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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果庵谈艺录(四编)

 舉雲圕 2019-05-30

灵准上人院(唐·贾岛)

掩扉当太白,腊数等松椿。

禁漏来遥夜,山泉落近邻。

经声终卷晓,草色几芽春。

海内知名士,交游准上人。

兼善:王力罗列的例句好像没有颈联那种。

生白:是,王力罗列的句法以盛唐为主,一些中晚唐的句法他没收。

兼善:本想断为“经声终卷、晓,草色几芽、春。”但“经声终卷”好像不是句子形式。

生白:应该是说诵经至终卷时天亮了。“终卷”和“几芽”有点程度的意思,诵经到什么程度呢?诵到终卷;草色现在是什么程度呢?只有几芽。

兼善:这是不完全句,经声(琅琅)、终卷、晓,草色(芊芊)、几芽、春。即:经声琅琅,把经卷诵完,天已亮了,草色芊芊,发出几个芽头,时已春了。一般人会用“发芽”对“终卷”,不过“终卷”有“整卷”之意。终,竟也。所以对“几”。

生白:是,作不完全句比较明晰。“几芽”比“发芽”好,有春尚不多一层意在。

兼善:白居易有句“貌依年腊老,心到夜禅空”。纪云:“言形与人同,心则独悟耳。然三句终嫌其笨。”此贾岛“流年衰此世,定力见他生”所本,而高出万万。

书隐者所居(宋·翁卷)

百事已无机,空林不掩扉。

蜂沾朝露出,鹤带晚云归。

石老苔为貌,松寒薜作衣。

山翁与渔父,相过转依依。

兼善:此诗颈联能接受么?

生白:不甚佳,颇觉纤巧。先生以为如何?

兼善:不恶,然无深味。只喜欢“蜂沾朝露出”一句。

生白:我不是很喜欢类似颈联这种比较直接的带拟人意味的写法,感觉很轻佻。

寄魏少府(唐·贾岛)

来时乖面别,终日使人惭。

易记卷中句,难忘灯下谈。

湿苔黏树瘿,瀑布溅房庵。

音信如相惠,移居古井南。

兼善:“来时乖面别”句何解?

生白:来可训往,来日即往日。王琦注太白《来日大难》言“来日谓已来之日,犹往日也。”当是往日未及话别之意。

兼善:来时,当指魏来贾岛处时,而岛不在,故乖面别也,次句曰终日怀惭者以此。而结句又曰现已移居古井之南,来信不得寄上次你来之处。

生白:解作往时似更简明,解为魏少府来贾岛处时略觉迂曲。

兼善:这首诗总的意思是给魏送别,但没赶上,然后补寄此诗。所以题一作“送”,与老杜七律中送郑虔“阙为面别”是一个情形。来时,有注云指魏来京时,当是。“终日”二字亦是指当下。来训往需具体语境,这里肯定不妥。训往还不如训返回,然于具体语境皆不合,故不取。

生白:有理,若作往日解“来日”二字显得累赘。第三联写“湿苔黏树瘿”用意何在?

兼善:第三联即古井南之景,言“湿苔黏树瘿”是形容其地荒僻,此句曾被闻一多拈出。一般人不会用“房庵”二字,肯定是“湿苔黏树瘿,瀑布溅茅庵。”一般也就写成这样。“瀑布溅房庵”就是贾岛标志性动作了。

寺居寄简长(宋·释怀古)

雪苑东山寺,山深少往还。

红尘无梦想,白日自安闲。

杖履苔花上,香灯树影间。

何须更飞锡,归隐沃洲山。

兼善:这首哪几句是写简长的?

生白:前六当都是怀古说自己寺居,言此地甚佳,不必归隐。

兼善:问题简长是沃洲人。

生白:当是简长让怀古去沃州,怀古言此地亦好,不必去沃州归隐。前六很难分断。

兼善:刚又默诵此诗数过,兄说尚未达一间。若依兄解,题当作“寺居答简长见寄”,不当作“寄简长”。此怀古招简长也,飞锡指简长,谓东山寺亦甚佳,何必去沃洲,来此与我作伴多好,兄恰说反了。

生白:是,诗题极重要,看诗还是需要有人一起看,若不是先生再想,我就放过去了。

兼善:学杜如把贾岛所自出归为一类,把晚唐所自出归为一类,把义山所自出归为一类,把后山所自出归为一类,亦著书之可传者也。读大家,须兼读小家以强化,读小家,须兼读大家以归正,古人于杜集没如此弄过。

生白:想做好这种分类需眼力极高,不过这种分类方式确实是学杜一法。

送僧归太白山(唐·贾岛)

坚冰连夏处,太白接青天。

云塞石房路,峰明雨外巅。

夜禅临虎穴,寒漱撇龙泉。

后会不期日,相逢应信缘。

生白:“峰明雨外巅”当如何断句?似可解为:云塞处,乃通往石房之路,峰明处,乃雨外之巅。

兼善:“峰明”句不可断开,乃五字句,即峰巅雨外明。第六句何意?试译之。

生白:当言撇清寒之龙泉以漱口。“夜禅”句言夜晚于虎穴坐禅,但对句句首之“寒”不能解作状语。

兼善:兄意撇字当如何解?《汉语大词典》解“寒漱”为“寒凉的激流”,且引贾岛此联以证,兄以为然否?

生白:《大词典》之解恐非是,此句之“漱”当是动词。撇训舀即可。

兼善:是,寒指泉寒,漱起来有冷感。禅和漱都是动词。

生白:此句造句甚新,一般动词前是副词,此句漱前之寒反为泉之定语,这种句法值得尝试。

兼善:夜和寒都是天文,古人多如此对,然兄言亦是。《汉语大词典》又解“龙泉”为寺院。若依其解,此句当译作:寒流冲击佛寺。于诗无所取义。

生白:虎穴、龙泉中“龙”、“虎”二字应该也是特意用的,此二字可令诗生出猛气。言虎穴,似用听经虎之典。“石室无人到,绳床见虎眠。”此典写僧多用。龙泉之“龙”似乎就是普通比喻。如江淹“阳岫照鸾采,阴溪喷龙泉”。句中鸾、龙皆作比喻之用。

兼善:虎穴恐尚有伏虎之意。龙泉兄说有理,然贾岛此处恐尚有“安禅制毒龙”之意在。塞字、撇字皆韩愈字法,贾岛可谓近体之韩愈矣。

生白:对,有此四字,诗中便有生气。

兼善:石房与雨外失对,但若作“云塞石头路,峰明雨外巅”便不佳。

生白:是,“石房”字面较佳,但此联似不对仗。

兼善:仍用对仗。房对路,外对巅。

闲居即事(唐·王建)

老病贪光景,寻常不下帘。

妻愁耽酒僻,人怪考诗严。

小婢偷红纸,娇儿弄白髯。

有时看旧卷,未免意中嫌。

兼善:“小婢偷红纸”句,“红纸”何解?

生白:红纸当即红笺。恐是怪诗人考诗严,不欲让其看旧卷,故偷红纸。

兼善:这种诗,中四写四种琐事,各不关联。我开始以为红纸可以作唇膏,把唇弄红,不知是否。

生白:也可能是婢子偷来看。查了下唐诗中红纸用例,多指红笺。如白居易《谢李六郎中寄新蜀茶》“红纸一封书后信,绿芽十片火前春。”李洞《寄窦禅山薛秀才》“白衫春絮暖,红纸夏云鲜。”韩偓《厌花落》“红纸千张言不尽,至诚无语传心印。”唐人诗中用红纸者只此数首,皆应解作红笺。王建此首,当不例外。

兼善:是,此红纸当是红笺,但红笺不一定就写上诗,大概就是因为红,所以喜欢。

生白:对,可能就是看红纸漂亮,拿去剪花作手工。

投庞少尹(唐·贾岛)

闭户息机搔白首,中庭一树有清阴。

年年不改风尘趣,日日转多泉石心。

病起望山台上立,觉来听雨烛前吟。

庞公相识元和岁,眷分依依直至今。

兼善:此诗有可疑处否?

生白:颈联不知用意所在。

兼善:“年年不改风尘趣”当如何解?既然“闭户息机”,为何“年年不改风尘趣”?趣又何指?

生白:题言“投庞少尹”,恐是有所求。颔联当谓如今虽居山林,然亦不改入世之想。题用“投”,不用“寄”、“赠”,当有深意。

兼善:如此解法似有不通,虽说有求于庞,但也可以写自己种种不得志的情景以引起同情。风尘恐指高风清尘,言品格高。

生白:“风尘”作“高风清尘”解有些僻,但确实出自五臣注,贾岛未必不用。但“风尘趣”解作有出仕的意愿应该可以成立。颔联“清阴”恐指庞少尹之荫庇。三句承二句荫庇之意,言己向有出仕之想,四句承首句之意,言如今只得徒抱泉石之心。五六说自己盼望有人引荐,尾联点出交情,似乎很通顺。

兼善:思之再三,终于看出古人命意所在。三句确实承第二句来,但“风尘趣”指的就是树,谓其年年如此高风亮节,益增吾人之泉石之心也。首二对起,中二分承。此非立意之妙乎!三句不改二字亦可玩味。

生白:反复细看,看作中二分承更合理。“台上立”和“烛前吟”即“闭户息机”,“病起”、“夜醒”也与“白首”有呼应。因病而首易白,白首故易夜醒。

径山冬日(宋·释元肇)

东西两径幽,岁晚得周游。

壑雪阴犹在,溪云冻不浮。

鸟惊樵斧重,猿挂树枝柔。

怕有梅花发,因行到水头。

兼善:“猿挂”句有关系否?

生白:“猿挂”句似乎没见有什么关系。树枝柔故猿挂,感觉说不太通。

兼善:“壑雪阴犹在”,兄试译之。

生白:恐当译作:壑中之雪因山阴之故尚未完全消融。对句“溪云冻不浮”言溪云因冻而不浮,这句尚易解。“壑雪阴犹在”句若训“阴”为“寒”,句子也能解通。但若把“阴”解为雪犹在的原因,既与对句之“冻”字结构相同,又能见出山高来。

兼善:题为“径山冬日”,冬天说雪犹在,不是废话么?

生白:按诗中描述,当时冬末将入春之时,有猿、有鸟、有水,还怀疑有梅花发,不像极冷时的景色。整个诗给人的感觉不太冷。极冷时树枝不会柔,这里说树枝柔会不会想表达天气比较暖了,树枝比较柔软,有一定韧性,所以猿猴出来活动且能挂树上。

兼善:诗中说“溪云冻不浮”。云因冻而不浮,岂有不冷之理?

生白:阴壑中尚冻,所以说“壑雪阴犹在”,有的地方已经不太冷了,所以“疑有梅花发”。第二句说“周游”,应该是到处转。

兼善:“壑雪”句当解作壑上堆雪而天阴犹在。意谓雪下过了,但天还阴的。

生白:先生觉得有的地方尚冻,有的地方不冻的解释能成立么?若能成立,我觉得解作山阴似乎更好。

兼善:不能成立,诗中言“岁晚”,岁晚不指冬末之时。中二联句式句意都不对仗,仅仅字面对仗而已。阴犹在,云不浮,可知山中无风也。

生白:颈联如何解?极寒时树枝必不能柔,或者柔训为轻,“猿挂树枝柔”是说猿挂得轻?

兼善:此本凑句,兄说亦迂。颔联二句水平难以轩轾,颈联下句乱凑。壑雪句兄说未必错,宜更详之。

生白:“怕有梅花发”当如何解?极寒时恐无梅。

兼善:荆公言梅“凌寒独自开”,则寒时未必无梅。“壑雪”句忽然悟之,此僧擅从老杜集中作贼也。“冻泉依细石,晴雪落长松”。元肇此联实脱胎于此。雪,晴则落,阴则在也。老杜说天晴了,所以长松上的雪融化了;和尚说天还阴,壑上的雪还在呢。此反用之妙。

生白:如此反用固然巧妙,但意思却不如老杜自然。

兼善:是,纪晓岚已论之。老杜这巧妙之极何足贵?吐属大方不可及也。

山行晚归(宋·释善珍)

药径入云林,晚晴扶杖吟。

照泥星复雨,经朔月犹阴。

树折怜巢覆,泉清见叶沈。

爱闲自如此,不是学灰心。

兼善:此诗最爱“泉清见叶沉”一句。

生白:对,这一联对句比出句好,出句太装。

兼善:纪晓岚也这么说,出句太凑。对句言“见叶沉”,是说看到叶子慢慢沉下去,还是看到已沉水底的叶子?

生白:应该是说已经沉到水底的叶子吧。

兼善:对。这个细节太平凡,但写出太平凡就不平凡,人人错过也。每诵一过,恍然在目,清丽幽深。

生白:“经朔月犹阴”这种句子我肯定想不到,对月象缺乏观察。虽然句子质实,但这种细致的观察很值得师法。中二联都是平常容易见到的景物,但很难写出。只是颔联不太出彩,感觉太吃力。

兼善:是,《径山冬日》的颔联就好。诗有佳句,实是诗之最大瑕疵,然此语不可与今人道,今人闻之,便乱写以为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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