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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钦根丨谭献代周星诒购藏陈氏带经堂书籍考——兼及周、谭二人的交游与交恶

 书目文献 2020-10-23

谭献代周星诒购藏陈氏带经堂书籍考

——兼及周、谭二人的交游与交恶

吴钦根

    吴钦根,南京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内容摘要:谭献代周星诒购藏陈氏带经堂书籍一事,是关系到带经堂、书钞阁两家书籍递藏的重要问题,也是导致周、谭二人由交好而走向交恶的关键所在。但由于史料的不足征,对于个中问题,长期以来均未能给出很好的答复。本文通过系统梳理南京图书馆所藏稿本《复堂日记》中的相关信息,并参以周星诒的批语、题跋,大致可得出两点结论。一是自同治三年十月至十二月,谭献为周星诒共购得带经堂藏书117种,其中就包括明钞本《北堂书钞》;二是周星诒所言谭献居间购书时从中渔利、乾没善本,如旧钞本《隶释》、陈奂校本《淮南子》等,当非事实。

关键词:谭献  周星诒  带经堂  交游与交恶

    周星诒(1833-1904),字季贶,号巳翁,又号寙翁,先世河南祥符(今开封)人,后迁居浙江山阴(今绍兴)。生平“喜收藏金石、书籍、字画,手自校阅,精审绝伦”。同治三年(1864)出任福建邵武同知期间,曾假手谭献,得以从陈树杓手中收购带经堂的大批藏书。[1]谭献(1832-1901),字仲修,号复堂,浙江仁和人。与周星诒有总角之好,与其兄周星譼亦往来颇密。谭献代周星诒购藏陈氏带经堂书籍一事,本是关系到带经堂、书钞阁两家书籍递藏的重要问题,但由于此事直接导致了二人的交恶,故在二人的已刊著述中,于此中事实均绝少提及。李军《周星诒藏书事迹征略——以<书钞阁题跋>及周批<读书敏求记>为主》一文曾做过较为细致的考察,然于其中细节,终以不得一检稿本日记为憾。[2]本文拟以南京图书馆所藏谭献稿本《复堂日记》为中心,并参以书目、题跋等相关文献,以期对谭献居间购书的前后过程以及周、谭二人由交游到交恶的一段历程,做一番考察和发覆。

(谭献像)

一、谭献与带经堂陈氏的交谊

同治元年(1862)闰八月至同治四年(1865)三月的三年多时间里,谭献因避洪杨之乱,寓居福州。期间与当地的多位藏书家来往密切,而其中最著者当属带经堂陈氏。带经堂陈氏家世藏书,所藏主要起于陈征芝[3]。陈征芝,字世善,一字兰邻,号韬庵,福建闽侯人。历任浙江会稽、平湖等地知县。“生平好聚书,官俸所入,悉以购之。比归田,积至八万卷,宋元名椠十居六七。”[4]所藏多世间不经见之本,其中不乏黄丕烈旧藏。陆心源有《<带经堂书目>书后》一篇,列所藏精本数十种,如影元钞《周易本义》、影宋本《世说新语》、《华阳集》,宋刊《仪礼经传通解》、《九家注杜诗》,元刊《周易会通》、《离骚草木疏》等[5],其中尤以明抄《北堂书钞》为著。后传至其孙陈树杓。

谭献初知带经堂陈氏,在同治三年(1864),其八月初九日日记云:“过陈诚庵谈,见陈氏《带经堂书目》,多有影宋抄本。”[6]陈诚庵,生平事迹不详,期间与谭献多有书籍往还。其人亦购有带经堂部分藏籍,如兰雪堂活字本《董子》。[7]谭献与带经堂陈氏相识及其购书事,当由其绍介。八月廿四日日记有云:“予过诚庵谈,晤陈兰邻大令征芝后人树杓,号星村,博士弟子。大令收藏书籍甚富,近日吾与季贶深得其副也。”[8]谭献与陈树杓的直接往来,此为首次。陈树杓,字星村,生平事迹不详。其人亦善鉴别,知藏书[9],今所存《带经堂书目》五卷即由其编定。谭献与陈树杓的往来,主要集中在同治三年十月至同治四年二月,大体皆与书籍相关:

过诚庵,晤星村,购成书数种,列后:《毗陵志》、《义门读书记》、《空同集》、《六艺流别》、《蜀汉本末》、《金石例综》、北江《左传诂》、《北堂书钞》。(十月廿一日)

今日始与星村定议,袁、顾校本《隶释》归我,近日一乐事也。(十月廿五日)

星村来,以吴西林《临江乡人诗》赠我。(十一月初十日)

星村来,以书质者:宋刻《乐书》、元刻《礼书》、元刻《国策》、《淳熙三山志》、《荀子校本》、《绛云楼书目》吴枚庵校注本、《宝刻类编》、《建炎以来朝野杂记》、《赵刻水经注》。(十三日)

星村来,购得《白虎通》、《风俗通义》,皆大德刻本也。(二十日)

陈星村以《中州金石考》、《集古录跋尾》二钞本,《广韵》刻本贻我。(同治四年二月初七日)

(光绪刻本《复堂日记》叙) 

    同治三年,带经堂陈氏书籍陆续散出,谭献作为周星诒购藏陈氏书籍的“中间人”,在往还中也颇有所得。据以上梳理可知,谭献所得陈氏藏籍有:《广韵》、旧钞本《隶释》、明大德本《白虎通》、应劭《风俗通义》、《毗陵志》、何焯《义门读书记》、黄佐《六艺流别》、赵居信《蜀汉本末》、冯登府《金石综例》、洪亮吉《春秋左传诂》、虞世南《北堂书钞》、李梦阳《空同集》、吴颖芳《临江乡人诗》、抄本黄叔璥《中州金石考》、抄本欧阳修《集古录跋尾》等十五种,其中后三种为陈树杓所赠。当然,这只是日记中有明确记载的部分,从“近日吾与季贶深得其副”的言论来看,所得或不止此。如陈奂校本《淮南子》,日记中则仅见謄校记录,并未言明何时购藏,但光绪十三年十二月十三日日记所云:“往在闽中,得陈硕父征君手校宋本《淮南王书》,珍为鸿宝。二十年中,周季贶、戴子高、赵㧑叔、陶子珍、孙仲容皆传写一本。”[10]可知此书却为谭献所有。在书籍的购藏之外,更多的是日常间书籍的借阅,如“星村来,借得黄氏《隶释刊误》,即本之袁、顾,欲校叶氏本也。”(十一月初四日)又“星村札来,以传写何义门校本《水经注》借我,与予藏义门原本合。”(十一月初三日)所借还包括陈兰邻手校本《艺文类聚》[11]等。除书籍之间的往还外,期间还偶有金石碑拓方面的交流。当时闽地金石之风甚盛,著名金石学者如魏锡曾、丁文蔚等寓居于此,与谭献往还无虚日。陈树杓于金石碑帖虽非专门,但不免受当时风气的濡染。谭献同治三年十一月初五日日记云:“星村来,以厚值得旧拓《石鼓文》一本、《鹤铭》廿五字本一本,皆梁氏故物也。但与稼孙欣赏之耳。”又十二月初三日日记:“星村来过,留邓石如篆一纸,伪迹也。”在祖传藏书流散之时,以厚值购旧拓,甚至名人伪迹,其痴迷亦可见一斑。

    同治四年三月十一日,谭献自福州登舟返里。此后的长时间里,二人未见有书信或直接的往来。至同治十一年六月,陈树杓来杭[12],谭献为撰《带经堂书目序》一篇[13]。此序传世本《带经堂书目》未载,《复堂文》亦未收,不知何故。此后的光绪四年与光绪八年间,陈树杓又曾多次以书信来告贷,谭献均“无以应之”。[14]光绪八年以后,日记中再无二人往来的记录。但同治初年的这段书籍往来,在一定程度上为居间购书作了相当的情感铺垫,则是毋庸置疑的。

二、日记所见谭献代周星诒购藏带经堂书籍始末

关于谭献代周星诒购藏陈氏带经堂书籍这一段藏书故实,因文献的不足征,故而在以往的研究及相关论述中,或付诸阙如,或多有失实之处。如郑伟章《文献家通考》仅云:“同治三年秋中,谭献(仲修)寄给他陈氏《带经堂书目》求售,即罄廉俸以买之。翌年正月派人将陈氏书运来。”[15]所言仅据周星诒《明钞本北堂书钞跋》,对于谭献居中购书的情形未加言明。后李军《周星诒藏书事迹征略》一文,方根据周星诒的相关题跋及批注对此中事实加以揭示,云:“谭献作为藏书家,研究者注意不多。惟当时参福建学使幕时,福州带经堂藏书散出,遂由其居间为周星诒收书颇多,《北堂书钞》即其中之一。”[16]但对于购书的具体时间、购书的种类、数量,以及二人因购书而交恶等相关问题,仍以不得一检稿本日记为憾。谭献作为周星诒购藏带经堂藏书的“中间人”,其所著《复堂日记》本当有详细的记录,但由于通行本日记乃谭氏生前精心编定的“洁本”,大有以日记为著述的意味。加上此事直接导致了二人的交恶,因而于此中情实多未加选录。今南京图书馆藏有谭献《复堂日记》稿本五十七册,中有《甲子日记》、《城东日记》一册,为谭献同治二年四月至同治三年十二月所记。日记较为的详细地记录了谭献代周星诒购藏带经堂书籍的前后过程,其中甚至还涉及到代购书箧等细微琐事,可以很大程度上还原当时递藏的现实场景。

    谭献得见《带经堂书目》在同治三年八月初九日,陈氏藏藉公开求售当亦在此时。故谭氏将此中消息第一时间告知了自己雅好藏书的友人周星诒,周氏当时远在邵武,因以购书事相嘱托。周星诒同治四年所书《北堂书钞》的跋云:“甲子秋中,谭仲仪以书告,有旧家陈氏,富藏书,求售者,不可得,知诒癖书,宛转达仲仪道意。因触旧事,且以其姓合也,函致仲仪访之。”[17]谭献八月廿二日日记亦云:“得季贶十二日重编第三号书,内有书目六纸,属为代购。”又十月初五日日记:“得季贶廿四日第八号书,丁宁三复,盖为带经堂陈氏书也。”谭献为周星诒代购陈氏藏书,始见于同治三年十月初十日,此后有所得必详细记录书名、版本于日记,今以时间为序,为之排比如下:

过诚庵谈。……今日为季贶买得书十七种:《事文类聚》、《方舆胜览》、《微波榭丛书》、《戴氏遗书》、《吴郡志》、《嘉泰会稽志》、《咸淳临安志》、《白孔六帖》、《白虎通义》、《唐六典》、《初学记》、《东都事略》(翻宋椠本)、《水经注》、《历代史表》、《后汉书》、《后汉书补遗》、抄本《文苑英华》。(十月初十日)

过诚庵,借得硕父先生手校《淮南子》。又为季贶购得赵晋斋旧抄本书六十二种,又为购得:《翁山诗选》、《两汉金石记》、《诗经广诂》、《庄子郭注》、《吕氏春秋》明刻、《列子口义》、《文选考异》、《箧衍集》,又《十三经集字》黄手本、《今世说》、《玉台新咏》、《荀子》卢本、《淮南子》庄本。(廿五日)

星村来,今日为季贶买书:《经史证类本草》卅册、元刻《宋书》廿四册、《宋宰辅编年录》十本钞本、《开元礼》十六册钞本、《中兴两朝纲目》八册钞本、《大唐郊祀录》四册钞、《太常因革礼》六册钞本、《王右丞集》影宋钞四册、《渑水燕谈录》黄校钞三册、《能改斋漫录》十二册、《开元释教录》八册、《石鉴录》钞本二册、《高僧传》五册钞本、《元秘史》四册钞本、《皇宋十朝纲要》十六册钞本、《通鉴目录》十册、《廿二史四谱》十六册、《潮賾》一册黄氏钞本、《皇朝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廿四册钞本、《宋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卅二册钞、《历代赋汇》五十八册、《唐大诏令》十六册钞本。(十一月初七日)

晨出过各书肆,过诚庵。……又为季贶买得元刻《通志》之半,合之前日所得一百本,似尚缺二十册。此书为梁氏故物。(十二月初六日)

星村来,购得《白虎通》、《风俗通义》,皆大德刻本也。为季況购得《能改斋漫录》抄本,校刻本多至百馀则,有“陈继儒印”一印。(十二月二十日)

此为日记中有明确记载的部分,自十月至十二月,谭献为周星诒共购得陈氏书籍117种,其中就包括陆心源《带经堂陈氏书目书后》所提及的杨仲良《皇朝通鉴长编纪事本末》[18],以及元刊《宋书》、郑樵《通志》、影宋抄本《王右丞集》、黄丕烈手钞校本《潮賾》及抄本《文苑英华》、《宋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唐大诏令集》等名钞十余种,其中更有一次性所购入的赵魏旧藏抄本书即有62种。[19]当然,其中最值得称道的当属明钞《北堂书钞》。关于此书的流传端绪及购买经过,日记中也有详细记录。据稿本日记,此书定议于同治三年十一月十七日,当天日记云:“星村来,始成议《北堂书钞》真本,得归季況矣。”交付则是在十八日:

星村来,荔丹来谈。为季贶购得《经义考》及《书钞》真本。影宋本《北堂书钞》一百六十卷,字画讹舛,然是永兴真本。世行陈禹谟刻,改易面目,尽失本真,引据古书,辄以世俗本承改,其书可烧也。禹谟云原本讹脱,几至不可句读,所见殆即此本邪?此写本有云章阁纫佩斋印,流传端绪不知何人,后归孙伯渊观察,曾属王石华校正,又自校之,洪筠轩、严铁桥又校之。《铁桥漫稿》记校是书始末甚详,并云已刻清本数十卷,已而中辍。卷中有铁桥跋语。原本又归何梦华,何之后人以归闽,陈兰邻罢官携之归。闽仙游王怀佩见而笃爱,欲以白金七百两易之,不得。周季贶渴慕是本,驰书十至,乃归周氏矣。季贶名星诒,祥符人,时官邵武府同知。

此条亦见刊本《复堂日记》,但选刊时仅交代年份(甲子),而删削事件发生的具体月日,与稿本相比勘,字句间亦偶有异同,如关于王捷南[20]求书一段掌故,刊本中仅云“欲以重金易之”,未明言具体金额。结合周星诒跋所云“初索价白金千五百两,录副本亦须费二百四十两,书十往返,仲仪尽力为道地,乃以兼金七百成议”[21],可见所费银两与王氏所欲出者正同,而最终书归周氏,谭献在其中当发挥了不寻常的作用。稿本的存在,正可以丰富相关的细节。对于明钞本《北堂书钞》,周星诒早已留心,咸丰十年以同知分发福建候补时,曾着意访求而未果。今更“驰书十至”,渴慕之情可知。值购得此书后,即将藏书之处更名为“书钞阁”,于此可见周氏对此书之珍重。其实,当时得知带经堂藏书流出而着意访求者不在少数,除王捷南外,还有清末四大藏书家之一的陆心源。陆氏同治间曾官居福建盐运使,陈树杓在编订《带经堂书目》时还嘱为参阅,故对带经堂藏书亦知之甚详。然陆心源任福建盐运使已在同治六年,闻带经堂陈氏藏书散出,更在“粤东归田”之后。而谭献代周星诒购书则早在三年前。因此,陆氏往福建求书之时,陈树杓“最秘之本,其先人别储一楼,为虫蚀尽”的回应,与《书后》中所谓“周季贶太守谓其目为星村所伪造”的言论,恐怕也只是买卖双方两种不同的托词罢了。

同治四年正月十六,周星诒家仆将所得带经堂陈氏书籍四箱运回邵武,谭献上元日日记云:“明日季況仆人归邵武,予寄二三号函及书箱四,又《艺文类聚》校本。”此后,购书事似乎直接委托于陈树杓,谭献二月初五日日记云:“星村来谈,今日为季況收书一箱”,又初七日日记:“星村札来,是日又为季況收书一箱。”三月十一日,谭献登舟归里,日记中再无代购陈氏书籍的记载。[22]事实上,自同治四年三月起至光绪十四年九月的二十余年时间里,二人也再无往来。

三、谭献与周星诒的交游与交恶

    谭献与周星诒结识早在咸丰初年,当时《赠祥符周星诒(家山阴)》诗有“逢君不觉作青眼,市中歌哭惊屠洁”[23]之句,同治三年为周星诒叙《勉憙词》,又云:“仪交四方君子,则周子季贶为最先,季贶中州名家子,有志节,能文章,定交之始,相视莫逆也。”[24]周星诒在《读书敏求记》“隶释”一条的批语里亦有“仲修名献,杭州人,素以气象、道义自命,与予总角交,予视之犹弟兄者也”[25]的话。但所刊《窳横诗质》中题赠谭献的诗却仅有两首(《题近诗后寄谭仲修献杭州》、《湖州道中夜行怀仲修之鄂》),且均作于庚寅(1890),则相当于晚年。所著《窳櫎日记》,亦仅光绪十年六月二十八日日记提及谭献赠新刻《冷庐杂识》八卷一事,但赠书事实早在咸丰六年。[26]事实上,在谭献稿本日记中,自同治四年三月起至光绪十四年九月的二十余年时间里,亦不再有二人往还的任何记录。其间缘由若何?在二人的已刊著述中,似乎找不到痕迹。

今国家图书馆藏有周星诒手批钱曾《读书敏求记》一种(收入《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目录类),其中“隶释二十七卷”一条眉批云:

带经堂陈氏藏叶氏本,为黄复翁、陈仲鱼、袁又恺、顾涧薲诸先生手校者。甲子岁求售于余,余时官邵武,以购书託之谭仲修。仲修于中渔利不少,又将善本悉为乾没,此书亦其一也。丙寅岁来福,晤星村秀才,始悉其详。魏稼孙在杭州曾见之于仲修处。记此以示后人,俾知人之不可信有如此者。黄黎洲先生以吕留良乾没澹生堂出售诸书,因与绝交,良有以也。[27]

    此条述二人交恶之缘故甚悉。据此可知,周星诒与谭献“绝交”的缘由,在于周氏认为谭献在居间购书之时有从中渔利、乾没善本的嫌疑,而叶奕苞旧藏钞本《隶释》即其中之一。关于此书的购藏经过,谭献稿本日记有详细的记录。同治三年十月初七日日记云:“借陈氏旧抄《隶释》归。盖叶九来故物,后归黄荛圃,有袁又恺、顾千里两君手校者也。夜校得一卷,诚难得之善本也。”可见起先仅是借校,因此在之后十九日、二十日均有校阅《隶释》的记载,其间还曾觅书估为之修补。至二十五日,始与陈树杓定议,当天日记云:“始与星村定议,袁、顾校本《隶释》归我,近日一乐事也。”。也就是说,此书的购藏是谭献深思熟虑的结果,是一个长期磨合的过程,购买也是在与陈树杓正式商定之后。且没有任何信息表明,此书曾为周星诒所定购,在时间上亦早于为周氏代购的第一批次书籍。陈树杓所云,或有大言欺人之处。至于魏稼孙目见一条,则与乾没事实完全构不成因果关系,不足成为乾没的证据。事实上,此后周星诒本人似乎也改变了原有的看法。今上海图书馆藏有清竹声共雨山房抄本《隶释》一种,为周星诒故物,跋云:

同治乙丑,谭仲仪从福州陈兰邻大令后人见明人写本《隶释》,经顾涧薲、陈仲鱼、黄复翁诸先生手校,为士礼居旧藏,即刊误所据旧钞本也。仲仪买获原本,属魏稼孙转临一部寄诒邵武军中。稼孙竭半年力传校于汪氏刻本,字里行间,塗改过半,又以五色笔分别录诸先生校语上下方,精审殆过原书。自为二跋手写帙之首尾。诒得而宝之,如获珍珠船。及获谴颂系,尽卖藏书以资上腹,独重是良友手迹,未忍属人。乙酉(甲申)自福州乞假赴七兄吴淞相见之约,时稼孙歾五岁矣。携在箧衍,或恐亡失,有负故人,因检赠女壻本存弆为世宝,而诒箧遂无是书。”[28]

此则题跋作于周氏晚年,其时魏锡曾已不在人世。与《读书敏求记》中的批语相校,此跋应当是较为真实地还原了当时获得《隶释》的历程,所言亦与稿本《复堂日记》所记相合。语气已一改以往的激烈而归于平和,言词中所表露的也多是感激、珍重之情。是书今藏上海图书馆,上有魏锡曾跋语云:“右《隶释》钞本,经陈仲鱼(名鱣,海盐人)、顾涧薲(名广圻,元和人)、袁寿阶(名廷梼,吴县人)三先生手校。去冬谭子仲仪得之侯官带经堂陈氏,余既为周子季贶录副,坿识如左。”[29]作跋时间为同治四年三月三日。足以证明周氏所谓乾没的事实乃无中生有。

在《隶释》一书之外,陈奂校本《淮南子》亦周氏所谓乾没之一种。“淮南鸿烈解二十一卷”条眉批云:“复翁藏宋本后归艺芸精舍,陈硕甫先生奂为陈兰邻先生传校一本。乙丑冬,陈氏出以归予,亦为谭仲修乾没以去。”[30]乙丑,即同治四年。据稿本《复堂日记》,谭献始见此书,在同治三年十月初二日,日记云:“过诚庵,见硕甫先生手校《淮南子》,本议买之也。”廿五日又云:“过诚庵,借得硕父先生手校《淮南子》。”可见起初亦是借阅。此后日记中虽仅见謄校记录,并未言明何时购藏。但据光绪十三年十二月十三日日记,“往在闽中,得陈硕父征君手校宋本《淮南王书》,珍为鸿宝。二十年中,周季贶、戴子高、赵㧑叔、陶子珍、孙仲容皆传写一本。”[31]可知最终确为谭献所得。但这不足以说明此书为乾没所得,且同治四年冬,谭献早已返归杭州,周氏所云在时间上已有所出入。另外,从日记的措辞及后来在友朋间广泛传抄的情形来看,绝没有乾没的可能。至于是否从中渔利,虽已无从得知。但谭献以中间人的身份为周星诒购得众多精刻名钞,并以所得宋刻元修本《中说》相赠[32],则是不争的事实。

    光绪十四年九月十四日,周星诒来访,稿本日记云:“暮色中季贶来谈,晚饭后去。头没杯案,犹是三山旧风味也。”[33]此为周、谭在时隔二十三年半之后的再次会面。此后二人交往如常,故谭献往湖北,周星诒有诗赠行。光绪二十三年九月,周氏又以《窳横诗质》未刻稿,以及外孙冒广生词稿嘱谭献审定。谭献在得知周星诒以闽狱追偿债款时,亦为之震诧不已。也就是说,周星诒、谭献这对总角之交,在二十三年后终于破除嫌弃,重归于好。

结  语

徐雁平在探讨《管庭芬日记》与道咸两朝的书籍社会时曾总结道:“日记中所记录的书籍史料更具过程性和整体性,且能还原当时氛围和情状,故在书籍史的研究中,此类文献颇受重视。”[34]这一点在稿本《复堂日记》中也体现得较为明显,以过程性而言,谭献代周星诒购藏带经堂书籍一事可为典型。通过稿本《复堂日记》以及相关题跋文献的梳理,大致可以得出以下三点信息:

其一,同治元年闰八月至同治四年三月,谭献因洪杨之乱,避居福州,其间与带经堂主人陈征芝、陈树杓多有书籍往来,为此后居间购书作了相当的情感铺垫。

其二,带经堂陈氏的大部分藏藉得归周星诒所有,谭献作为中间人,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根据稿本日记,自同治三年十月至十二月,谭献为周星诒共购得带经堂藏书117种,其中就包括有明钞本《北堂书钞》。

其三,因旧钞本《隶释》、校本《淮南子》等书籍的归属问题,二人由交好而走向交恶,断绝往来达二十三之久。但根据日记及相关题跋文字的比勘、对读,周星诒所谓从中渔利、乾没善本的说法,当非事实。

注释:


[1]周星诒《读书敏求记》“说文解字三十卷标目一卷”条批语云:“陈氏居文儒坊,其先人兰邻大令,以名进士为令浙江,藏书极富。星村名树杓,亦善鉴别,予所得书泰半得之渠家。”《续修四库全书》影印国家图书馆藏雍正六年刻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923册,第97-98页。

[2]李军《周星诒藏书事迹征略——以<书钞阁题跋>及周批<读书敏求记>为主》,《书目季刊》2009年第4期。

[3]王长英、黄兆郸《陈征芝及其带经堂藏书》云:“陈征芝的藏书基础始于祖传,他继承了曾祖、祖父的藏书有近千卷,同时也得到同僚友人的互赠。”《福建藏书家传略》,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71页。

[4](民国)欧阳英修,陈衍纂《闽侯县志》,闽侯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1995,第514页。

[5]陆心源《<带经堂书目>书后》,冯惠民整理《仪顾堂书目题跋汇编》,卷五,中华书局,2009年,第82-83页。

[6]谭献《复堂日记》,第二册《城东日记》,稿本,南京图书馆藏。

[7]谭献同治三年九月初六日日记云:“兰雪堂活字本《董子》,旧藏陈兰邻大令带经堂,今归陈诚庵。”

[8]谭献《复堂日记》,第二册《城东日记》,稿本,南京图书馆藏。

[9]《带经堂书目》卷四著录有宗泽《宗忠简集》八卷旧钞本一种,即陈树杓同治元年于旧书肆中所觅得。

[10]谭献《复堂日记》,第五十一册《休景记》,稿本,南京图书馆藏。

[11]十二月朔日日记云:“为季贶校《艺文类聚》,传校陈兰邻手校本也,兰邻盖借冯已苍旧校本。”

[12]期间还向王诒寿索题《归舫载书图》。稿本《缦雅堂日记》云:“夜题陈兰邻先生《归舫载书图》。陈侯官人,嘉庆末官会稽令,竭俸求书,多善本,罢官归,作此图,有嘉善黄霁青太守序。今其孙星村参军索补题也。”题词为《如此江山·陈兰邻先生<归舫载书图>为文孙星村参军题》,小注云:“先生官会稽时,得古本甚夥,半沈氏遗经堂,归之,收罗、校雠之役亦以属也。”见《上海图书馆藏稿钞本日记丛刊》,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第26册,第42页。

[13]同治十一年七月初八日日记云:“清晨起,为陈星村撰《带经堂书目序》一首。”第十二册《壬申琐志》,稿本,南京图书馆藏。

[14]光绪四年七月二十四日日记云:“得杭州黄质文书,又陈星村函,星村凡三函告贷矣,殊无以应之。”又光绪八年二月初三日日记:“得陈星村告贷书。”分别见第三十七册《天都宦记》、第四十三册《知非日记》,稿本,南京图书馆藏。

[15]郑伟章《文献家通考》,中华书局,1996年,中册,第1044-1045页。

[16]李军《周星诒藏书事迹征略——以<书钞阁题跋>及周批<读书敏求记>为主》,《书目季刊》2009年第4期,第28页。

[17]白云娇《国图藏周星诒子部善本题跋辑考》,《文献》2015年第3期,第94页。

[18]值得注意的是,陆心源《带经堂陈氏书目书后》云:“及至闽,遍访陈氏后人,仅得张清子《周易纂注》、金仁山《尚书注》、杨仲良《长编纪事本末》三书,余皆不可得。”《仪顾堂续跋》卷七有《通鉴长编纪事本末跋》,云所购为“影写宋季徐琥刊本”。周星诒《传忠堂书目》卷二又著于录,云钞本二十四册,然则陈氏所藏有两种乎?

[19]此62种钞本书,今见于《书钞阁行箧书目》者凡37种,分别为:方勺《青溪寇轨》一卷、钱大昕《疑年录》四卷、陆友仁《吴中旧事》一卷、张宗道《纪古滇说集》一卷、顾炎武《石经考》一卷、万懋敏《天一阁碑目》一卷续增一卷、李邦献《省心杂言》一卷、吾邱衍《学古编》一卷、题晋陈本《子华子》二卷、《鬼谷子》一卷、崔璬《刍言》三卷、赵叔问《肯繁录》一卷、宋祁《宋景文公笔记》(残本)、厐元英《文昌杂录》七卷、叶梦得《岩下放言》三卷、吕颐浩《燕魏杂志》一卷、吴箕《常谈》一卷、周密《志雅堂杂钞》一卷、李翀《日闻录》一卷、陈栎《勤有堂随录》一卷、陈世隆《北轩笔记》一卷、郭冀《雪履斋笔记》一卷、上官融《友会丛谈》三卷、高晦叟《珍席放谈》二卷、《墨客扫犀》十卷《续墨客挥犀》十卷、《萍洲可谈》三卷附《古滇集说》一卷、金盈之《醉翁谈录》八卷、夏伯和《青楼集》一卷、郭璞注《穆天子传》六卷、徐鲲辑《三水小牍补遗》一卷、郑棨《开天传信录》一卷、李华《李遐叔集》四卷、顾瑛《玉山璞稿》二卷《玉山逸稿》一卷、唐求《唐隐居诗》一卷、郑朴《敷文郑氏书说》一卷、赵鼎《建炎笔录》一卷、陶宗仪《游志续编》二卷。见周星诒藏并编《周氏传忠堂书目》、《书钞阁行箧书目》,《中国著名藏书家书目汇刊·近代卷》,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9册。

[20]王捷南,字怀佩,福建仙游人。生平湛深经术,旁及星命、医卜,著有《闽中沿革表》、《东越献征录》、《金石书院志》等书。

[21]白云娇《国图藏周星诒子部善本题跋辑考》,《文献》2015年第3期,第94页。

[22]同治四年至同治六年间,周星诒还零星收得带经堂陈氏的部分藏藉,如同治四年冬购得吴氏绣谷亭抄本元吾衍《闲居录》一卷;同治五年十月以白金十两购得清抄本周密《云烟过眼录》一卷、明韩宸刻本董逌《广川画跋》六卷;同治六年六月购得清抄本朱存理《珊瑚木难》八卷,又得陈树杓所赠明姚咨抄本张端义《张荃翁贵耳集》三卷等。详见白云娇《国图藏周星诒子部善本题跋辑考》,《文献》2015年第3期。

[23]谭献《化书堂初集》,卷二,咸丰七年(1857)刻本。

[24]周星诒《勉憙词》,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25册,第529页。

[25]钱曾《读书敏求记》,《续修四库全书》本,第923册,第113页。

[26]周星誉、周星诒撰《鸥堂日记·窳櫎日记》,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今所存《窳櫎日记钞》(1884-1898)并非原本,而是王欣夫删节所存,所收多读书心得与书籍考订之事,人物交游从略,其中与李慈铭交往、交恶的内容亦无所保留。

[27]钱曾《读书敏求记》,《续修四库全书》本,第923册,第113页。

[28]上海图书馆编《上海图书馆善本题跋真迹》,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年,第7册,第239-240页。此书还收有周星诒跋明钞本《渑水燕谈录》一种,亦得自福州带经堂陈氏。

[29]上海图书馆编《上海图书馆善本题跋真迹》,第7册,第233页。

[30]钱曾《读书敏求记》,《续修四库全书》本,第923册,第269页。

[31]谭献《复堂日记》,第五十一册《休景记》,稿本,南京图书馆藏。

[32]同治三年十二月初六日日记云:“晨出过各书肆,过诚庵。……又为季贶买得元刻《通志》之半,合之前日所得一百本,似尚缺二十册。此书为梁氏故物。兄弟析赀,并此书亦各执其半,以故散失,可叹惜也。珠联璧合,仍留缺陷。季贶嗜古之笃为同好仅见,予感其专挚,并以新得之宋本《中说》饷之。”周星诒跋语亦云:“宋椠元修本《中说》三册,为常熟冯知十、温陵张氏两家旧藏。吾友谭仲仪得之福州,寄诒邵武,弆之十九年矣。”见白云娇《国图藏周星诒子部善本题跋辑考》,《文献》2015年第3期,第77页。

[33]谭献《复堂日记》,第五十二册,稿本,南京图书馆藏。

[34]徐雁平:《<管庭芬日记>与道咸两朝江南书籍社会》,《文献》2014年第6期,第74页。

注:本文发

注:本文发表于《文献》第2019年第3期,此据作者原稿,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吴钦根博士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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