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和明 一 读清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卷七有“银槎”条云: 道光乙酉,胡书农学士(敬)以朱碧山银槎饮客,上镌至正乙酉年造,有碧山款识……因考王阮亭、朱竹垞皆有碧山银槎歌,诗序注中,言之甚详,系元至正壬寅年所造。朱以锻银出名,所造固不止一槎也。今阅《茶馀客话》云:见一槎杯,首有‘岳寿无“疆’四字,左‘朱华玉造’,右‘至正乙酉年’,底镌‘银槎’二字。杯尾诗云:‘玉造明河隔上阑,时人浪说贯银湾。如何不觅天孙锦,只带支机片石还’。图书‘碧山’二字。”此槎本孙北海所藏,后归宋玉叔。施愚山、曹实庵各赋长歌。玉叔没,流落至京。高江村复于市上得之,亦赋长歌纪事,所谓“二十年中有聚散,宋孙墓木拱可悲。”此杯后归陆费丹叔(墀),是又一银槎也。按,碧山特一寻常银工,当日与陆子纲治玉、濮仲谦治竹、归懋德治锡、吕爱山治金、王小溪治玛瑙、蒋抱云治铜、时大彬治砂、江千里治嵌漆、屈尚钧治图章、顾青娘治砚、李马勋治扇齐名。而手泽流传,代有题咏,何其幸欤! 这里所说的朱碧山,是元代著名的锻银大师。跟所有的古代工匠一样,很少有史书为他们树碑立传,所以,关于他们的生平事迹,往往湮灭在时间的荒烟蔓草之间。而从古代文人的诗文笔记中,我们还可以偶尔发现他们的一些踪影。 朱碧山大名叫朱华玉,号碧山,祖籍嘉善,常年生活在苏州木渎。宋元以来,木渎一带的手工艺十分发达,名匠辈出。雕玉大师陆子纲(也写作陆子冈)、扇艺大师李马勋,其主要的制作工坊也都设在木渎一带。 二 与现代工业相比,传统手工艺产业有两个主要的特点:第一是标准化程度低,严格地说,手工艺生产的最好是作品而不是产品,不能用标准化来实现量产;第二是品牌化程度高,在某种意义上说,它们对于原材料并不特别讲究,其价格因素往往取决于制作人品牌的附加值高低。明代太仓人王世贞的《觚不觚录》中就说:“吾吴中陆子冈治玉,鲍天成之治犀,朱碧山之治银,赵良璧之治锡,马勳治扇,周治治商嵌,及歙吕爱山治金,王小溪治玛瑙,蒋抱云治铜,皆比常价再倍,而其人至有与缙绅坐者。”这最后一句话很耐人寻味。王世贞的本意是,这些本来不入流的民间工匠,却居然也可以和达官贵人平起平坐,未免有点世风不古。而在今天看来,这些工艺大师之所以跻身于缙绅之间,无非出于两个目的:抬高自己的身份,形成品牌效应;联络好目标客户,打开作品市场。 银槎杯也许是朱碧山的首创,也是他最拿手的作品。他一生中制作过不少银槎杯,仅梁绍壬的记载里就提到了三个。据相关资料介绍,今天还可以确证的朱碧山银槎至少有四件。一件在台湾故宫博物院;一件原藏圆明园,火烧圆明园时被盗出,今流落于美国克利夫兰博物馆;一件藏北京故宫博物院;还有一件则由吴中区文管办收藏。 朱碧山的锻银是真正的艺术创作。仅从现存于世的四件槎杯上,就可以看出他的独具匠心。它们不是简单地从模子里浇铸出来,而是凭妙手精工雕琢而成。四件银槎杯,主体都是一位老者,一株老树,但是人的形态举止各不相同,连树干的造型和纹理也迥然不同。 故宫所藏的银槎用白银制作。周身作桧柏纹理,如老树杈枒,尽屈曲回环之致。老者道人装束,斜坐槎上,道冠云履,长须宽袍,手执书卷,若有所思。槎尾正面刻“龙槎”二字,杯口下刻行楷“贮玉液而自畅,泛银汉以凌虚。杜本题”十五字,槎腹刻有楷书五绝一首:百杯狂李白,一醉“老刘伶。知得酒中趣,方留世上名。”在槎尾反面则刻有“至正乙酉,渭塘朱碧山造于东吴长春堂中,子孙保之”字样,并篆书“华玉”图章一枚。银槎杯是铸成后施以雕刻,头、手、云履等部分接焊处浑然无迹。这应该是作者的得意之作。整体造型,人物的身姿与风神,树干的古朴与苍劲,都可称得上四件中的翘楚。这标志着元代铸银工艺的技术高度,也体现了中国绘画艺术和雕刻艺术相结合的精深造诣。 而现吴中区文管办所收藏的这件银槎杯,则是1973年发现的。整个过程颇有传奇色彩。 当时,正是全国“学大寨”的时节,为了农田方正化,不少高墩土坟被平。在当时的吴县藏书公社社光大队,在平坟过程中发现了不少陶罐、玉器和砚台等物。许多东西当时被当做“四旧”砸碎,也有一些却被发现者偷偷地藏起来。在回收旧铜废铁的时候,有人从农民手中得到一件黑不溜秋的小铜器,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就随便放在了某位村干部的办公桌上当个摆设。那一天,担任藏书文化站站长的闵大宝无意中看到了这件东西,断定这是一件银器,应该是个古玩。他专门请来苏州文物商店的店员帮助辨认,又经国家文物专家鉴定,终于在银槎杯树干的后侧发现刻有“至正乙酉朱碧山造”的一行铭文,最后证实,这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稀世珍宝。这件作品,高11.4厘米,宽7.5厘米,斜长22厘米。槎上坐一老者,道冠云履,一手抚膝,一手撑于槎面,头微微抬起,悠然自得。人物衣巾飘拂,树身纹理舒展。1987年,这件宝贝参加全国流散文物展览,1994年,被认定为国家一级文物,如今可以说是吴中区文管办的镇馆之宝。 三 银槎杯,“银”字表示作品的材质,“槎”字表示作品的形状,“杯”字表示作品的用途。古人认为,银器具有鉴毒的功能,如果食品有毒,那么,一与银器接触,颜色就会发黑。所以,比较讲究的人家,就会使用银质酒杯或筷子。而把形状制作成槎的样子,则与我国一个古老的神话传说有关。 槎是木筏的雅称。晋代张华《博物志》卷十云: 旧说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滨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槎上,多赍粮,乘槎而去。十余日中,犹观星月日辰,自后茫茫忽忽,亦不觉昼夜。去十余日,奄至一处,有城郭状,屋舍甚严。遥望宫中多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牵牛人乃惊问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答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如期。后至蜀,问君平,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此人到天河时也。 这也许可以称为最古老的“宇宙飞船”。这个故事虽然没有陶渊明的“桃源传说”影响广泛深远,却也为中国古代文学提供了一个有趣的掌故。唐宋诗人经常会用到这个浮槎典故。甚至还把这个浮槎人和张骞联系在一起,大概这位通西域开辟丝绸之路的名人,在当时人的心目中,也就如同出了人间登天去了。 朱碧山把酒杯制作成槎的形状,从杯身上所镌刻的那些诗句中也可以印证,灵感就来自这个传说。不过,那位倚坐在树旁的人,却被他做了多样化的处理。专家介绍,朱碧山银槎杯,制作时不施药焊,注酒其中,能流走自如。 手工艺品因为个性化和品牌化,时间越久,实用功能渐渐消失而观赏价值和文化价值则越见增加。从元至正乙酉(1345)到清道光乙酉(1825),前后相隔达480年,碧山银槎杯已经是货真价实的文物了,居然还被主人用来宴客,这就多少有点故意炫耀的味道了。 朱碧山的作品有时候的落款是“渭塘朱华玉”,这里的“渭塘”,不是指苏州相城的渭塘,而指嘉善的“魏塘”,是他的老家所在地。其实,他成年后的生活踪迹、交游往来,包括著名的银工作坊长春堂,都在苏州木渎。元人陶宗仪《辍耕录》记:“银工之精于手艺,表表有声者,有朱碧山、谢君余、谢君和。”谢氏兄弟都是木渎人,他们是跟朱碧山关系十分密切的好朋友。清人王士祯《香祖笔记》载:“元人所制银槎最奇古,腹有文,曰‘至正壬寅,吴门朱华玉甫制。’华玉号碧山。”《姑苏志》记:“银作出木渎,元朱碧山蟹杯甚奇,其法不传。”《乾隆吴县志》载:“朱碧山,木渎银工,制蟹杯,甚奇。”这些材料足以证明,朱碧山是元代吴地最富盛名的制银手工艺大师。当时著名的文学家虞集和揭傒斯也曾经跟他有过交往,朱碧山还为他们专门制作过祝寿的酒杯。 四 明清两代,王士祯、朱彝尊、施闰章、曹贞吉、黄遵宪等著名文人都有咏碧山槎杯的诗文。其中,黄遵宪作于1895年前后的《银槎歌》可为代表: 王阮亭《居易录》:“槎,元银工朱碧山制,吏部侍郎孙北海家物。”《苑西集》又云:“宋荔裳观察所藏,后归于余。”冯海宴《金石索》言:“近藏会宾谷家。左镌‘朱华玉造’,右‘至正壬寅’,图书‘碧山’二字,皆小篆也。”或仿其制,出以宴客。为作此歌。 华灯照夜张铜荷,酒池滟滟吹白波。主人醉客出奇器,错落绝胜银颇罗。玉芒锋杀巧削楮,珊枝盘屈纷交柯。中虚龙腹深兀兀,下锐凤尾飞莎莎。滑稽满注妙能转,浑脱安稳平不颇。拍浮淩波舞白鸟,蜿蜒张翅旋丹螺。槎头有人五铢服,挟书傲睨颜微酡。蓬莱三山在台盏,靴尖一趯时来过。下镌至正壬寅字,朱华手造无差讹。吁嗟大元起漠北,灭国五十挥天戈。大瓶舁酒四白象,行幕鸣鼓千明驼。珠盘玉瓮鸦鹘石,万邦琛赆来求和。使星任指东西极,亦饮白鹄擎金鹅。承平日久文物盛,巧工亦复高巍峨。一杯流传六百载,急觞饮我尤盆多。天乎平户覆舟后,寇来又见东海倭。玉尘百斛输不尽,黄龙十舰弃则那。绣衣使者虽四出,强颜媚敌还遭诃。即今回槎令逐客,竟隔上阑遮银河。追思虞揭作高会,朝回花底恒鸣珂。清谈定穷星宿海,欢饮应赋《天马歌》。海鸥盗去杯羽化,尚窃形似工研磨。坐观桑田几兴废,如抚铜狄三摩挲。肆工述物亦苦窳,朝官退食无委蛇。攒眉对饮长太息,银槎银槎奈尔何! 诗歌描写了银槎杯的精妙工艺和绝美形态,还写到了实用中的妙趣。诗人说:承平日久文物盛”,道“出了美的创造需要以社会的安定和发展为背景。另外,作者对于那些巧取豪夺的国际强盗,也借着对于银槎杯的命运关心,表达了深深的痛恨和极度的无奈。 韩愈在他的名篇《师说》里曾经明确地说:“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这当然是中国古代崇仕宦薄工艺的传统观念所致,也证明工匠的社会地位确实普遍不高。但是,明末张岱的《陶庵梦忆·诸工》里却说出了另外的道理:“竹与漆与铜与窑,贱工也。嘉兴之腊竹,王二之漆竹,苏州姜华雨之籋箓竹,嘉兴洪漆之漆,张铜之铜,徽州吴明官之窑,皆以竹与漆与铜与窑名家起家,而其人且与缙绅先生列坐抗礼焉。则天下何物不足以贵人,特人自贱之耳。”历朝历代不乏手工艺大师,他们凭借自己高超的技艺,抖落世俗的尘埃,顽强地把自己的身影投射在历史的天幕之上。 梁绍壬认为朱碧山只是一个“寻常银工”,能够名垂后世,手泽流传,“何其幸哉!”在我们看来,相比那些被大量湮灭的民间手工艺人来,朱碧山们固然是幸运的;但是,没有精湛超卓的突出才艺,没有个性鲜明的艺术成就,是不会有任何幸运降临在他们身上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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