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难题

作者

刘洋风

黛玉的生日有两个说法。32回中金钏儿自尽，王夫人想找两套体面衣服给她装裹。“谁知可巧都没有什么新做的衣裳，只有你林妹妹做生日的两套”。当时端午刚过，未出五月。这样黛玉生日就在五月。

62回探春盘点众人生日时，袭人说黛玉的生日在二月十二。

32回写到黛玉生日，应该是情节需要。只有黛玉特殊决定了她的生日新衣不方便借给死者装裹，王夫人才会为难，也才有宝钗随后的豁达慷慨。这属于随文生事。62回的说法应该更为可信。那一回主题即是生日，又特意一一列举各位同生日者。再说黛玉乃阆苑仙葩，降临人间自当在人间花草雀跃盛开之际，恰如《镜花缘》中的百花仙子。二月十二乃是花朝节，彼时春光正好，踏青赏花正当其时。正符合了黛玉这一人设。

与黛玉同生日的乃是袭人。

袭人本是贾母的婢女。她“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贾母说她是“没嘴的葫芦”，伺候过湘云一段时间，又被派去照顾宝玉。宝玉是贾母的命根子，袭人被特意指去照顾宝玉，可见其妥帖可靠了。

袭人的这份寡言罕语，这份妥帖周到，与宝钗很像。她们都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大约小小年纪便已经懂事克制，不动声色间为大人默默分忧。所以脂批说：袭为钗影。

与宝钗相像的袭人偏偏与黛玉同生日，想想也真有意思。

难道是嫌金玉姻缘与木石前盟不够热闹？还是从一个侧面辅证了“钗黛合一”？

更常见的理解是黛玉与袭人都是宝玉想要“同死同归的”两三个人，是他情感世界的两端。一边是初试云雨的温柔妥帖，一边是心心相印的世外仙姝。一边是肉，一边是灵。一边是红尘温柔多情，一边是彼岸无限世界。

这正是永恒的浮士德难题：“在我的心中啊，盘踞着两种精神，这一个想和那一个分离！一个沉溺在强烈的爱欲当中，以固执的官能紧贴凡尘；一个则要脱离尘世，飞向崇高的先人灵境。”

神瑛侍者凡心偶炽，向往人间的花柳繁华富贵温柔。这是对人间红尘的肉的依恋。

受他甘露之恩的绛珠仙草下凡以一世眼泪酬报恩情。这是青梗峰下、灵河岸边那灵的依恋。

红尘中的宝玉受尽宠爱，红尘中的黛玉不忘初心。

黛玉来人世一趟真的是还债的。

她多病，“从会吃饭时便吃药”。“我一日药铞子不离火，我竟是药培着呢，哪里还搁的住花香来熏?”一个常年吃药的人能享受到的乐趣自然大打折扣。

比如口腹之乐，黛玉基本无缘。螃蟹宴上吃了螃蟹，心口微微地疼。宝玉巴巴地想起来的小莲蓬汤，黛玉自然没有喝。热闹的烤鹿肉，她只能看两眼。宝玉的寿宴上喝了酒，“回去还要吃药呢。”探春与宝钗还有“偶然商量了要吃个油盐炒豆芽儿”的时候，黛玉除了那治病的人参养荣丸和燕窝粥，与食物真是无缘。

比如睡眠之乐，黛玉自然也是没有的。她“心血不足，常常不眠”。“我这睡不着也并非一日了。大约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满足的觉。”

黛玉这般其实不是多愁多病，而是多病多愁。

肉身于黛玉是沉重的负担。越是如此，她便越纯粹。

她用一颗赤子之心待宝玉。对待宝钗，对待紫鹃，甚至那不时飞来的燕子和架下的鹦鹉，她又何尝不真诚相待？

这是一种珍贵的爱与被爱的能力。

红尘中看似人人有情，其实爱始终是奢侈品。产生爱、付出爱，始终只有悟得真谛的极少数人。

红尘多变，黛玉的爱穿透了世间种种外在的头衔冠冕。她爱你，只因为那是你。她待你好，也只因为那是你。

当年凡心偶炽时，僧道曾云：红尘虽好，美中不足，乐极悲生，人非物换。

可世间声色货利，谁还能记得这告诫？

36回中宝玉曾经索泪。“趁着你们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去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托生为人，这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何其幼稚，何其贪心。袭人不理他。

见识了龄官与贾蔷的情分后，他感叹：“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看来我竟不能全得。从此后，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

这各人的眼泪中是否也期许着袭人的眼泪？袭人笑他又说疯话了。

袭人是没有眼泪给他的，她已经给了他最细致的呵护。

36回宝钗来报喜时，宝玉正在午睡，丫头们也横三竖四在外间床上睡觉。“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傍边放着一柄白犀麈。”她一边绣着那白绫红里的鸳鸯戏莲的兜肚，一边警惕着那沙眼钻进的小虫子。兜肚花样那般精致可爱，“由不得不带。”

那般的温柔呵护，由不得宝玉心生妄想。

可他忘了：袭人在贾母身边时名唤珍珠。珍珠是富贵，袭人是温柔，她本姓花。若非红尘多变，她又怎会是人间的富贵温柔花？又哪里能奢望长久呢？

原来这欠泪还泪中，花姐姐也可以成为林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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