家分个据,你就偷盖老子的章,老子什么时候给你借过贷款?老胡边骂边撵。老马一看胡有余急眼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不要真给他铲了一锹,那可惨了,于是拔腿就跑,在夏日的田埂上跑得飞快。远处绿色的村庄映衬着奔跑的老马,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老胡跟在后面撵,撵着撵着自己笑了起来:这个狗日的,他也晓得怕,心里没鬼,跑啥跑?你们回去好好查查他,可能还有,他养了个小老婆,我们村的刘寡妇,村里哪个不知道?这个狗日的,吃里爬外的东西……

我们觉得事态严重,就向上面汇报了。上面来了专案组,一查,果然还有十几户。老马被处分,退了赔不算,还给开除了。

我将车停在了当年粮站的门口,呵呵,当年的铁门还在,那个院子也还在。铁门锁着,我扒着铁门往里张望,那东南角的一排平房,似乎已经没有了。我正扒门瞅,远远地走过来一个男子,他开了铁门又从外面锁上了。我问他:那东南角的食堂还在吗?他笑笑望我:早拆了。我说,我原来在这个食堂吃过一阵子饭,所以扒门望望。你不晓得那里是一个食堂吧?他说,我怎不晓得?我也不小了。你不小了,你哪年的?我一九七一年的。一九七一?我一九八〇年在这,你那时才九岁,还穿着开裆裤在这个院子里跑着玩呢。我那时还可能在这院子里见过你,你是在这个院子里长大的吗?他说,是啊。我一直在这里啊。

我说他当时是个孩子,他笑起来了。他说,我也不小了,四十多了,马上五十了。说完他挂着一串钥匙,走到街上去了。

我离开粮站,往前跑了不远,就到了当年公社和信用社所在的三角地的一个空场上,信用社在对面砌了大楼,也改名为农村商业银行。我先到公社院子里转转,那个门楼还在,可院子里已横七竖八建了很多小楼,那两棵树也还在,可给夹七夹八的房子夹着,显得十分可怜。看来公社是搬走了。随即我折回对面的信用社,就见门楣上几个大大的字:大余郢农村商业银行。进得门里,一色的现代化装修,和城里银行的式样并无二致。窗明几净,物件有序,低柜区、自助区,井井有条……我见里面的柜员正给窗外的几个客户办理业务,便随处望望,一个保安腰上别个电棒,在那里盯着我。我见三个柜员,一男两女,颇有些老中青的样子。一个老年的男柜员在最东面,中间是一个中年的女同志,西边是一个年轻的女孩,看样子是才招进没两年的大学生。我探头问那个年龄大些的男柜员:有个叫路仓的会计还在吗?里面那个男人说,早退休了,早不在这里了,住到滁州儿子那去了。

从大余郢到半塔也才十几公里,我们经常骑自行车到各信用社,那回小霞和小玲她们来走的就是这条路。这是一条密植杨树的省道。我那时对杨树并不了解。后读文章,说杨树多悲风。杨树高大,树叶密布,一阵风,树叶哗哗作响。特别是秋末,一阵风来,杨树叶簌簌飘落,给人一种飘零的感觉。其实说杨树多悲风应为秋季,而春天,一阵春风,杨树叶哗哗作响,像一群小巴掌拍过去一样,还是挺喜庆的。我那时从半塔到大余郢来去都是骑车。春夏之间,高大的杨树,一阵风来,新生的树叶哗哗作响,天高云淡,还是蛮快活的。现在沿途杨树还在,可是周边的农田,都被改造成葡萄园,一眼望去,看不到边的水泥柱,路边也凌乱不堪,有许多农人在路边卖自制的葡萄酒,打着手写的广告牌:自家酿造葡萄酒。经济农业固然比传统农业挣钱,效益好,但一切奔着钱去,农村的田园风光一扫而空,不见踪影,也有点让人心疼。

县里要举行业务技术比赛,又把我从大余郢调回去,集训参加县里的大比武。小霞的点钞水平是高的,她是县里的老冠军。可这一次强调的是团体赛,所领导有野心,要我们争取拿团体第一。我虽然点钞速度已有了很大的提高,可是与高手还有不小距离。邻近的水口所、大英所,都有高手,而且有的还跟小霞不相上下。大英所有个蔡双双,上次比赛,与小霞就差零点一分,冠军差点给她抢走了。所以所主任叫小霞、小玲和我,组成三人小组,加班加点地练习,争取拿全县第一。我现在单指单张速度还可以,就是多指多张还上不来,于是下班之后,我们继续练习,要一直练到晚上快十点才歇下来。小霞示范给我们两个看,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并拢,从练习券上划过去。别看小霞小手胖胖的,可划起来飞快,几乎看不到手指动,只见一道虚光上下翻飞。她边示范边说,这样,这样,这样划,不要把手平放,手掌要翻起,胳膊抬起来,对,对,就这样,就这样……她抓住我的手,一下一下的。可是她这样抓着,我显得更笨了,而且我十分紧张,手心里都是汗。她说我,不要出汗,不要出汗,一出汗粘叽叽的,就黏手,反点不快了。可是我也不想出汗。出汗我也管不住,她倒好玩呢,好像我有意出汗为难她似的。而且她长期抓着我的手,她的手滚热,叫我如何是好?

这样坚持练了半个多月,我的速度果然快多了。小霞表扬我,这不快多了嘛,还是聪明的,人不笨。学东西比我快。

小玲看着小霞,脸上满是不屑,她酸酸地对小霞说:你怎么不表扬我尽表扬他?你是不是爱上他了?爱上他早说,把人家部队里的给早回掉,不要害人家。

小霞脸“腾”地红了,上去就打小玲,边捶小玲的肩边骂:嚼什么舌头根子!看我撕你的嘴!我是他姐!你才爱上他呢!吃醋了是吧?那我偏爱上他,你来抢啊,你来抢啊。说得小玲也急了,也上来打她。两个人扭作一团,笑作一团。

一天晚上,小霞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你知道吗,我们这里跑来了两个坏人。

我说,你瞎说什么?现在哪有坏人?

她说,主任说的,主任说东北的一个什么“二王”,杀了许多人,又是惯犯,又是神枪手,没杀人前,是兵工厂的,杀了人之后便跑了,边跑还边杀人。说是向南边跑的。据说跑到我们这边山里躲起来了。现在公安全出动了。主任叫我们晚上都别出门,连民兵都上路了,来往行人要查岗的。

果然第二天,在我们营业所外面的墙上,贴了个公告,说有什么“二王”,多么多么凶残,向某某地流窜了,叫发现者要立即到当地公安机关报告,提供线索者有什么什么奖励,还贴了两个人的照片。弄得镇上人心惶惶,大家晚上都早早关门,不出门喝酒了。

果然被打了一个。大余郢信用社的老马,被开除后,无所事事,整日酗酒,经常喝醉,醉了就往他“小奶奶”(姘头)家跑。一天从那回家,已是半夜,又是山路。在半道上,遇见民兵巡逻,喊他站住,可能他做贼心虚,借着酒胆,不但不站,反而拔腿就跑。民兵喊了几声,并鸣枪警告,他不听。民兵上去一枪,给撂倒了,腿给打断了。结果一查,打错了,不是“二王”,是一个酒徒。这事闹得全镇人人皆知。

这样一来,镇上气氛更加紧张了。

我们到县里比赛,一去好几天。还好,我们经过激烈的角逐,果然不负领导的期望,搞了个第一回来,只比水口所多零点五分,好悬啊。不过就这样,我们也挺开心,特地绕到滁州,在琅琊山玩了半天。

回来后主任就来找小霞。主任本来是个笑面佛,肉肉的脸上总是笑眯眯的,可这次脸面严肃,可以说有点僵硬,我们还笑主任,脸是不是中风了?

可是进到主任办公室的,还有几个人,是外地的,都拎着一个包,镇上的一个领导也跟来了。

小霞离开主任办公室,就没到我们营业间来,之后几天没来上班。过了几天,小霞来了,眼睛还是红的。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个事。可是谁也不好问她,就弄话岔开。小霞倒是爽快,气鼓鼓地说,你们别遮遮掩掩的,好像我没有觉悟似的。不就少了一条腿,人还在哪!我原来还有点犹豫,嫁不嫁他,还看我高兴呢!现在好了,我要是反悔,倒叫个什么人了。他倒是写信来了,说算了。我怎么可能呢?我偏要缠着他,不娶我咱还不干呢。小霞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我们赶紧岔开,开玩笑说,人家可是大英雄,特级英雄呢!爱他的人多着呢。小玲,你上!我一推,小玲嘻嘻哈哈,你要啵,不要,我就上了啊。

原来小霞的男朋友姓汪,在部队已经提了干。部队要开到前方,参加自卫反击战,小汪主动请缨,要求上前线。之前也写信告诉了小霞。这个事情还是在夏天的时候,可是小霞都没有告诉过我们。结果在一次战役中,踩上了敌人埋的地雷,炸伤了,一条腿炸没了。主任后来说,听部队来的同志说,小汪可勇敢了。他是运输兵,从下面战壕把弹药扛上前沿,再从前沿把受伤或阵亡的战友背下来,一天在壕沟里要跑几十趟,还要避开敌人埋的地雷,有时都用手在石头上摸,摸一块,爬行一步。据说那种小地雷特别小,满山埋的都是,踩上了,人死不掉,不过就叫你少一条胳膊或一条腿,反正把你给弄残了。

小汪那次背着一个受伤的战友,正往回爬,已经快要爬到下面的营地了,只听“轰”的一声,人就没有了知觉。等醒过来,赶紧找战友,战友还活着,于是两个人就在地上爬,爬了不远,小汪就昏过去了。等再次醒来,已经是后方医院了。小汪一掀开被子,就哭了起来,“我才二十岁啊,我怎么给我的对象交代啊!”

小霞后来也几次给我们讲过这个事。每讲到这里,她都要哭起来。

小镇上锣鼓喧天,英雄回来了。这个镇上一同参军的,有十几个人。上前线的,也有七八个。这一天都同时退伍回乡了。那天小镇上各单位都派人上街了,还有镇上学校的许多学生,排成长长的队伍,拿个小旗,夹道欢迎凯旋的英雄们。小汪也在人群中,精气神十足,已经装了假肢,和正常人一样,胸前戴着大红花,雄赳赳地走在队伍中。小霞也和我们一起在欢迎的人群中。那天小霞特别兴奋,脸红红的,一直笑着,那酒窝就在鼻子下面和嘴角边漾着。

之后是英模报告会,学校、工厂、机关单位巡回讲。之后小汪被安排在镇上的供销社。那时的供销社,还是不错的。

上面来了通知,像我们这一批青年员工,可以参加当年的考试,直接考地区的银行学校。那时上个学是很难的。这样一个好机会,谁不想?可是规定一个县只能走四个,就是考试成绩的前四名,一律不得照顾。我拿到复习资料,就一门心思复习,晚上把门关起来,腰上系根带子,把自己扎在椅子上,连厕所都不去上。这样一连干了一个月,去到地区参加统考,放榜下来,我考了全县第三。

我要去上学了。我要离开这个小镇了。

临离开的那天,所里给我搞了个欢送会,说我们所里终于出了个“大学生”,叮嘱我发达了不要忘了“老本”(老根),要经常回来看看。那天我喝多了。

喝酒快结束的时候,小霞偷偷塞给我一个东西,叫我回去再看。我借着酒劲,偷偷跑到厕所,迎着近中秋的月光,看了。是一个彩线绣的荷包,包里还用彩纸写了个字条,说这个荷包给我做个纪念,以后发达了,不要忘记了她们这个小地方……

我回到酒桌,望着小霞笑。小霞就给我做了个鬼脸。

一个人离开一个地方,哪能说不会忘记呢?刚开始的几年,还有一些熟悉的人,知道一点营业所的消息。小霞结婚了呀,小霞有了孩子呀,是个女儿呀。又过了几年,又听人说,小霞家的小汪下岗了。也是,那些年正是个体户发达的时候。个体经济都起来了,供销社的集体生意肯定越来越难做了。没生意了,工资发不出,还不就下岗了?

再后来,我的工作也不断变化。生活的压力使我们不断地变得麻木。曾经工作过的小镇离我越来越远了。这么一晃,几十年过去。人生就是一块压缩的饼干,原来就是那么薄薄的几片。

半塔镇是个革命老区,历史上有著名的半塔保卫战。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初,就在这里建了一个烈士陵园,那时刚来工作,我们晚饭后经常散步到陵园。陵园建在半山腰上,植了许多松柏,修了纪念碑。环境相当清幽。夏季天长,有时吃了晚饭,几个人坐在长长的石阶上,谈一些漫无边际的话题,一直到四周的天都黑了下来。

当年我们分到半塔一行三人,后来都离开了。我在半塔工作四年,跟小霞学习出纳工作,就干了近两年。

未进镇上,我就将车停下,爬到当年我们夏天经常游泳的半塔水库大坝。当年水库有一个滚水坝,坝上整天一片轰鸣,巨大的水流从坝上翻过,落入下面一个大水潭里。我们从大坝上往水里扎猛子,水翻滚着,我们随水波而上下涌动,快乐极了。

如今滚水坝还在,只是似重新维修了。水库也小多了,水少了。周边一片冬日的萧条景象。坝上有细细的清水流过,洒下一片稀疏的水声。转而直接上到烈士陵园。陵园也改扩建了,修了门楼和广场。进到里面,纪念碑和过去的碎石路还是原样,只是园里的松柏树林,经今年的一场大雪,倒伏了许多,有的已连根拔起。一个农民,正开着拖拉机,在拖走那些已经锯下的树枝。今年这一场雪使许多树木受伤,甚至死去。

下到镇上,正是年跟前,街上人山人海,与我当年在此工作逢集时一样,人贴着人走路。车是没法开了。我步行往镇里走,找我当年工作的营业所,和我心中牵挂着的那些人。那些路我是认识的。无非是拓宽修漂亮了。路的基础还是当年的,所以方位和模样是不变的。穿过无数的摊位,我来到营业所的门前。过去的二层楼已重新翻盖,现在是一幢挺气派的新楼,楼的陈设和现如今所有的商业银行一样,进到门里,透过厚厚的防弹玻璃往里瞧,工作人员已没有一个熟人。我转到后面小院,过去偌大的院子也给砌满了房子。再往后走,见到一个小花园,里面有一些树木,我认出这是小霞父亲过去种的,老人身体不好,爱静,种了不少的树木花草。我走到一家,见一个半大孩子,我问:你姓什么?他不吱声。我又问:王小霞家住哪里?他摇摇头。这时一个妇女走了出来,问我干什么的?我说看看,我过去在这工作过。她惊奇了起来:我看你面熟,你叫什么名字?我说,你是营业所或信用社的吗?她说是。我说,你哪一年工作的?她说一九八四年。我说,我已离开啦,你不认识我的。她又问,你叫什么名字?我说姓莫。她说我知道你,你是莫年华吧?他们常提起你。我岔开说信用社的老沈还在这里吗?老沈啊,在这。她一指隔壁,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的门开着,她正要喊,我说,别喊,喊出来我可走不了了。他肯定要留下我,我还要赶路呢。她又望我笑笑,我又问:那小霞呢?

小霞啊,也退了。在那!她手一指,大门口,和她丈夫摆摊卖年货呢!我一声谢谢,便告别了这位妇女,急急地退了出来。

出了营业所的院子,我站在大街上,大街上人来人往,都忙着过年,没有一个人理解我的心情。营业所的门口,依然像三十八年前每每逢集时的模样,所有的空间都被各种摊贩占领,人走路,得插着脚找路缝来走。此时天已近黄昏,暮色慢慢降临下来。有些摊位已开始收摊。我忽然见一个卖各种保暖内衣的摊位,一家子正在收摊,摊主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一只裤腿高高地扎着,一只拐在他胳肢窝下撑着。他是当年的那个英雄小汪吗?他的假肢呢?他脸上的胡子没有刮,胡茬浓密。他正把支着雨棚的钢管拆下来收起,他的老婆,不!小霞,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来。是小霞!她虽已见出苍老,可面相还如当年一样,笑模笑样的,正往一个平板车上收货。她的身边,一个半大的女孩,穿着洋红的棉便服,正帮她把那些成堆成堆的保暖内衣往车上送。我一下子给这个女孩迷住了。她肯定是小霞的外孙女。她太美了!这样的美简直惊人。她或者十五六岁,或者十七八岁,那种淡定的、青春的美丽。她在劳动着,她的面色像朗月一般。在这个小镇上,在我三十八年前工作过的小镇上,她就像是三十八年前的那个小霞。不!是三十八年前的小霞一个新的翻版,我的腿像粘在了那里,我磨磨蹭蹭,立在那里,又不敢太近,怕小霞认出了我。但我想,我们已几十年没有见过面,她早把我给忘了吧?她也绝不会想到此时呆站在那里的半大老头,是她当年的徒弟吧?那个当年也才二十岁的青年……我在那磨蹭着,磨蹭着。

…………

车子沿乡村的省道行进。沿途是冬日的河流和树木,道路曲折。我将塞在裤兜里焐得滚烫的荷包取出来,挂在车的后视镜上。荷包在我眼前晃荡着,那用蓝色和红色双线绣出的花纹,还是那么清晰。在荷包的中间,还用粗线勾出了两只眼睛,眼睛中间镶着两粒发亮的珠子,荷包下面还垂着一把黄色的穗子,像一串灯笼的流苏……我将车开得很慢。我打开音乐。这时暮色完全降了下来,那苍老的声音就在这沉重的暮色中环绕:

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

喋喋不休,时不我予的哀愁

…………

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喋喋不休,再也唤不回温柔。

…………

责任编辑 李路平

广西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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