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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野草》中的“梦”:冰与火、魔鬼、自噬蛇、死尸……

 冲霄3e8ixadnpn 2019-05-24

不读《野草》,不足以了解鲁迅。

吴冠中题名为《野草》的画,

鲁迅几近湮灭于暗黑的泥土中

一   鲁迅与《野草》

中国的学生没有不知道鲁迅的。我年少时在语文课本认识他,印象是晦涩难懂,名气又大得吓人,那时候我机械地背诵了一些诸如“嫉恶如仇、民族脊梁”之类的话来应付考试,对他并没有情感上的亲近度。

直到我二十几岁开始写作、重读他的文字,他才真实生动起来。《朝花夕拾》,《彷徨》,《呐喊》,都很喜欢。后来读到《野草》,简直惊为天人。《野草》不过二十余篇短短的散文诗,薄薄的一本小册子,却足以奠定他在中国文学界独一无二的地位,也让我从情感上一下子接近了这个赤裸孤立、复杂矛盾的灵魂。

读《野草》,很容易让我想起一个人:尼采。他们是相似的,绝不做任何妥协,要把自己的精神推至极致,哪怕推向深渊与虚无也义无反顾。用“置死地”来形容还远远不够,他们敢于把自己置于“死之又死再死”的境地,在“死”之下还要挖掘千尺,达到那彻底的无人之境。在我看来,鲁迅比尼采走得更远一些,尼采还是“慕强”的,他的结论是“超人”可以拯救一切虚妄,而在鲁迅那里,连虚妄也成了他看透的对象,绝望与希望,都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了。

小时候在语文课上,老师解读鲁迅文章中的强烈情绪:愤怒、绝望,总会归结于当时的社会环境:因为政治现实是多么恐怖和黑暗。然而现在我知道,从来没有纯客观的现实,一个人的“现实”,是他内在与外界的交映。毕竟,即使在同样的时代,并不是每个人都如他那般痛苦,也不是每个创作者都能实现他那独特的表达方式。鲁迅之所以成为了不起的鲁迅,唯一的鲁迅,是他人格中的黑暗特质,让他比任何人都更为敏感地吸收与看穿了一个时代的黑暗、一个古老文化内部的黑暗。

谈鲁迅人格中的黑暗特质,并非我不敬,而是因为,这是理解鲁迅与《野草》的关键,不能忽略。写《野草》之初,鲁迅在给许广平的信里说:“我不愿将自己的思想,传染给别人。何以不愿,则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而自己终于不能确知是否正确之故。”在同一时期给友人的信里,鲁迅也说:“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我虽然竭力遮蔽着,总还恐怕传染给别人。”

“黑暗”也并非贬义,身为艺术创作者和哲思者,对“黑暗”的感应几乎等同于“深刻”的兑换券。尼采说过类似的话:“一棵树要长得越高,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来自肉身的炼狱,哈利波特的超能力来自他体内有伏地魔的一部分。而鲁迅,承担了中国集体文化意识中的厚重“阴影”。

儒家是早慧的文化,有曾经灿烂光华的一面,但随着其长寿而僵化,也投下了吞噬般的阴影。“仁义礼孝”的另一面,鲁迅一言以蔽之,就是“吃人”。孔子最初的意愿是美好而深情的,致力于建立一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社会,但它过于强调台面上的“君子”修养,把“善”和“利他”的标准提到了正常人性的可能之外,导致很多人做不到,反而干脆“虚伪”和“窝囊”到底了。鲁迅洞察到的,正是“仁义礼孝”这类体系的庞大阴影。精华殆尽,糟粕横行,光华已逝,徒留黑压压、昏沉沉一片,好不窒息!鲁迅是站在这阴影中,痛苦、矛盾又怀疑的人。

集体文化阴影中的鬼魅,与他内心的鬼魅,此起彼伏,相互呼应。他清楚,无人与他站在同一境地,于是他自言“思想太黑暗”,“有毒气与鬼气”,恐怕“传染给他人”。

鲁迅不是一个教科书式的、脸谱化的战士,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以一己之力抵御内心的“毒”,他看得见外面的魑魅,也低头看得见自己的“鬼气”。他比那些只一味向外挑战,把靶心都投射给他者的人,要清醒得多,也人性得多。

这是英雄不得不承担的命运。被黑暗选中,成为黑暗的一部分,然后撕裂自身,呐喊光明的到来。

鲁迅曾经自陈,《野草》里有他全部的哲学。鲁迅很少在其他文本中暴露自己内心深处的情绪和思想,而《野草》里有惊心动魄的“自我”呈现。这些散文诗,不同于向外观察的小说或向外讨伐的杂文,更多是他内心的画像,是向内的精神远途,其中的语言风格与表达形式,也是达到了无与伦比的高峰。

尤其引起我注意的,是《野草》中有七篇都是以“我梦见自己……”为开头的“记梦式”散文诗。这里的梦,也许是鲁迅真实的梦,也许不是;即使不是,也是他内心意象的浓缩呈现。那些看似荒诞、隐晦、无理性的“梦境”描述,却最为真实又深刻地表达出了一个人类灵魂的所感所受。梦的吊诡之处在于此:人人都说梦是假的,然而梦却是灵魂的语言。鲁迅以这样“以假托真”的象征手法,描绘出一般语言难以准确传达的心灵幽深酷烈之境。

二   梦(或者艺术)中的意象

我想谈谈鲁迅的这七个“梦”,几乎每一个梦的文本都浓缩着深刻的哲学意味,是退出了日常生活场景、“潜伏在心灵的深奥的圣殿里”的精魂,当中又有一些隐晦的留白,倘若要对它们做深度分析,每一个梦都值得细致的探察和梳理,在这里,我只能做一些简要粗浅的解读。

此外,我也认为,一个“梦”,或者一篇如“神来之作”的文学作品,是无法进行彻底的“分析”的,“分析”总有武断的肢解的嫌疑。梦或者诗,终究是整体的,是直觉的产物,进行逐一地分析或许可以让我们对部分更为理解,提高我们在意识上的清晰度,但最终我们要知道,作为一个整体,它们具有“无法被纳入任何一种解读与诠释”的无限性。感受与直觉,才是把握整体与无限的最好工具。当然,意识和理性的清晰与深入,也会提升直觉的敏锐度和渗透性。

我采用“意象”作为切入口,来看看鲁迅的这些“梦”里,出现了哪些重要的“意象”?这或许能让我们在短时间里抓住这些“梦”的精华。

关于“意象”,在这里我列出一些阐述,可以更好地理解这个概念:

1,“意象是一刹那间思想和感情的复合体。”——庞德

2,中国古人以为,“意”是内在的抽象的心意,“象”是外在的具体的物象;“意”源于内心并借助于“象”来表达,“象”其实是“意”的寄托物。

3,“意象来自他从童年开始的整个感性生活。我和所有人在一生的所见、所闻、所感之中,某些意象(而不是另外一些)屡屡重现,充满着感情,情况不就是这样吗?一只鸟的啁啾、一尾鱼的跳跃,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和地点,一朵花的芳香,德国一条上山路的一位老妇人,从窗口里看到的正在赌牌的六个恶棍——在黑夜中,在法国一条小铁路的交叉站上,那里还有一辆水车。这样的记忆会有象征的价值,但究竟象征着什么,我们无从知晓,因为它们代表了那种我们的目光不能透入的感情深处。”——艾略特

4,“童话、神话、梦,等等,其实所用的都是同一种语言,一种用心天然就可以懂得、但是我们大脑却不懂的语言。这种语言有它自己的逻辑,用意象作为语汇,说出和心有关的故事。其实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都在用这种语言日夜思考和述说,这些故事决定了我们的情绪、性格和命运。”——意象对话治疗创始人朱建军

5,集体无意识是一个储藏所,储藏着所有潜在的原始意象。在那里,我与世界完全合一,如此深刻地成为世界的一部分,以至我轻而易举忘记了我是谁。——荣格

三   《野草》中的四个“梦”

这四个“梦”,我都先贴上鲁迅的原文,在原文之后给出我的一点解读。

因为若不读原文,光看解读也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读过原文,大家也能体会到自己的一些感受——这是最宝贵的。

第一个“梦”:死火

原文:

我梦见自己在冰山间奔驰。

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冻云弥漫,片片如鱼鳞模样。山麓有冰树林,枝叶都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但我忽然坠在冰谷中。

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而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无数,纠结如珊瑚网。我俯看脚下,有火焰在。

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中出,所以枯焦。这样,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为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

哈哈!

当我幼小的时候,本就爱看快艇激起的浪花,洪炉喷出的烈焰。不但爱看,还想看清。可惜他们都息息变幻,永无定形。虽然凝视又凝视,总不留下怎样一定的迹象。

死的火焰,现在得到了你了!

我拾起死火,正要细看,那冷气已使我的指头焦灼;但是,我还熬着,将他塞入衣袋中间,登时完全青白。我一面思索着走出冰谷的法子。

我的身上喷出一缕黑烟,上升如铁线蛇。冰谷四面,又登时满有红焰流动,如大火聚,将我包围。我低头一看,死火已经燃烧,烧穿了我的衣裳,流在冰地上了。

“唉,朋友!你用了你的温热,将我惊醒了。” 他说。

我连忙和他招呼,问他名姓。

“我原先被人遗弃在冰谷中,”他答非所问地说,“遗弃我的早已灭亡,消尽了。我也被冰冻得要死。倘使你不给我温热,使我重行烧起,我不久就须灭亡。”

“你的醒来,使我欢喜。我正在想着走出冰谷的方法;我愿意携带你去,使你永不冰结,永得燃烧。”

“唉唉!那么,我将烧完!”

“你的烧完,使我惋惜。我便将你留下,仍在这里罢。”

“唉唉!那么,我将冻灭了!”

“那么,怎么办呢?”

“但你自己,又怎么办呢?”他反而问。

“我说过了:我要出这冰谷……。”

“那我就不如烧完!”

他忽而跃起,如红彗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有大石车突然驰来,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但我还来得及看见那车就坠入冰谷中。

“哈哈!你们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 我得意地笑着说,仿佛就愿意这样似的。

解读:

这个梦的题目是“死火”,但最初出现的是“冰山”。而且这冰山十分形象:上接冰天,冻云弥漫,一切冰冷,一切青白,有一种极致的美感。

青白,泠冽的颜色,反衬着死火的出现:红影无数,纠结如珊瑚网。火“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为无量数影”,这景象很壮观,也很符合梦境中的无限视觉空间。

值得注意的是,一般人称“火”是热情的火焰、或光明的火焰,尤其是相对“冰”而言的时候。但鲁迅的第一直觉却是称之为“死火”,死亡之火(我也联想到地狱之火)。可见,意象的象征,不经由主观的心灵淬炼,是无法把握其真义的。同样是火,在不同人的感官里,代表着不同的含义。

果然,“我”拾起死火后,火就烧穿了“我”的衣服,但有惊无险的是,火虽然烧穿了“我”的衣服,却无法烧“我”,火又流到冰地上去了——那么,“我”究竟是什么呢?“我”想必不是如衣裳般的物质或肉体。

然后,火说话了,火说,是因为“我”的温热,把“火”惊醒了,火原本将要冻灭的——看来,“我”和“火”是某种能相互呼应的同类。

“我”和“火”都恐怕被这美丽的冰山所冻,都想着要走出冰山。

然而“火”又提醒“我”,走出冰山,燃烧的火也是死路一条:必定烧完。

是冻灭,还是燃灭,“火”把选择抛给“我”。

“我”的选择还是:要出这冰谷……

这个梦体现出酷烈:冰与火,不是冻死就是燃死。没有中间地带,没有完满的结局:总之都是死。梦也体现出“我”的冷静:对这一切的酷烈并不吃惊,也不抱任何侥幸。

这梦里的“火”,虽然是火,却带着阴冷的气息,毁灭的气息,是那种蛰伏了许久、委蛇了许久、终究不顾一切要“跃起”的生之力量/死之本能。

“死火”在冰山中,也在“我”体内。

梦中“聚冰与火于一身”的人格意象,在后面的“梦”里,还会再次出现。

第二个“梦”:狗的驳诘

原文:

我梦见自己在隘巷中行走,衣履破碎,像乞食者。

一条狗在背后叫起来了。

我傲慢地回顾,叱咤说:

“呔!住口!你这势利的狗!”

“嘻嘻!”他笑了,还接着说,“不敢,愧不如人呢。”

“什么!?”我气愤了,觉得这是一个极端的侮辱。

“我惭愧: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还不知道分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分别官和民;还不知道分别主和奴;还不知道……”

我逃走了。 “且慢!我们再谈谈……”他在后面大声挽留。

我一径逃走,尽力地走,直到逃出梦境,躺在自己的床上。

解读:

这个梦里的意象:一个是乞食者,衣履破碎;一个是追乞食者的狗。

乞食者傲慢,称狗“势利”,然而狗却回答:愧不如人。狗说,它还分别不出铜和银,主和仆。

乞食者逃,狗追。

最后一句真是妙到惊人:“我一径逃走,尽力地走,直到逃出梦境,躺在自己的床上。”这一句宣告出一个噩梦的特征,尽管梦中的情绪是极简的。

追赶的狗,可看作一种严厉的自省,以及对人类天性及文明的某种根本性怀疑。逃无可逃。

第三个“梦”:失掉的好地狱

原文:

我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地狱的旁边。一切鬼魂们的叫唤无不低微,然有秩序,与火焰的怒吼,油的沸腾,钢叉的震颤相和鸣,造成醉心的大乐,布告三界:地下太平。

有一伟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

“一切都已完结,一切都已完结!可怜的鬼魂们将那好的地狱失掉了!”他悲愤地说,于是坐下,讲给我一个他所知道的故事——

“天地作蜂蜜色的时候,就是魔鬼战胜天神,掌握了主宰一切的大威权的时候。他收得天国,收得人间,也收得地狱。他于是亲临地狱,坐在中央,遍身发大光辉,照见一切鬼众。

“地狱原已废弛得很久了:剑树消却光芒;沸油的边际早不腾涌;大火聚有时不过冒些青烟,远处还萌生曼陀罗花,花极细小,惨白可怜。——那是不足为奇的,因为地上曾经大被焚烧,自然失了他的肥沃。

“鬼魂们在冷油温火里醒来,从魔鬼的光辉中看见地狱小花,惨白可怜,被大蛊惑,倏忽间记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几多年,遂同时向着人间,发一声反狱的绝叫。

“人类便应声而起,仗义执言,与魔鬼战斗。战声遍满三界,远过雷霆。终于运大谋略,布大网罗,使魔鬼并且不得不从地狱出走。最后的胜利,是地狱门上也竖了人类的旌旗!

“当鬼魂们一齐欢呼时,人类的整饬地狱使者已临地狱,坐在中央,用了人类的威严,叱咤一切鬼众。

“当鬼魂们又发一声反狱的绝叫时,即已成为人类的叛徒,得到永劫沉沦的罚,迁入剑树林的中央。

“人类于是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狱的大威权,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人类于是整顿废弛,先给牛首阿旁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砺刀山,使地狱全体改观,一洗先前颓废的气象。

“曼陀罗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样沸;刀一样铦;火一样热;鬼众一样呻吟,一样宛转,至于都不暇记起失掉的好地狱。

“这是人类的成功,是鬼魂的不幸……。

“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寻野兽和恶鬼……。”

解读:

“梦”一开始的意象:荒野、地狱、鬼魂。

可诡谲的是,这地狱却是秩序、太平与“醉心的大乐”,尽管有火焰的怒吼,油的沸腾,钢叉的震颤——这两者的矛盾与对比,在梦者的体验中达到奇异的和谐,这恰好是“梦”的荒诞不经之处,也是梦者心灵的非同寻常之处。

接下来的意象是魔鬼,但魔鬼如大佛:“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再一次的荒诞。

地狱中的曼陀罗花:花极细小,惨白可怜,却能蛊惑鬼众们“倏忽间记起人世”,继而造反。

人类:与鬼魂联合,逼走魔鬼,主宰了地狱的权威,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

从此,地狱里再无曼陀罗花——那是鬼魂们“失掉的好地狱”。

在“人”面前,“魔鬼”反倒成了软弱慈悲的形象了。

这个梦,与其说是梦者的心境,不如是梦者眼里的世界观。梦者清醒地看到了人类历史轮回的某一种真相。造反与革命,这种种热闹变形的外壳,早已经过了梦者的冷眼审视,露出荒谬的本质。

争取光明的人,内心充满了悲观与绝望,但他仍要争取和呐喊。这是幸运而浅薄的乐观主义者所不能理解的。

第四个“梦”:墓碣文

原文: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离开!        

我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即从大阙口中,窥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

我在疑惧中不及回身,然而已看见墓碣阴面的残存的文句——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我就要离开。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

解读:

“墓碣文”是最重要的一个梦。

如“冰与火”酷烈的两极,再一次出现了: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备注:中寒,指寒邪直中于里,伤及脏腑阳气);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我真的很难想起,有比这更震撼的现代中文诗句,极浩瀚又极锋利。

而接下来的是关键:“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蛇吃掉自己,“自啮其身”,这个意象,太古老了,直逼人类精神领域的某种极限。

这个意象对应的是“衔尾蛇”(οὐροβόρος),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神话符号之一,大致形象为一条蛇正在吞食自己的尾巴,结果形成出一个圆环(有时亦会展示成扭纹形,即阿拉伯数字“8”的形状),其名字涵义为“自我吞食者”(Self-devourer)

柏拉图说衔尾蛇是一头处于自我吞食状态的宇宙始祖生物,是不死之身。

自噬蛇在炼金术中也是一个重要的符号,具有 “自我摧毁” 及“转化为循环模式”的含意。衔尾蛇是一个戏剧性的标志,既能统合又能同化对立面,因为衔尾蛇一方面在消灭自己,同时又在给予自己生机,它孕育著自己,从而令自己得到生命。因此,衔尾蛇象征着一个透过与对立面发生冲突而存在的原则。

如果说“衔尾蛇”是一种宇宙循环观的精神体现:创造与毁灭的往复,生命与死亡的交替,那么鲁迅梦中的“自噬蛇”很明显只是它的一半:只有毁灭和死亡,没有新生,“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接着,梦中“我”又见到墓中的死尸,“窥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这实在是一幅骇人的景象,令我“疑惧”。

“死尸”可怖,但其实是一种常见的梦境意象,很多人都在噩梦中见到过尸体,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伯格曼的电影《野草莓》里,主人公就在一辆无人驾驶的灵车上,看到了躺在棺木中的自己。我也曾在内心剧烈矛盾与彷徨之时,梦见我的尸体与我同床共枕。

在我看来,“死尸”代表着强烈的精神困境、矛盾与怀疑,是人格中的某一部分想要寻求突破而不得的窒息感的具象化,也是被自我意识所排挤出来的“异己”的一部分,是自己无法接受、恐惧或厌恶的那部分。尸体虽“死”,却不是真“死”,它是在传达一种浓烈的情绪,是内在某一部分的求救与呼唤,呼唤主体的看见,是梦主精神转型、“旧死新生”时一个夸张又真实的信使。

因此,尽管鲁迅的“梦”中,并没有如“衔尾蛇”那般“毁灭与创造”同在,只是一味的自戕与毁灭,却也隐含着对“新生”的渴求。这个“死尸”,尤其顽强,先是挖心自食,哪怕“创痛酷烈”,接着又留下刻骨铭心的墓碣文,最后直接在“坟中坐起,说——‘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鲁迅“梦”中的“死人”或“鬼魂”,都没有真的“死去”或“真正消失”,他们都还能动、能说、能思,还能追赶他人。

鲁迅在《野草》中对“死亡”意象着迷,看似悲观绝望,然而细细推敲,却有另一层原因:他不相信有完全的死亡。他叩问与逼视死亡,是他隐隐看到,在死亡(的死亡的死亡的……)背后,还有其他的东西存在。

在“墓碣文”中这个“梦”里,人的肉体死了,还有“游魂”,游魂又能化成“长蛇”,长蛇把自己吃掉,却还留有“胸腹俱破,中无心肝”的“死尸”,死尸在最后还能发出“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的预言。没完没了,永无终结。

除了“墓碣文”,《野草》中还有一个梦的标题就叫《死后》,说的是“我”死后魂魄的种种遭遇,其中有一句话:“假使一个人的死亡,只是运动神经的废灭,而知觉还在,那就比全死了更可怕。”还有这一句:“万不料人的思想,是死掉之后也还会变化的。”……

我怀疑他甚至向往过真正的死亡:也就是彻底的灭绝和消失。然而,他似乎清楚:彻底的灭绝与消失,并不存在。精神的困境、折磨与进化,始终在他身上顽强地演变着。

还有一点值得一说。梦中游魂“自啮”的初衷,是想要知道自己的心的味道——这代表着人对自身最决绝的拷问。一个悲怆而执着的灵魂。“人啊,认识你自己”,这句话是哲学的开端,却也是一条危险的不归路。人是深渊本身。敢于向自我的深渊挑战的,是被历史和命运挑中的万里选一的勇士。

《野草》展现的就是这样一个灵魂的炼狱,酷烈的、惨淡的、非一般人能承受的精神之地底世界。

最后提一下,《野草》中的另外三个“梦”:《颓败线的颤动》是梦中梦,和《死后》一样,篇幅较长,就不在这里分析了,以后我有机会再写。《立论》这个梦则相对写实,意象不分明,不在此论述。

四  结合《题辞》与《影的告别》,再谈鲁迅

《野草》的文字与思想,哪怕遮住作者名字,也可判断是出自“草木均可化为剑气”的顶级高手,在这里再列其中两篇,赏析一二。

一篇是《野草》的《题辞》。第一句就是那句著名的: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用最短、最诗意的句子凝固了人类“表达”的悖论与困境。

语言与感受、语言与真相之间,终究是有巨大鸿沟的。所以,鲁迅似乎只有用类似于“记梦”式的、象征的、变形的语言,才能自由表达出一些真实的感受与思考,但即使是这样,他也是怀疑的。

再看这一段: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和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

鲁迅对死亡的态度竟然是“大欢喜”:因为有死亡,才能证明存活,有腐朽,才能证明不空虚。反过来又说,没有死亡和腐朽,“我”就未曾生存。

因此,《野草》的“记梦”里有许多死亡的意象,也不奇怪了。对鲁迅来说,死亡和毁灭,并不消极与可怖,而正是“存在”(继而有创造)的证明。

鲁迅的战斗力常常被人提起,其实这也和他内心的“毁灭”、“死亡”的意象有关,他拥抱毁灭与死亡,这所激发的能量,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他把生本能的对立面——死本能,同时纳入心中,甚至在那个阶段,死本能的比例要更高一些。他呼唤死本能,就像哈利波特呼唤伏地魔,为的是另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新生”。这样的矛盾性与战斗力,的确没几个人能比。一个对自己如此无情与彻底的人,一个能主动进入灵魂炼狱的人,狠怼那些外界的仇敌,不过是他一以贯之、并不那么费力的举动。

《影的告别》这篇,第一句也很好:

“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说出那些话——

我们都知道,“影子”就是“我”的魂魄,也可以说是另一个“我”,只是要在“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才会出现和说话——这和梦的发生机制,是一样的,这其实也可以看作是另一个“梦”。

“影子”说了这样的话: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

“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

“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影子”的自白,是理解《野草》和鲁迅的重要入口。“影子”,也就是鲁迅,只要黑暗或光明(甚至倾向于黑暗的归属),绝不要明暗之间,他聚对立的两极于己心,摒弃中间,是对中国传统“中庸”文化最激烈的反叛,不惜以自我撕裂的代价。

他绝不妥协,绝不折中,他纵身于天上和深渊,他彷徨于黑暗与光明,那都是他可接受的;他最受不了的,是半明半昧、明暗交接的清晨或黄昏,那让他想起他所厌恶的混沌,那让他分不清方向。为了“新世界”的到来,他要与一切“混合”作彻底的划分。他是古老的中庸文化的一个不同寻常的子孙,他生于斯,长于斯,承载了这个老祖宗的阴影。他甚至成为了阴影本身。他比谁都清楚,这个“影子”比他的肉身更为真实,更是他灵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最终痛苦又慈悲地承担了他的使命,他说:“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孩子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鲁迅的这句话,我念过很多遍。然而就在刚才,我忽然有一种奇特的感觉:或许,鲁迅并不是这个古老文化的敌人,他是那古老的文化在某个特殊时期,进行自我更新所经历的断臂、创伤和抉择。他和那个文化,其实是一体的。

这句话,也可以看作是那个古老文化的内部所发出的声音,它也在挣扎、痛苦和撕裂。从更大的范畴来看,这些挣扎、痛苦和撕裂,也是一个有机体(如果把“文化”也看作一个集体意识的有机体)漫长的重生与更新的一部分。

 - End —

本文是“一周一书”读书会第19期:《野草》

《独醒者与他的灯——鲁迅“野草”细读与研究》(作者:张洁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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