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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难复,北大便又怎样?——马一浮大师的儒者之路

 二少爷收藏馆 2019-05-22

马一浮先生像,一九〇三年摄于美国,图片来自陈星《隐士儒宗》

二十世纪,有一位当之无愧的国学大师。他九岁阅读《楚辞》《文选》;十六岁时,与鲁迅、周作人同年参加绍兴县试,拔得头筹,被誉为神童;二十一岁,随队赴美参加圣路易斯世博会,并饱览西方典籍,带回了中国第一部德文版《资本论》;回国后,在故乡杭州,他通读了文澜阁四库全书以及三藏佛典;民国建立,年仅三十岁的他被教育部长蔡元培聘为秘书长,却因为反对废止读经,上任二十天就辞职回乡;他先后拒绝了北大蔡元培、浙大竺可桢校长的聘书,坚决不做大学的教授,却在抗战期间创办书院,以专门培养圣贤为宗旨。梁漱溟曾称赞他是“千年国粹,一代儒宗”。他就是国学大师马一浮先生。

一九一七年元月,时任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收到了一通来自杭州的电报,正文内容只有八个字——“古闻来学,未闻往教”,署名“马浮”。不久前,蔡元培刚就任北大校长,就立刻聘请隐居杭州、时年三十五岁的马一浮先生北上,担任文科学长,而他得到的答覆,就是这八字电文。

后来,在一封给蔡校长的信中,马先生进一步解释了自己拒绝任教的原因:

承欲以浮备讲太学,窃揽手书申喻之笃,良不敢以虚词逊谢。其所以不至者,盖为平日所学,颇与时贤异撰。今学官所立,昭在令甲。师儒之守,当务适时。不贵遗世之德、虚玄之辩。若浮者,固不宜取焉。(一九一七年一月十七日,《马一浮全集》第二册(上),401页)

曾有学者认为,马一浮先生之所以不接受北大的聘书,不能接受“现代”的学校体制,认为“中国教育的传统是学生来就老师受业,而不是现在这样老师去学校教授学生”、“现代学校教育一味趋新务时,遗弃传统儒学,与自己平日所学不合”。

不过,马先生拒绝北京大学聘书的原因,真的可以简单地用“传统”“现代”之争来解释吗?

致蔡元培校长的信虽然简略,但我们仍可以发现一些不同寻常之处。马先生称北大为“太学”,称教授为“学官”“师儒”,可见马先生并不认为北京大学是什么“太阳底下的新鲜事”,马先生所拒绝的,是自古以来的“官方”学校教育,而非“现代”大学教育。

一九一六年,马先生摄于杭州,图片来自陈星《隐士儒宗》

十二年后,一九二九年,时任北大校长陈大齐再次向马先生寄来聘书,请他担任研究院导师,不但多次亲自写信邀请,还托马先生的朋友马叙伦等人劝说他北上。然而这次,北大又吃了闭门羹。在给陈校长的信中,马先生说道:

方今学子务求多闻,则义理非所尚。急于世用,则心性非所先。平生粗究终始,未尽玄微。耻为一往之谈,贵通天下之志。亦知语默道同,物我无间,酬机赴感,教所由兴,但恐无裨仁贤厉学之心,不副髦俊研几之望,是以未敢遂承,匪欲自隐其陋也。(一九三〇年七月,《马一浮集》第二册,516页)

在学校增长知识,毕业后实现就业,无论在今天,还是九十年前,都是大学教育的目标,也是一般学生的期待。但马先生认为,自己要讲的是“心性”“义理”之学,既不是知识,也不是为了帮助学生就业。既然双方道不同,自然不相为谋。马先生又致信好友马叙伦,说:

道逢尹喜,始出五千;退老西河,乃传六艺。感然后应,信然后从。是知教化所由兴,不必尽在明堂、辟雍也。(《马一浮集》第二册,456页)

“明堂”、“辟雍”,是古代天子的太学,即国立最高学府,这在西周就已经存在。马先生这里指的就是北京大学。相传老子是西出函谷关时,遇到了慕道的关令尹喜,在尹喜的请求下,才写作了义理渊深的《道德经》五千言。孔子则是晚年在洙泗之滨,删述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并为弟子传授其中的大道。老子和孔子真正的学问,都不是在太学里讲的。原因在于,孔子和老子传的是“道”,不是一般的知识。传道,则要求学生对道有深刻的志向,对老师有相当的信任,因为只有具备这样的状态,才能领悟老师所讲,所谓“感然后应,信然后从”。但是太学招收学生,并不重视学生在领悟天道方面的素质,而是看重学生的知识、才干,培养的也是学生处理实际事务的技艺,和学道的要求并不契合。但孔子、老子的影响,远在一切公立学府之上。马先生所要继承的,是孔子和老子之学,而非太学之学。

马一浮先生的家乡杭州,有一所知名大学——浙江大学。一九三六年,时任浙大校长竺可桢两次登门晤谈,延请马先生担任讲席,仍无功而返。马先生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

盖博士之业,(汉之博士,即今之大学教授。)非弟所知。当世不乏名教授,且竺君所延纳已尽一时之选,弟固无能为役。必欲相求,须在学校中所有科目之外,纯粹以讲学意味出之,使知有修己之学,不关干禄之具,然后乃可进而语之以道。今日学生皆为毕业求出路来,所谓利禄之途然也,不知此外更有何事。荀卿云:古之学者以美其身,今之学者以为禽犊。开宗明义,须令学生了解此意,方可商量。(《答王子余》,题一九三〇年九月,据竺可桢日记推断,时间当为一九三六年,《马一浮集》第二册,519)

在这封信中,马先生将汉代的博士和当今的大学教授进行了类比,这一点殊堪玩味。博士是中央政府的高级文教官员,由饱学之士担任,主要的职责是掌管政府藏书,并担任国家政策制定的顾问。汉代初年就有博士,但学术背景不一,汉武帝时期,限定博士必须由传习、擅长《诗》《书》《礼》《易》《春秋》五经(汉代《乐》已经失传)中某一经的学者担任。博士还教授弟子,传授对经文的解释。学子竞相拜师学习经术,不同博士的讲法逐渐形成了“家法”,使用的讲义逐渐积累成了卷帙浩繁的“章句”。西汉后期,甚至出现了“一经说至百万余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的局面。其原因,班固在《汉书》中一针见血地指出——“盖禄利之途然也”。

马一浮先生曾向竺可桢提出,愿意在浙大创办“国学讲习会”,超乎教学体制之外,自己以大师名义讲学,未得同意。

这种讲授古代经典来培养国家官员的做法,其实在孔子之前的西周时期已经存在。《礼记·王制》篇记载:

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王大子、王子、群后之大子、卿大夫元士之适子、国之俊选,皆造焉。

“乐正”是周代主管教育的官员。当时就以《诗》、《书》、礼、乐来教育贵族子弟和民间的俊秀,培养他们日后成为好的领导干部。当时礼仪、音乐可能还没有形成固定的典籍。但孔子时代的“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就是从周代的《诗》、《书》、礼、乐逐渐形成的。但马先生认为,孔子的教育和“乐正”的教育,根本上是两条线索,不能混淆

尝谓乐正崇四术,顺先王以造士,为学官之守,此教之在上者也。孔子定六艺,明圣道以俟后,乃素王之业,此教之在下者也。二者固并行而不相悖。(《复性书院缘起序》,《马一浮全集》第四册,330页)

孔子教授弟子所用的教材,和周代、汉代的学校,并没有本质的差别,但孔子的讲法却和“乐正”和“博士”们完全不同。孔门虽然也走出了不少政治领袖,但是孔子曾说:“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及门求学三年以上,坚持不出仕做官,而继续向老师求道的,才是真正难得的学生。孔门好学莫如颜回,但颜回是“箪食瓢饮在陋巷”,从未在政治领域表现自己。他向老师请教如何能成为真正的仁者,孔子教给他“克己复礼为仁”,他就能做到内心“三月不违仁”,在困苦中“不改其乐”,孔子称赞他说:“贤哉!回也。”颜回这样的仁者、贤人,才是孔子真正要培养的学生,而非优秀的政府官员。孔子讲授“六经”,是通过“六经”来让学生领悟大道,而并非停留在讲解文义的层面。可见,同样是讲“六艺”,孔子和周代的乐正、汉代的博士,走的却不是一条路,正所谓“同途而殊归”。因此,马先生指出:

六艺皆所以明性道,舍性道而言六艺,则其为六艺者,非孔子之道也。(《儒林典要序》,《马一浮全集》第二册(上),第25页)

可见,有遵孔子之道讲的“六艺”,也有不遵循孔子之道讲的“六艺”。

同理,同样是讲“国学”,讲“传统文化”,也可以走上完全不一样的道路。大学教授培养的是未来的编辑、记者、学校老师、研究员、教授,而马先生培养的是穷理尽性的圣贤,这也是“同途而殊归”

孟子曾说过,圣贤距离我们并不遥远,只是“先得人心之所同然”而已,换作今天的话说,就是率先实现了永恒的、普遍的人性。永恒的、普遍的人性,古人又称之为“义理”

因此,马先生明确地表明,自己要讲的首先是“义理”,而不是“国学”,有了“义理”作为支点、准绳,“国学”的研究才有意义,不然,就算对“国学”的发展脉络、中国思想的历史十分精通,也只如百科全书、百货商店,只是一种物质化的“量”的延展,而和自己的生命并不发生关系,没有精神的向上的提升:

竺君所望于弟者,谓但期指导学生,使略知国学门径。弟谓欲明学术流别,须导之以义理,始有绳墨可循,然后乃可求通天下之志。否则无星之秤,尟有不差忒者。群言淆乱而无所折衷,实今日学子之大患也。若祗泛言国学,譬之万宝全书、百货商店,虽多,亦奚以为?(《答王子余》,题一九三〇年八月,当为一九三六年,《马一浮集》第二册,518)

孔子和博士、马先生和大学教授,他们不同的道路,指向的是人生不同的层面。孔子也曾经做过田乘、委吏,还当过鲁国的司寇。但是“优秀的养殖场场长”、“仓库出纳员”、“司法部长”,所有这些形而下的一职一业,都不足以概括孔子,也不足以概括任何一个人生命的全部。孔子就是孔子,人就是人,人性本身超越于具体的职业、特长乃至民族、性别等等一切标签和限定。“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孔子和孔门弟子所要追求的“道”,就在于超越具体“器用”的人性本身。能完整地实现人性本身,就是闻道的圣贤。两千五百年后的中国人,或许听说过孔子,但却并不了解孔子,不了解孔子究竟教人做些什么,马一浮先生的用心,在当时亦罕有知音者。但先生决意沿孔子的路走下去,于是遂有“复性书院”之创立。虽然“复性书院”是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诞生,昙花一现,但这无疑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因为这意味着,专门培养圣贤的道场,重新在中国的土地上出现了。

复性书院的故事,明天继续为您讲述。敬请期待:《抗战硝烟中的圣贤血脉——马一浮大师的儒者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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