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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自尊心太强的人做朋友很难 | 兼论曾国藩没有生挽汤鹏

 十九四 2019-05-28


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此话两千多年来被中国人奉为交朋友的圭臬。个中道理没毛病,要和正直、诚信、知识广博的人做朋友,要远离那些表面奉承、善于花言巧语的人。父母也常用这句话来教导子女。


可是在现实生活中,人性是有弱点的,多数人未必能坚守这一标准。正直的朋友说话直来直去,看到朋友的错误严厉指出,常常不给朋友面子,和这样的畏友、诤友在一起,相处未必舒服。而那些善于调笑的酒肉朋友多半是好玩的人,在一起喝酒唱歌很快乐。想做畏友、诤友的人更得掂量掂量,你了解对方吗?他是否能容忍朋友的批评?如果自尊心过强,太好面子,自己的诤言恐怕会轻则闹得场面尴尬,重则彻底得罪对方。


曾国藩和汤鹏(字海秋)的友谊小船说翻就翻,亦能佐证朋友相处之难,特别和自尊心太强的人做朋友真难。有些话说轻了不好,说重了也不好。曾国藩对汤鹏,时常有这种纠结。


今人论曾国藩和汤鹏断交的原因,是爱写挽联的曾国藩拿活着的朋友练手,生挽汤鹏,被汤鹏发现而割席断袍。我以为这个说法超级不靠谱。这个说话出自清末小说家李伯元的《南亭笔记》:


曾与汤海秋称莫逆之交,后忽割席。缘曾居翰林时,某年元旦,汤诣其寓贺岁,见砚下压纸一张,汤欲抽阅之,曾不可。汤以强取,则曾无事举其平日之友,皆作一挽联,汤亦在其中。汤大怒,拂衣而去,自此遂与曾不通闻问。


李伯元是讽刺小说《官场现形记》的作者,常州府青果巷长大的才子,他生于1867年,此时汤鹏已死去多年。曾国藩生挽汤鹏之说,多半是他据道听途说而记载。考诸曾国藩给汤鹏写的祭文以及曾的日记、家信,两人没有在春节期间闹翻的可能。


曾国藩与汤鹏交往的时间不长,据其日记记载,道光二十二年(1842)、二十三年交往较多。道光二十三年正月、二月和三月,两人还常在一起喝酒、围棋。是年曾国藩被选任四川乡试主考官,七月初八即离开北京西行。差事办完,得了一笔程仪,曾国藩在这一年大约十一月底回到北京(日记载十一月十五,他正走到保定府)。回京后,好友们为曾国藩摆酒接风,在酒席上汤鹏大骂曾国藩,两人遂再不往来,直到第二年汤鹏吃错药而暴亡。曾氏在《祭汤海秋文》用十六字记载断交的经过:


我行西川,来归君迓。一语不能,君乃狂骂。


李伯元说曾国藩和汤鹏“称莫逆之交”,亦是言过其实。道光二十二、二十三年间,两人虽然来往较多,但曾国藩从心底里并未将汤鹏视为知心好友,而是处处流露对汤鹏的不满,以及与汤鹏相处不易的烦恼,不得不对汤鹏说一些违心的场面话。这种关系怎么能称得上“莫逆”呢?


两人的性格、气质以及三观之差异,早就决定二人很难成为可以直言规过的“莫逆之交”。


汤鹏,字海秋,自号浮邱子,湖南益阳人,和曾国藩的家乡湘乡县同属于长沙府。他清嘉庆五年(1800)出生,22岁中举,道光三年(1823年)于23岁时连捷进士及第。


这是位少年得志的学霸型才子,汤鹏的科场晚辈和户部同事王拯撰写的《汤君行状》曰:


(海秋)道光二年举于乡,次年成进士,年甫弱冠所为《海秋制艺》数百篇已风行天下,中朝显达咸乐推奖,前协办大学士汪文端公汤文端公推一时名德,皆拭目俟君将有为于世。


这样的大才子、大诗人难免眼高过顶,一般人他是瞧不起的。曾国藩比汤鹏小十一岁,晚十五年中进士,无论从年龄还是科场先后,曾国藩是不折不扣的晚辈。道光二十二年两人交往时,曾国藩才散馆两年,只是个从七品的翰林院检讨。在曾国藩面前,汤鹏是有足够的心理优势,一起吃饭聊天,大约曾多数时间是听众。


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十,曾国藩日记载:


饭后办公礼送海秋家,烦琐。出门,谢寿数处,至海秋家赴饮。渠女子是日纳采。席间,闻人有别敬,心为之动。昨夜,梦人得利,甚觉艳羡,醒后痛自惩责,谓好利之心至形诸梦寐,何以卑鄙至此!


汤鹏的女儿许了人家,行纳采礼(“六礼”中的第一礼。男方欲与女方结亲,男家遣媒妁往女家提亲,送礼求婚。得到应允后,再请媒妁正式向女家纳“采择之礼”),曾国藩按官场规矩送礼给汤家并去赴宴。回家后在日记里还来了一段灵魂深处闹革命。


汤鹏此时已四十二岁,步入仕途亦二十年,但他性格太直,得罪人多,当年被朝廷大佬看好的官场新秀,此时还只是个户部郎中(司局长),难免有点破罐子破碎,说话办事更不顾忌别人的感受了。


一个月后的十一月初九,曾国藩在日记里记了一笔:


与海秋谈诗文,多夸诞语,更初散。


不仅在日记里吐槽,曾国藩在十一月十七给四位胞弟的信中如此说:


汤海秋久与之处,其人诞言太多,十句之中仅一、二句可信。


诞言,即夸大虚构荒诞之词。汤鹏也未必真的想说谎,他身上浓浓的诗人气质,说起话来天马行空,只管自己过瘾,随意想象、杜撰,就像真的一样,可能是常态。曾国藩虽然也是位文艺青年,但此时立志做圣人,“诚”是他最看重的。在这封非议汤海秋的家信之前,他在十月二十六与诸弟书中如此推介几位好友:


余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僴,令人对之肃然。吴竹如、窦兰泉之精义,一言一事,必求至是。吴子序、邵蕙西之谈经,深思有辨。何子贞(即大书法家何绍基)之谈字,其精妙处,无一不合,其谈诗尤最符契.......冯树堂、陈岱云之立志,汲汲不逞,亦良友也。


曾国藩例举的这些益友中,何、冯、陈三位是湖南同乡,和汤鹏也交往较多。两相比较,这几位朋友是曾国藩希望四位弟弟效法的人生榜样,而拿汤海秋做了反面例子。


在日记和家信中对汤鹏表示不满,但表面上不能流露,关系得维持下去。因此汤鹏一开始没有觉察到,把曾国藩当成知心好友,而对汤鹏早有不好看法的曾国藩便觉得有较大的不适应,不知如何对待海秋前辈厚意。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日,两人又在一起聚会了,那天曾国藩的日记载:


(王)翰城是日生日,客而席。酒后,同海秋、岱云至樾乔前辈处久谈。归,海秋仍至寓久谈,去时已丑正矣。海秋欲予指渠短处,予与之言“虚”字之体用兼赅,陈义甚高,躬不逮千之一,丑甚。


从这一段话也能看出汤鹏是直率的人,但个性强,以自我为中心,不太在意别人感受。喝完酒了,还要继续跟着曾国藩回家闲聊,一直到凌晨两点才走。一个“仍”字可流露出曾国藩的不痛快。汤鹏让曾国藩指出自己的缺点,大概趁着酒劲,曾国藩真的有啥说啥,直言其不足之处。


效果如何?从后来曾国藩的日记可分析,大约很不理想。一些自视甚高又特别自尊的人,有时候会谦虚地让朋友提意见,如果朋友真的实话实说,他又会不高兴,觉得朋友瞧不起自己。


此后不久的初二月初二,日记载:


海秋来,以所著《浮邱子》嘱为商订,久谈,有不忠语,有谄语。


汤鹏把自己的诗集《浮邱子》稿件交给曾国藩,请他提意见,曾国藩应该是吸取教训了,就敷衍几句奉承夸奖的话,但事后又自省,认为自己的态度不诚实,对朋友非忠信之道。


十二月初五,曾国藩日记载:


早起,海秋以所撰《浮邱子》嘱予细阅一遍,而丁是非。予向读海秋诗文,不无面谀之时,今阅全册,仍遂前失,欺友自欺,罪大恶极。无论是否,总须直陈己见。自辰初看至申正,尽二卷。


曾国藩不知如何对待汤鹏的矛盾心态,此段显露无遗。他知道汤鹏自尊心太强,所以当面夸他的诗文。此番汤鹏郑重其事请他修订自己的稿子,那是要写书面意见的,且在诗稿上直接修改。如果直言己见,真的为这位名满士林的大诗人改稿,汤鹏很可能不高兴。但是信奉待人以诚的曾国藩告诫自己,不能“欺友自欺”,必须“自陈己见”。


在道光二十三年的年初,曾国藩有几条日记涉及到汤鹏,亦可一窥两人的关系。


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初三,“归,海秋来久谈,言围棋最耗心血,当戒。”


道光二十三年,二月初七,“海秋来寓,蕙西亦来。观人作应制诗,面谀之,不忠不信,何以为友!圣人所谓善柔便佞之损友,我之谓也。”曾氏一直以做人诤友而不是损友自勉,可这是很难的,人家未必领情。


道光二十三年,二月二十三,“旋到湖广馆批注杜诗半卷,海秋寻至馆中,久谈。”


道光二十三年,二月二十七,“同乡会课;予以不能深思,故不能作文,仅作诗二首,题《宦途最重是文衡》。何子贞、汤海秋二君最为敏捷。与海秋围棋一局。”


道光二十三年三月二十三,“早起,读《山谷集》。饭后海秋来,王麓屏来,诉事苦久,未初始去。”


可见汤鹏喜欢找曾国藩,把这位同乡晚辈当作倾诉对象,而曾国藩心底里对汤鹏并不看重,不是很乐意和汤鹏聊天,可汤鹏不自知,曾国藩不便公开拒绝。但无论如何,朋友之间如果不能坦诚相见,相处中有一方感觉到很累,因碍于面子来维持关系,这种关系很难持久。果然这年十一月,从四川典试回京的曾国藩,和汤鹏掰了。


“一言不能”只是导火索。究竟是因为什么让汤鹏当着那么多朋友大骂曾国藩呢?曾氏《祭汤海秋文》中这段话隐晦地说出了原因:


一语不能,君乃狂骂。我实无辜,讵敢相卜?骨肉寇仇,朋游所讶。见豕负途,或张之弧。群疑之积,众痏生肤。君不能释,我不肯输。一日参商,万古长诀。吾实负心,其又何说?凡今之人,善调其舌;导则不然,喙刚如铁。锋棱所值,人谁女容?直者弃好,巧者兴戎。昔余痛谏,君嘉我忠。曾是不察,而丁我躬。伤心往事,泪堕如糜。


这是曾国藩在汤鹏灵前为自己的辩解。“我实无辜,讵敢相卜?”应该是曾国藩在与朋友或同乡闲谈时,流露出对汤鹏的不满。曾国藩善于相面,我猜测他可能在无意中可能说出此类的话:汤海秋这个性格这个面相呀,看来不是长寿之人。这话被人转述到汤鹏耳中,又添油加醋搬弄一番,曾国藩所以说“凡今之人,善调其舌”。汤鹏心中很是气愤,大约认为曾国藩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只是隐忍未发。


“讵敢相卜”意思说岂敢为你相面算命呢?我是无辜的呀。看来这一过节接近“曾涤生生挽汤海秋”一说。这次两人最后的聚会正值曾国藩春风得意。因为此前别人传来的闲话心里已对曾国藩有成见,几句话不对付,于是发飙。这种场合汤鹏的行为曾国藩当然觉得是不可原谅的,结果是“君不能释,我不肯输”。“而丁我躬”典出《诗·大雅·云汉》“耗斁下土,宁丁我躬。”意即老兄你不察是非真假,而让我来遭受你的愤恨。


道光二十四年九月初六,曾国藩日记中记载:


早起,至城外送汤海秋之灵柩南归,则已无及矣!


两人的误会永远没有和解的机会了,曾国藩此时心中真是五味杂陈,万千感慨。


今日从安化开车走高速去长沙,要经过浮邱山隧道。前不久,我驱车过此,抬头望见“浮邱山”几个大字,立刻想起了汤鹏,他诗集和自号便是为了纪念家乡这座高山。我也联想到了汤鹏和曾国藩的交恶,像汤鹏这种性格的人,只能保持适当的距离而尊重他,不宜成为过从甚密的朋友。


【十年砍柴系“今日头条”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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