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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元旧本书经眼录》探疑

 老刘tdrhg 2016-09-11

莫友芝(1811-1871)是晚清宋诗派的代表诗人,同时也是集文学、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书画学、金石学、版本目录学等于一身的著名学者。关于他的目录学著作,最为人熟知的便是《郘亭知见传本书目》和《宋元旧本书经眼录》,前者经傅增湘先生订补、傅熹年先生整理为《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1993年由中华书局出版;《宋元旧本书经眼录》三卷,系莫友芝对平生所见的多种宋、金、元、明精刊本或钞本、手稿所作的记录,或释题概要,或考订源流,或品评优劣,或录写其序跋、印鉴,凡130余种;其附录两卷,一卷为《书衣题识》,系莫友芝对家藏的部分古籍所作的题识,一卷为《金石题识》,系莫友芝对所见所藏的历代金石拓片的题识,皆颇有价值。该书自刊刻问世后,深受藏书家重视,但亦有不少待发之覆,今略举一二,以为引玉之砖。

一 书名探疑

《宋元旧本书经眼录》书名给人的第一印象,注录的应是宋元版书和无法准确判断朝代的精善旧钞本、稿本。同治七年,莫友芝致丁日昌的信中谈到他准备将持静斋中'已收之宋元板及旧钞善本,亦为疏明'(见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藏莫友芝手稿《郘亭函稿》),可看做是莫友芝对'宋元旧本书经眼录'几字的释义。再看《宋元旧本书经眼录》刻本,卷一收录宋本书四十六部,卷三收录旧钞本、稿本三十九部,似乎也印证着人们的这种感觉,但是该书卷二自《书传辑录纂疏》至《迂斋先生崇古文诀》共四十八种,注录的却是金、元、明刊本,与书名之义未契,又予人疑惑。其实,这种疑惑在《宋元旧本书经眼录》刊刻之前就已经有人发现并指出了。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藏有题为莫友芝手稿的《影山草堂杂稿》一册,其中少部分确为莫友芝小品文字杂稿,大部分则为莫家友朋致莫友芝、莫庭芝、莫绳孙的信函,其中一封致莫绳孙的便笺云:

此书尊公既未定名,不可以子名父书,且'宋元'两字亦不能包括。故僭易其名,而见之跋中。又卷帙无多,不必依《天禄琳琅》例,层层插目,并不必标经史子集字样,只依四库次序暗分之,其附录亦然。若照鄙见,则原跋中须有更动字,或与蒓翁商之。

此便笺行书五行,未署名,但从行文语气上推测,作者当为莫绳孙的长辈,且与莫友芝关系非浅,也许即为张文虎所写。张文虎(1808-1885),字孟彪,号啸山,上海南汇县周浦镇人,精于校刊,莫友芝同治年间在金陵书局时,张文虎亦在书局工作,两人过从甚密,张文虎曾为莫友芝校过《唐写本说文解字木部笺异》。《宋元旧本书经眼录》付梓前亦曾请张文虎校勘,刻本卷一《毛詩要义》中还保留有'张文虎案'字样,便笺极可能为其所作。这位便笺主人认为《宋元旧本书经眼录》书名不妥,'宋元'两字不能包举书中内容。他推测莫友芝并未为该书定名,《宋元旧本书经眼录》的书名系莫绳孙所起,致有此失,并教训莫绳孙说'不可以子名父书'。作为莫绳孙的长辈,他还为该书'僭易其名',以求名符其实。其所改书名,大约是'郘亭所见书略',因为在台湾地区'国家'图书馆善本室,就珍藏着两册莫绳孙整理过的《宋元旧本书经眼录》两册残钞本,内容大致为今刊本的前两卷,书名题作'郘亭所见书略'。

无独有偶,今人也有对《宋元旧本书经眼录》书名质疑并认为是莫绳孙改篡者。台湾地区《'国家'图书馆善本书志初稿·丛书部·郘亭所见书略》('国家'图书馆2000年版)叙录即云:

《宋元旧本书经眼录》,疑非莫友芝自定,而是其子莫绳孙所改定。细读全书,颇有点名实不符,如在刻本卷三收有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及周中孚之《郑堂读书日记》、诸锦《周易观象补义略》、蔡德晋《礼经本义》、张星曜《通鉴纪事本末补后编》等书,皆是清人著作,卓尔康撰《易学五十卷》,乃明代人著作,……均与所称之'宋元旧本书'无涉,是《宋元旧本书经眼录》,书名虽然改得响亮,内容与事实却颇相违。

以上所举皆为明清旧钞本、稿本,虽不符'宋元',然亦在'旧本书'之属,叙录者举例未妥。但他同样提出了书名的问题。那么《宋元旧本书经眼录》的书名,是否是莫绳孙妄为改定呢?我们且看莫绳孙对便笺主人的辩解,在那封疑为张文虎所写的便笺正文首行旁边,还有后来以隶书添加上去的十二个字:'原稿定名《宋元旧本书经眼录》',核对存世的莫绳孙笔迹,此十二字当即其所书,它似乎在告诉便笺主人和以后可能看到这张便笺的人们:'宋元旧本书经眼录'是其父莫友芝原稿定名,不改非无不妥,反彰其孝。那么,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呢?

幸运的是,我们在国家图书馆善本室找到了莫友芝的原稿本。同治六年六月初八日莫友芝《郘亭日记》(藏国家图书馆)曾载:'记瞿氏旧本书于《经眼录》。凡宋本百有五,元本八十,其影宋、影元、校宋、校元若干尚不在此数。富矣哉!'今查该稿本,过录有瞿氏《恬裕斋藏本书目录》,达三十五页,可证此本确为莫友芝手稿。这本约八十五页的手稿,封面的确题写着'宋元旧本书经眼录'八个大字,首页首行顶格题'宋元旧本书经眼录 郘亭眲叟',均无涂改痕迹,它证明了莫绳孙没有撒谎。手稿内容较今刊本《宋元旧本书经眼录》要少,莫绳孙整理时当根据友芝其他著述有所增益。该稿本除主收宋元本和旧钞、稿本外,还过录有瞿氏、郁氏所藏宋元书目录各百馀种。除此之外,亦收录了几种明刊本,如《明刊农书二十二卷农桑通诀六卷谷谱四卷农器图谱十二卷》、明嘉靖本《西溪丛语二卷》、明嘉靖刻本《周易集解》等明刊书,但所占比例很小,又多系翻雕宋元本,这只是莫友芝未经删定的手稿,小小疏失,原未足奇。莫绳孙正是由于尊奉乃翁太过,沿其名亦沿其失,其实删去几种明刊本,于全书整体并无妨碍。即便如此,如果我们较灵活地将书名理解为'以宋元版为主的旧本书经眼录',也是可以的吧?

二 成书过程及刊刻时间探疑

从莫友芝的手稿本《宋元旧本书经眼录》到刻本《宋元旧本书经眼录》的问世,经历了一个发展过程。由于手稿系经眼随录,内容较为杂乱,并无分门别类的目录或其他次序。到了莫绳孙于同治癸酉(1873年)整理的钞本《宋元旧本书经眼录》(藏国家图书馆,三卷附一卷,共二册一百二十三页),开始增大规模和遵照一定凡例整理,它大致是按便笺中所反对的那样'依《天禄琳琅》例,层层插目',并标出'经史子集字样'。所录内容已经基本与刊本正文三卷及附录卷一相同了,该钞本还有绳孙序云:

右宋金元明椠本暨旧钞本、稿本书凡百三十种,悉同治乙丑迄己已五岁中先君游苏浙所见者,或解题,或考其本善劣,或仅记每叶行字数目,或并录其序跋及经藏家跋语印记,皆经眼时随笔志之,以备检察,非有意撰述,故体例详略时有出入,亦未及类次,罕观者偶于目上作圆圈别之。今年春,姑丈黎莼斋先生来金陵,谓足备目录家之一,亟欲携去吴门寿梓。绳孙约依《天禄琳琅书目》例,谨类次之,厘为三卷,具附录一卷,则钞辑先君行箧书面笔识也。先君目录书尚有考订金石若干则,知见传本书目若干卷,待编次缮清稿续寄云。同治十二年癸酉闰六月既望第二男绳孙谨记于江宁旅舍。

不妨对比一下《宋元旧本书经眼录》刻本之序:

右宋、金、元、明椠本暨旧钞本、稿本书凡百三十种,悉同治乙丑迄己巳数岁中先君客游所见者。或解题,或考其椠钞善劣,或仅记每叶行字数目,或并录其序跋及经藏家跋语印记,皆经眼时随笔志之,以备循览。今年春,姑夫黎莼斋先生自吴门来金陵,谓足备目录家之一,亟欲寿梓。绳孙谨次为三卷,更集他书衣及碑帖题语,为二卷附焉。吾家影山草堂僻在黔南,旧藏粗备,尤多先人手泽,遭乱后散佚略尽,不可复得,今卷中仅存一二,先君少时所校也,念之泫然。同治癸酉七月丁未朔,第二男绳孙谨志于江宁旅舍。

两序相距时间仅半月,但便笺所提出的意见除书名一项外,其他均已被刻本接受改正。包括删去'经史子集字样','依四库次序暗分之','原跋中须有更动字'等。可见《宋元旧本书经眼录》最后的成书模样,与这位便笺主人大有关系。弄清了《宋元旧本书经眼录》大致的成书过程,可以避免以刻本《宋元旧本书经眼录》来研讨莫友芝目录分类学思想的误区,薛雅文的《莫友芝之目录版本学研究》(台湾花木兰文化工作坊2005年版)此部分的论述即值得商榷。

虽然钞本序和刻本序日期皆署同治癸酉(同治十二年),但该书刻成面世的时间并不在该年。据台湾地区《'国家'图书馆善本书志初稿·丛书部·郘亭所见书略》:台湾地区'国家'图书馆所藏二册钞本《郘亭所见书略》中贴有许多浮签,多记校改意见,卷首有手书二则题记。其一云:'甲戌嘉兴唐翰题谨读一过,条记于眉端,请审录。'另一则题记云:'乙亥花朝前一日,晚学长洲王颂蔚敬观,蠡见所及,谨识于上方,俟大疋教正。'而刻本均按校改意见改正。甲戌为同治十三年(1874),乙亥为光绪元年(1875),可见刻本的刊成时间至少在光绪元年或其后了。

三 刻本系统及校勘探疑

《宋元旧本书经眼录》的刻本,一般认为有两种版本,一种为影山草堂六种本,一种为单行本,两种均为莫氏家刻版,其版片现藏江苏广陵书社。广陵书社曾将单行本影印(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12第1版第1次印刷),并撰写出版说明云:'查两种版本款式、内容均相同,惟中缝下端刻工所记字数码略有出入,考其新旧程度,当为单行本刊行在先,而影山草堂六种本为后出,或为单行本之复刻本也。' 广陵书社1987年亦曾影印过《宋元旧本经眼录》,其内容与单行本相同,但未有版本说明,不详是据单行本还是影山草堂六种本?不过这两种版本实可视为同一种版本系统,几乎没有甚么互校价值。

但《宋元旧本书经眼录》并非仅此两种版本。国家图书馆亦曾影印过乐学斋所藏《宋元旧本书经眼录》(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0年6月第1版第1次印刷),与影山草堂六种本和单行本的内容有所差异,文字笔划也较为粗重。特别是附录二卷,内容可比勘者有二十余处。国家图书馆另藏钤有'京师图书馆藏书印'的《宋元旧本书经眼录》刻本,内容和文字笔划粗细均与乐学斋本相同,可见《宋元旧本书经眼录》在影山草堂六种本和单行本之外,至少还有另一种版本系统。更值得注意的是,国家图书馆所藏莫绳孙整理的两册《宋元旧本书经眼录》钞本,其内容与国家图书馆影印本更为接近,其附录卷一《书衣笔记》中有些内容是和国家图书馆影印本共有而广陵书社影印本所无的。据此判断,国家图书馆影印本所据底本的成书年代当略早于广陵书社所藏的单行本。

《宋元旧本书经眼录》刻本虽经张文虎、唐翰题、王颂蔚诸人校过,较为精审,然亦有错讹不可解处。如正文卷一《源流至论四集四十卷》,诸刻本均将作者'林駉'误为'凌駉';正文卷一《挥麈前录四卷》,诸刻本亦将'李垕'、'李贤良简' 误刻为'季垕'、'季贤良简'。再如附录卷二的《唐惠山石床题字》,诸刻本均作:

同治丙寅九月初,在皕禊室观钩刻《听松石床题字》,其补正竹云、覃溪遗误,伯渊岐疑,一如天如华颂。唐阴唐侧别文同石者,分合了然,善矣。……

其中'一如天如华颂'一句遍翻诸籍,终难索解。后偶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藏莫友芝手稿《郘亭书函》,惊喜发现中有《唐惠山石床题字》一文手写底稿,此处原作'一如华岳周颂',后涂改为'一如天和华颂'。始悟'天和华颂',系指北周天和二年所刻《华岳颂》,刻本误'和'为'如',遂致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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