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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明白我自己。我不存在。

 大海与老人t2i5 2019-05-26

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

费尔南多·佩索阿1888年出生在葡萄牙首都布里斯本,父亲在他五岁时离世,母亲随后改嫁,佩索阿跟随继父来到了南非生活,并在那里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十七岁时独自回到了葡萄牙读大学,之后在一家贸易公司做信件翻译,三十年来每日如一。

如此单调乏味的996一族,在他四十七岁病逝后,留下了一大箱手稿,有两万五千多页!这几乎是一辈子笔耕不辍的成果。佩索阿留下的作品中,绝大部分是以“异名”来署名,这正是他闻名于世界的创造。异名区别于佩索阿本身每一个异名都是完整体,有自己的故事、性格和人生哲学,并且有其名下的作品。他们之间甚至有“真实的社会关系,也会书信来往等。

佩索阿一生创造的一百多个异名,有哲学家、翻译家、天文学家等。诗人身份中最重要的有卡埃罗、冈波斯、雷耶斯等。曾向大家分享的《恋爱中的牧羊人(点击阅读)就是以卡埃罗署名的。

佩索阿从未旅行过,没有惊心动魄的故事可讲,似乎连恋爱也没怎么谈过。但在冈波斯的世界,主角是一位曾经四处旅行,典型的虚无主义者:“我什么都不是。/我将永远什么都不是。”、“我用存心的忽略,错过了一切”,与平凡的小职员佩索阿狭小固定的世界形成了强烈反差,构筑出一个狂放恣肆的精神世界。

以下的诗作,选自“冈波斯”的第一本汉语译本《想象一朵未来的玫瑰》,如果你希望能够进一步了解佩索阿的写作世界,欢迎大家在页面底下参与互动。我们每个人都有网名,也许还不止一个,它们就是我们在网络世界的“异名”,留言告诉我们你的“异名”和它的来源。编辑部会从中选出最有故事的一个,赠送佩索阿《想象一朵未来的玫瑰》新书一本,截止日期是6月1日。

收拾行装,但没有目的地

收拾行装,但没有目的地!

出发,去向对万事万物的普遍否定,

乘坐装饰华美的虚幻的航船——

那些缩微的、童年的多彩航船!

收拾行装,去往伟大的放弃!

不要忘记,除了毛刷和剪刀,

你无法获取之物那么多彩的距离。

一劳永逸地收拾行装!

你算得了什么,在生活中一无是处——

越有用就越无用——

越真实就越虚假——

你算得了什么,你算得了什么,你算得了什么?

出发,哪怕没有行装,也要向着你多样的自我前进!

除了无,这个住满了人的世界与你有何关系?

我下了火车

我下了火车

对那个偶遇的人说再见,

我们在一起十八个小时,

聊得很愉快,

旅途中的兄弟之情。

很遗憾我得下火车,很遗憾我得离开

这个偶遇的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朋友。

我感到眼睛里满是泪水……

每次道别都是一次死亡……

是的,每次道别都是死亡。

在那列我们称作生活的火车上

我们都是彼此生活中的偶然,

该当离去时,我们都会感到遗憾。

所有人性的东西打动我,因为我是人。

所有人性的东西打动我,不是因为我有一种

与思想和教义的亲缘关系,

而是因为我与人性本身的无限的伙伴关系。

那个哭着,不想离开

那栋房子的女仆是因为怀旧,

虽然她在其中被粗暴地对待……

所有这些,在我心里,都是死亡和世界的悲伤,

所有这些,因为会死,才活在我的心里。

而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

重游里斯本(1923)

不,我什么都不要。

我说过什么我都不要。

不要带着结论来找我!

唯一的结论是死亡。

不要给我提供美学!

不要跟我谈论道德!

把形而上学从这儿拿走!

不要试着卖给我完整的系统,不要用那些进步烦我,

不管是科学的(科学,我的上帝,科学!)——

科学的,艺术的,还是现代文明的!

我做了什么危害神灵的事?

你如果掌握了真理,你就留着!

我是一个技术人员,但我的技术仅限于技术领域,

除此之外我就是疯子,而且有权如此。

有权如此,你听清了吗?

让我一个人待着,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你想让我结婚,徒劳、循规蹈矩,而且纳税?

你想让我与此相反,处于所有的反面?

如果我是别人,我就跟你们大家走。

但我是我自己,所以走开!

想进地狱的话不要拉我,

除非是我自己想进地狱!

为什么我们非得一块儿去?

不要抓着我的胳膊!

我不喜欢胳膊被抓。我想独自一人。

我告诉过你我只能独自一人!

我讨厌你劝我合群!

啊蓝天——和小时候一样——

完美的空洞,永恒真理!

啊温柔、沉默、祖先的特茹河,

天空映入其中的微小的真理!

啊重访悲伤,今日的里斯本,逝去的时光!

你什么都没给我,也没拿走我什么,对我你什么都不是。

让我平静!我不会停留太久,我从来不停留太久……

只要沉默和深渊还没来,我就想独自一人。

星期天,我要以别人的名义去公园

星期天,我要以别人的名义去公园,

满足于我的隐姓埋名。

星期天,我会幸福——他们,他们……

星期天……

今天是没有星期天的一周……

根本没有星期天——

从来没星期天——

但下个星期天总会有人在公园里。

生活继续,

特别是对于那些敏于感觉的人,

多多少少对于那些思考的人:

星期天总会有人在公园里……

不是在我们的星期天,

不是我的星期天,

不是星期天……

但星期天总会有别人在公园里……

我开始明白我自己

我开始明白我自己。我不存在。

我是我想成为的那个人和别人把我塑造成的那个人之间的裂缝。

或半个裂缝,因为还有生活……

这就是我。没有了……

关灯,闭户,把走廊里的拖鞋声隔绝。

让我一个人待在屋里,和我自己巨大的平静待在一起。

这是一个冒牌的宇宙。

哦,让一件事未完成的新鲜感!

哦,让一件事未完成的新鲜感!

不负责任就是积极地奔向野外!

让自己完全不可靠是多好的避难所啊!

预约的时间过去了,我可以更轻松地呼吸了。

我用存心的忽略,错过了一切,

我一再等待去参加的动力,却知道它不会来。

我自由了,反对井井有条的衣冠社会。

我赤裸着跳进想象的大水。

太晚了,我无法同时置身于两个地方,

刻意同时……

不管怎样,我要留在这里做梦遇诗,用斜体字欢笑。

静看生活流去,多么有趣!

我甚至无法点燃下一支香烟……如果这是行动,

那么告诉别人,就让他们在生活的非遇中用行动等我吧。

好吧,我不大对劲……

好吧,我不大对劲……

请允许我从大脑里的争论中分神出来。

我不大对劲,好吧,跟其他事一样,这很正常……

我是否相信?

我相信我相信。但我不过是在重复自己。

是否爱必须永远?

是的,爱必须永远,

但只在爱中永远,当然。

我再说一遍……

人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多糟糕啊!

好吧,好的,我明天把钱带来。

哦伟大的太阳,你对此一无所知,

你肯定很幸福,因为无法盯视这平静而无法抵达的蓝。

烟草店

我什么都不是。

我将永远什么都不是。

我不能指望成为什么。

但我在我内部有这世界的全部梦想。

我的房间的窗户,

世界上百万房间里无人知晓的一间

(假如他们知晓,他们又知晓些什么?),

你朝向一条行人络绎不绝的街道的神秘,

一条任何思想都无法理解的街道,

真实,难以置信地真实,确定,无知无觉地确定,

有着石头和存在之下的神秘,

有着使墙壁潮湿、使人们头发斑白的死亡,

有着命运在乌有之路驾驭万有的马车。

今天我被打败了,就像刚获知了真理。

今天我是清醒的,就像我即将死去。

除了道别,不再与事物有亲缘的关联,

这座建筑和街道的这一侧成了

一排火车车厢,出发的汽笛

在我的脑子里吹响,

我们开出去时,我的神经震动着,我的骨头咯吱响。

今天我很迷惑,像一个好奇了、发现了、忘记了的人。

今天我被两种忠实撕扯,

一个是对街对面烟草店的外在现实,

一个是对万物皆梦的我的感觉的内在现实。

我失败于一切。

因为我没有野心,也许一切即是乌有。

我丢弃了我被灌输的教育,

从房子后边的窗户爬下。

我怀着伟大的计划来到乡间。

但所有我能发现的只是草木,

即使有人,也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我从窗户退回一张椅子。我该想些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

成为我的所想所欲?但我想成为的东西太多!

有那么多人想成为我们不可能全都成为的同一个东西!

天才?此刻

有十万大脑做着梦,认为他们是和我一样的天才,

而历史,谁知道呢,一个都不会铭记,

所有的他们想象中的征服只等同于粪土

不,我不相信自己。

疯人院里充斥着满是确定性的疯子!

而那个不确定的我,是更正确还是更错误?

不,不仅是我……

此刻世界上多少阁楼和非阁楼里

自我确认的天才正在做梦?

多少崇高、高贵、清晰的理想——

是的,确实崇高、高贵、清晰——

谁知道呢,甚至可以实现,

将看不到一天真正的光芒,找不到一只同情的耳朵?

世界是给那些天生为了征服它的人的,

不是给那些做梦征服的人的,即使他们正确。

而我在梦中比拿破仑做得更多。

相对于基督我在我假设的胸膛里怀抱着更多的人性。

我秘密地创造了哲学就好像康德从来没写过。

但我是,也许将永远是,一个阁楼上的人,

虽然我实际上并不住在阁楼。

我将永远是那个生非所是的人;

我将永远只是那个有道德的人;

我将永远是那个等着一面无门之墙开门的人,

在鸡笼里唱着无限之歌的人,

在盖住的井里听到上帝的声音的人。

相信我?不,也不相信任何东西。

让大自然在我沸腾的脑海里

倾泻它的阳光、雨水,和刮乱我的头发的风,

让其他的也来,如果它们愿意或必须,或不让它们来。

作为星辰的心灵奴隶,

我们在起床之前征服了整个世界,

但我们起来后它很模糊,

我们起来后它很陌生,

我们出去到外边,它就是整个地球,

太阳系,银河,至于无限。

(吃你的巧克力,小女孩,

吃你的巧克力!

相信我,世界上没有比巧克力更好的形而上学,

所有那些宗教加起来都不如一个糖果店教得更多。

吃吧,肮脏的小女孩,吃吧!

如果我能像你那样真实地吃巧克力该有多好!

但我却在思想,揭掉那层银色锡纸,

我把它扔在地上,就像扔掉生活那样。)

但至少,从我对自己永远不能变成什么的痛苦中

还存留着这些匆匆写就的诗句,

一座通向不可能性的破碎了的门径。

但至少我对自己的轻蔑里不含眼泪,

至少这是高贵的,当我把脏衣服,也就是我,一下抛入

事物之流中,没有清单,

而我待在家里,身上没穿衬衫。

(你,安慰我的人,你不存在所以才能安慰,

不管你是一个希腊女神,被塑造成活的雕像,

或者一个罗马的贵族妇女,不可思议地高贵威严,

或者一个行吟诗人的公主,美丽优雅,

或者一个十八世纪侯爵夫人,领口低开,神态慵懒,

或者一个属于我们父母辈的名妓,

或者是我无法想象的现代人——

不管是什么,是谁,如果你能启发,请启发我!

我的心是一个泼空的桶。

用精神的激发者激发精神的方式,我激发

自己,但什么都没发现。

我走向窗户,以绝对的清晰观看大街。

我看到商铺,我看到人行道,我看到驶过的车,

我看到穿衣服的活物乱纷纷。

我看到同样存在着的狗,

所有这些压向我,像流亡的诅咒,

所有这些都是陌生的,仿佛其他一切。)

我活过、思考过、爱过,甚至信过。

而今天没有一个乞丐我不羡慕,只要他不是我。

我看着他们的破衣碎片、疮口和虚伪,

我想:也许你从来没有活过、思考过、爱过、信过。

(因为有可能做过所有这些和什么都没做相等);

也许你只是如此存在过,就像一只蜥蜴被切断的尾巴

那尾巴离开了蜥蜴,还在抽搐。

我造就了我并不了解的我,

我应该造就的自己,我却没有去做。

我穿上了错误的衣服

而且立刻被当作另一个人,我没说话,陷入迷惘。

当我想摘掉面具,

它却已粘在我的脸上。

当我把它弄掉,看镜中的我,

我已经老了。

我醉了,不再知道如何穿那件我没有脱掉的伪装。

我把面具扔出去,睡在壁橱里,

像一条物业管理因其无害

而容忍的狗,

我将写下这个故事,证明我的崇高。

我那无用诗句的音乐性,

我多希望面对你就像面对我自己的创造,

而不是面对隔街的烟草店,

也不是把我的存在的意识踩在脚下,

像一块酒鬼踩过的小地毯,

或者吉卜赛人偷走的门前地垫,一文不值。

但是烟草店老板来到门前,站在那里。

我看着他,半扭着脖子的不适

被一个半领悟的灵魂放大。

他会死,我会死。

他将离开他的招牌,我将离开我的诗。

他的招牌将会消亡,而我的诗也将如此。

最终,这个招牌所在的街道也将消亡,

写就我的诗歌的语言也是如此。

所有这些事所发生的旋转的行星也将死去。

在其他太阳星系的其他星球某些类似人类的东西

会继续制造类似诗的东西,活在类似招牌的东西下边,

总是如此,一件事相对另一件

总是如此,一件事和另一件同样无用,

总是如此,不可能性和现实一样愚蠢,

总是如此,内部的神秘和睡在表面的神秘一样真实。

总是如此或如彼,或总是非此非彼。

这时一个人进入烟草店(买烟草?),

可信的现实忽然击中了我。

我从椅子上欠身起来──精力充沛、想通了、充满人性──

试着写下这些我在其中说着反话的诗句。

我在想着写它们的时候点燃了一支烟

在那支烟里我品味着一种免于所有思虑的自由。

我的眼睛跟着烟雾,仿佛跟着自己的足迹,

在那敏感而恰当的一刻,我欣赏着

一种免于猜测的解放

和如此的明悟:形而上学是感觉不太好时的后果。

然后我躺回椅子

继续抽烟。

只要命运允许,我将继续抽烟。

(如果我娶了洗衣妇的女儿,

也许我会幸福。)

我从椅子上起来。我走向窗口。

那个人也从烟草店里出来了(把零头放进了裤袋?)。

哦,我认识他:他就是不信形而上学的埃斯蒂夫斯。

(烟草店老板来到了门前。)

神启一样,埃斯蒂夫斯转过来看到了我。

他招手问好,我大声回应“再见,埃斯蒂夫斯!”,整个宇宙

回归原位,没有理想和希望,而烟草店老板笑了。


(杨铁军 译)


费尔南多·佩索阿 Fernando Pessoa(1888-1935生于里斯本,在南非德班长大。他是葡萄牙国宝级作家和诗人,被评论家认为是“构筑整个西方文学的26位重要作家之一”、“欧洲现代主义的核心人物”。他创造了众多异名进行写作,每个异名都有自己的传记、性格和文学追求。其中最为著名的异名是卡埃罗、冈波斯和雷耶斯。他的作品共同描摹了生存在现代社会中的每个人,内心备受矛盾和痛苦折磨的心灵。

书名 / 想象一朵未来的玫瑰

作者 / 费尔南多·佩索阿

出版日期 / 2019-4

出版社 / 中信出版集团

费尔南多·佩索阿是二十世纪伟大的葡萄牙语诗人,他用众多异名创造出一个独特的文学世界。

在这些异名当中,“冈波斯”可能最接近佩索阿本人的真相:张扬恣肆的精神世界,只是他用诗歌和文字织就的一个梦;现实生活中,他是一个出门时连旅行箱都永远收拾不好的平凡小职员。

本书主要收录“冈波斯”的短诗,也收录著名的长诗《烟草店》《鸦片吸食者》等。这是“冈波斯”的第一个汉语译本,希望能为中文读者呈现出一个较为清晰的“冈波斯”形象,为领略佩索阿庞大的写作世界提供一个入口。本书另收录《回忆我的导师卡埃罗》《无政府主义银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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