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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晚年最怕提“老家”两字 | 罗振亚

 圆角望 2019-05-27

来源:《诗刊》2019年3月号上半月刊“方阵”栏目

摄影:Bruno Glätsch

父亲晚年最怕提“老家”两字

自从撞上老年痴呆这个赤发鬼

活蹦乱跳的阳光和人事

便在父亲的脑海中沉沉睡去

他除了认得老伴儿女

汽车也不过是路边行走的树桩

只要吃饱喝足

就是老子天下第一

可他最怕提“老家”两字

只要一提老家或李向阳屯

过去多年的人事细节就会复活

从他的嘴唇上纷纷站起

想按都按不下去

什么院子里犬吠鸡鸣

还有庄稼地豆绿麦黄

屯中间老张家的瘸姑娘对不住马大平

西头有钱的王小国娶了东头的李三妮

欺负人的程水保镰刀饶不了他

挨饿那年你爷爷差点一命归西

西南地适合种谷子甜菜

黑土地上没有河照样肥沃

说到兴头上他激动不止

一会开口大笑

一会泪流满面

乡愁早如村头那棵老榆树

根深叶茂铺天盖地

每逢这时

我和弟弟都相视一笑

再想聊的话题也先放下

扯扯东欧战争韩国总统下台

再说说天气预报明天有雨

这样他就会安静得像贪睡的孙女

习惯地看看墙上挂钟的走针

开始用右手数左手手指

带父亲去眼科门诊

放下精密的检测仪

医生说    怎么才来

你父亲左眼失明已近十年

我的天瞬间转入暗室

用一只孤独的右眼

看穿三千多个日子

没错铲过田里一株苗

稔熟的门槛每天

准时迎他回家

从未听他吭过一声

父亲    此刻

我该如何学习平衡

父亲的烟斗

离开嘴唇两千多天

独坐书柜的角落一言不发

它和嘴唇的距离

就是生和死的距离

主人的气息仍在

那只庄周放出的思想的蝴蝶

刚还飞动于豆荚和锋利的刀间

这会儿又去试探走南闯北的风

陪主人锄过稗草哼过乡谣

把村庄的笑声和故事串在一起

黄狗饿极咬伤九月

它是唯一一颗点燃黑夜的星星

它每天端坐的表情

像在翘首期盼

又像低头怀想

他已经不认识我了

父亲一生朴素

进城后遇到一个

听起来很美的名字

阿尔茨海默症

吃过饭就喊饿

不给就追着母亲咬

说园子里的果树开满了火苗

让弟弟赶紧用水去浇

不知从哪天开始

他已经不认识我

每次回家看他

他总朝我要西瓜

边吃边端详着我

你看见振亚了吗

西瓜他小时候最爱吃

你让他回来看看我

说完就躺在床上等

屋子一下子安静得瘆人

猫慌忙躲到墙角

马蹄表仿佛也不敢再走动

这时外面下起了大雨

天突然就黑下来了

故乡的搬运工

站在城市的秋阳下两手空空

可是故乡这个词根实在太重

瘦弱的肩膀根本扛不起来

我只能做它的搬运工人

从远方将零散物件一样样递出

一月里爆竹读着门上的春联

牵动二月手拎肩背走亲戚

老牛车在三月忙于送粪

布谷声声催人四月快下种

锄头和浇水乡亲把五月吵绿

一般说来大片麦浪起伏在六月

万物生长时父亲背手巡视七月

稻谷抽穗不问黑白八月暴晒

场院的玉米垛九月瞧新生

天空蓝得十月害怕睁眼

进十一月男女老少学猫冬

十二月村庄渴望被大雪覆盖

故乡这个词根有时又很轻

轻得你浑身上下清爽

轻得你不敢大声念出它的名字

过旧居

很不习惯

房子的上面再长房子

村庄被柏油路捆得表情拘谨

西家阿妹远近暧昧的寒暄

溢着一股打印机的拷贝味儿

村前胡须斑驳的老榆树

好像也忘了抚摸过我的额头

但我仍比李白杜甫幸运

为提防孤独击倒躯体

他们一次次用月亮喂养乡愁

结果还是把墓碑遗失他乡

我流浪的脚虽与袜子俱臭

一和黑土地面接吻

伤口即忍不住愈合前的痒

麦地前

仿佛是割一缕一缕的阳光的

刷刷作响的镰刀

和地面保持着弯而钝的关系

北方的麦子不懂象征

更拒绝那些泛酸的比喻

一株株不能再普通的农作物

身体和灵魂都只属于自己

该破土时破土

该灌浆时灌浆

该脱粒时脱粒

芒就是芒    穗就是穗

成色好坏一律用头颅说话

风来颔首

秸秆们彼此支撑

即便身躯瘦弱

也拼命举起一束温和的笑意

至于来年被选为种子

还是被送进某人的肠胃

似乎并不在意

它们多像我的亲人

静静站在秋天里

习惯在城中昂首走路的我

面对记忆中从未高过童年的麦田

突然低下了头

天边    有一道白鹭的灵光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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