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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儿童,每个村庄都存在

 老鄧子 2019-05-17

马金莲

长篇小说《孤独树》刊载于《花城》2019年第3期,责编陈崇正,点击“阅读原文”即可购买纸刊。图 |Gene Brown

有些问题是我动笔之前没有想到的。

萌发创作冲动、着手搜集素材和作品构思,先后断断续续历经三四年时间。

之所以萌发书写留守题材的念头,是因为亲身的感受。2012年冬,儿子十个月,我的产假满了得上班,谁帮我带孩子成了一个难题。协商之后送回老家,这是一个在别人看来可能挺简单的事,但是我们母子经历的考验,只有我们知道。需要毅然断奶,让孩子从母乳到奶粉完成转变。他拒绝吃奶粉,拒绝吮吸橡胶奶嘴,拒绝吞咽装在奶瓶里的奶粉,为此一直哭,哭累了闭上眼浅睡,睡醒了继续哭,只为想吃早就习惯了的母乳。我们带着一大包小孩子的衣服和被褥、尿布、奶粉、感冒药退烧药拉肚子药补钙药,还有一个婴儿车,去的老家,等返回城市的时候,车里空荡荡的。儿子留给爷爷奶奶,同时留下的是围绕着他而存在的那些零零碎碎。我的心被掏空了,好像留到老家的不止一个孩子,还有心里的某些东西。骤然从母乳喂养切断,照顾他的人又从我换成了年迈的爷爷奶奶,孩子能适应吗?这适应要付出多少嚎哭才能完成?还有他近来爱感冒,一感冒就发烧,七十多岁的婆婆都好几十年没拉扯孩子了,她还会处理这些紧急情况吗?夜里睡不着,望着灯,感觉除了我牵挂的小人儿,什么都无法填补内心的这些空缺。

当然,一段时间之后就适应了这种分离。每周末赶回去看一趟,送奶粉,洗洗刷刷,挂一晾绳的尿布,然后离开。遇上雨雪天气或者单位出差,就不能回去。虽然离得不远,只是老家山沟和市区的距离,开车一个多小时能到。可是骨肉分离的牵挂和思念,和距离没有关系,不管远近都一样揪心和难熬。日子在跌跌撞撞中过着,我唯一盼望的就是他长得快点,再快点,能上幼儿园的时候就可以接进城团聚。但是孩子的体质一直都很差,经常感冒,发烧,烧起来就迟迟退不下去。一段时间,我连睡梦里都在担心孩子,只要听到电话响就胆战心惊,总是担心是不是老家打来的,是不是儿子又病了……

一次我参与一个调研,看到一个村子里的小学校空了,一问才知道生源越来越少,出现了三个老师教一个孩子的状况,上头只能把学校撤掉,并入中心校。资源整合,无可厚非。一个现象让我惊诧,问,孩子都哪儿去了,为何学校会没了学生?答案是现在的人本来生的孩子少,再者都进城去了。顺藤摸瓜一样往下追究,我发现进城早就成为这些年的潮流。其实包括我们自己,也早就被挟裹其中,并为此做出了不少努力。从当初在乡镇工作,到后来我先带着女儿进城,接着是爱人进城,现在最最牵挂的就是还寄养乡下的儿子。这其中经历的艰辛自不必说,从租住城中村,到攒首付买房子,到贷款,再到每月精打细算地还款。再往前追溯,从我们开始上学开始,我们念书的目标就是好好学习,有一天找一份工作,不做农民。无数人都在这样努力。其实我们都奔波在从乡村到城市的道路上,这样的努力从未停止过。这是一个怪圈,一股潮流,一个不可逆转的大势,席卷着我们。我默默观察、思索着。一有空就往乡下跑,婆婆所在的山村,附近的村落,亲戚的村庄,我们工作过的村庄,调研活动涉及的村庄,移民搬迁的村庄……关注点集中在人口外流和留守现象之上。

留守其实无处不在,几乎每个村庄都存在。每当行走在空荡荡的村庄道路上,我都会禁不住在脑子里做一个对比,眼前的乡村,和我小时候生活过的那个村庄,对比是明显的,存在巨大差异。似乎我们那时候的生活里充满了欢乐,村子里到处都是人,人满为患,田地里劳作的,树荫下歇凉的,麦场里热火朝天碾场的,端着饭碗蹲在大门口一边吃一边天南海北闲聊的……村庄到处都是妇女呼唤孩子的声音,公鸡打鸣母鸡下蛋的叫声,狗咬声到处汪汪,牛羊毛驴也不甘落后跟着凑趣,乡村一年四季早早晚晚都回旋着一道欢快的合奏曲。那时候的乡村充满人气,到处都热气腾腾的,感觉日子过得热火朝天的,虽然清苦点,艰难点,物质上远没有现在这样丰富,但是充满着朝气。为什么现在的村落给人如此空旷和寂寞的感觉?这发现让我迷茫,也失落。

这让我推翻了单纯讲述一个留守故事的初衷,我发现困扰乡村的,已经不仅仅是留守,也就是说,留守的不仅仅是孩子,缺乏亲情滋养的,不仅仅是儿童,其实还有妇女,老人,还有乡村世界里的更多生命,比如猫狗牛羊驴等牲口,还有屋檐下的燕子、树头上的麻雀和喜鹊、土崖下的乌鸦等飞禽,还有大地上泥土里活动的一切和人类曾经息息相关的生命,哪怕是一只跳蚤,一个苍蝇,一窝蚂蚁……更有整个乡村生活方式的远去,乡村伦理秩序的淡远,甚至是农耕文化的远去。我们父辈二牛抬扛的日子远去了,我们炊烟袅袅的日子远去了,我们步行在乡村道路上在尘埃里奔忙的身影远去了,那鸡叫狗咬娃娃吵得热闹,也远去了。

这是时代的必然,是社会发展的结果,更是不可阻挡,也不应该阻挡的。历史的车轮滚滚,也许我们身处的时代,在后来者眼中会是一段极为不平凡的历史。作为写作者,作为用文学方式感受和思索的个体,我能做点什么,能记录点什么,能挽留点什么,或者说能为正在逝去的物事、时间和人的内心,挽留点什么?文字是挽留,也是祭奠,是怀念,也是自我取暖。正是因为我在清醒地看着这一切,目送这一切远去,内心的依恋和疼痛才分外真实。

生活是真实的,因为真实而甚至会呈现出某些残酷,我觉得有义务直面这些真实。为此在窝窝梁的木匠老汉一家面前,不仅仅是生存的需要,木匠老两口日渐苍老的现实,更有土地一天天撂荒,农具一年年搁置,农事终于荒废的现实,这对于五六十年代出生的农民来说是残酷的,土地就是饭碗,就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不可丢弃的,这何尝不是中国人千百年来难以割舍的思维。但我需要在文中面对的,也是我的主人公需要面对和思索的,是这些古老的艰辛的生存方式,正在经受考验。所以木匠老两口痛苦的,不仅仅是孙子的留守,更有眼睁睁看着整个乡村世界衰落而无能为力的无奈和痛惜。虎子和梅梅是八零后,这一代人和父辈的生活观念和方式都发生了变化,目标也更明确,就是离开土地,进城,通过念书改变命运的道路走不通,还有别的选择,就是打工。

打工这种生存方式像一把利器,侵入乡村,源源不绝地挖掘和吮吸着乡村的有生力量,从一个人受教育开始,注定有一天要离开这生我养我的故土,不管是工作,还是打工,最终大多数都在离开,或者奔走在离开的努力当中。他们对城市已经不单纯是向往,态度更明确,目标更直接,就是进城,去城里打工挣钱,去城市生活。从表面上上似乎是城市在反哺农村,城市的钱财通过打工者反流向农村,养活着农村尚在留守的人群。其实往深处思索,农村才是真正的付出者。大量有志有识有文化有力气的青壮年,在最好的青春年华里,离开乡土,涌入城市,贡献出自己的青春、血汗和智慧,而乡村留守的群体,在两极分化中越来越薄弱。老人衰老,妇幼孱弱,仅仅维持着乡村基本的农耕和生活,同时抱着对城市的等待,在苦苦地守望。事实上我们这一代人只要离开故土,就很难回归,即便内心还是保留着对农村和乡土的留恋和思念,但也仅仅止于这样的层面,只要能在城市立足,或者有资本生存下去,愿意回归并且付诸行动的并不多。所以才有人携妻子住进深山与世隔绝耕织度日而引起普遍关注,说白了是现代人在享受着城市现代化便利生活的同时,对曾经乡土生活的缅怀。这缅怀一般剔除了乡村生存的艰辛,而带着自我欺骗的诗意。说到底不是真正的乡村人才有的心理。

真正不幸的,是哲布这一代人,真正意义上的留守儿童。如果说木匠爷爷这一代人还有乡土可以守望,虎子这一代人怀揣着对城市的向往而毅然离开乡土奔向城市,哲布却是被命运裹挟而身不由己的一代乡村孩子。尚在襁褓之中就已经被命运安排,注定要承受留守的考验。这些考验是细碎而繁复的。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是深入到生活的每一寸肌理,甚至渗透到血肉深处的。当哲布开始学步,呀呀说话,正享受着被母爱呵护的时候,梅梅铁了心要外出打工。挣钱或者是目标,其实更是一个借口,是八零后甚至九零后这两代和前辈生存理念日益迥异的年轻人秉持的人生追求所注定的。所以虎子和梅梅注定会一直外出,一直在他乡的路上追求着他们认定的幸福,尽管这幸福有时候显得那么虚渺,但在他们看来这个过程也是追求本身。所以哲布注定会被遗留在乡土世界,注定要在孤独中完成自己的成长。

这是什么样的孤独?当写到梅梅离开,哲布从热梦里醒来睁眼重新打量没有亲娘的世界,我完全沉入到文本叙述当中,久久难以自拔。那是一种难以说清的辛酸,迷茫,思念,寻觅,还有呼喊。童稚娇嫩懵懂的目光里,看到的是没有父母的世界,是爷爷奶奶的老迈,是一年一年的等待和思念,还有乡村世界的日渐衰败。农耕社会的辉煌,他没有赶上,生命画卷在他面前展开的时候,他就看到了人口的外流,打工的人流潮水一样涌动,带走的不仅仅是骨肉亲情的温暖,还有整个乡村的温度。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等待,这无望的漫长的等待中,他经历着成长,年轮在身体上叠加,但在亲情方面的空缺,缺口在日渐增大,没有人有办法帮他填补,所以像一道大坝的堤岸,从一开始就出现裂痕,这缝隙终有一天会导致整个大坝的决堤——哲布最后毅然放弃考试,只身出走,这看似偶然的事件,背后早就埋下了必然的因由。

结尾部分我数次陷入矛盾,进退维谷,不知道手中的笔该怎么往下写,人物的命运该怎么走,文本要给主人公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安排?留守是大命题,要举重若轻是艰难的,也是不太可能的,更不敢自欺欺人。这命题沉重到,将文本书写到中途的时候,我有一种窒息般的压抑感。我感觉自己在命运的迷途里独自行走,我就是小哲布,小哲布就是童年的我,更是我那留在乡下每次都哭着追着不让我离开的儿子。城市发展过程中一代代农民工付出了血汗,挣取一份血汗钱的背后,是多少家庭的长期分割与难以团聚,是多少老人的牵挂,和孩子的孤独。我把一个时代的疼痛与沉重都叠加在哲布这样一个小小的少年身上,让他承载和面对,这是不是有点不公呢?是不是有点残忍呢?我陷入矛盾,写出一个结尾,不满意,推倒再写,又不满意,再次推倒重新进行。甚至,我想不写首尾,把命题空悬起来。最后,慎重再慎重之后,我怀着万分小心的情感,写出了目前的结尾。

结尾是开放式的,留守环境里长大的少年哲布,他将何去何从,继续出走,还是返回乡村重新开始人生,他终将等来了父母的复合,还是依旧面临着一个风雨飘摇残破不全的家庭……一切都在火车的长鸣声中,在迎头飘落的大雨当中,戛然而止。我完全遵守了现实生活的强大逻辑。就像马向虎这一代人的无法回归,和木匠爷爷那一代人的苦苦守望,还有哲布这新一代的迷茫、无辜。

《孤独树》对我是一个很大的考验,改完它之后,我甚至好几个月难以动笔再写别的,我感觉自己的热情和心血都在这个文本里耗费殆尽,我像一个面容枯槁变过百岁的老人,在一种被掏空的感觉里搁浅,久久难以从中走出。我知道,这感觉就是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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