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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该如何阅读《资治通鉴》

 长白山6666 2019-06-01
司马光像
国家典籍博物馆馆藏司马光手书《资治通鉴》残稿 

  在中国古代的历史著作当中,有两部书成就最高、不可替代,这就是史学史上两个姓司马的史学家的著作,汉代的司马迁和宋代的司马光,他们分别编纂了《史记》和《资治通鉴》两部巨著。

    《资治通鉴》为什么不可替代

  第一,《资治通鉴》的体例具有特殊性。中国的古书,正史当中有二十四史,二十四史是纪传体史书,记皇帝的叫本纪,记大臣的叫列传,它是以人为中心的。而《资治通鉴》是一部编年体史书,记载某年某月某日发生了什么事情。中国的编年体史书,前有《左传》,但是《左传》不太好读,而且它讲的是先秦的历史。从战国以后,一直到北宋建国以前的编年史,《资治通鉴》涵盖了这个很长的时段,没有一本书可以替代。

  第二,《资治通鉴》的史学成就最高。中国古代学术最高水平出现在宋代,代表宋代最高学术水准的书是《资治通鉴》,毫无疑问它是中国学术的一个顶峰。陈寅恪先生说“宋贤史学,千古罕匹”,不是虚话。

  第三,《资治通鉴》的主编司马光是个严谨务实、有崇高学术理想的学者。司马光编《资治通鉴》的时候,是中国学术史上最有学术追求的时代,是一个不求功利、著书立说的时代。司马光本人具有很高的学术修养和学术追求,他是中国古代读书人当中,一个很标准的儒者,是一个希望自己著书立说能够传诸后世的人。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他的编纂宗旨是要写出一本让从此以后的治国者都必须读的书。中国的儒生人生目标有三个境界,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立德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立的,尧、舜这样的圣人才会在历史上立德。立功也是要有机会的,但立言每个人都有机会,因此司马光特别看重他的这本书。

  司马光编《资治通鉴》,是按照左丘明编《左氏春秋》的体例,即编年体;要仿照东汉史学家荀悦编《汉纪》的语言风格,文字要而不繁,叙事周到,网罗众说成一家书。司马迁编纂《史记》,也讲“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任何文字记载都不等于历史原貌,司马光追求成一家书,如同司马迁追求成一家之言,但这“一家”是一个什么样的家?这就对写历史的人要求特别高。无论如何,北宋就有了《资治通鉴》这样一部可供后世各类人阅读的通史书。

  《资治通鉴》中三种特殊的文本形态

  不少人面对《资治通鉴》这样一部伟大的史学著作,不知该从何读起。下面介绍《资治通鉴》叙事文本呈现的几种特殊形态。

  第一种是“臣光曰”。司马光记载完一件事情以后,常标注“臣光曰”,再作一段提示。

  例如,《资治通鉴》在汉献帝建安二十四年十二月有一段关于曹操不敢称帝的叙述。本来编年体史书记事一定要有年月日才算准确,可是历史上很多事情无法记载这么详细。有的事件只知其发生年份,司马光就把它放在这一年的最后。如果明确是某一个月发生的,不知具体日期,司马光就把它放在这个月的最后。如果有具体日期,就按照日期先后编写。关于曹操的这段叙事只记了月份:“十二月,魏王曹操上表孙权为骠骑将军,假节,领荆州牧,封南昌侯。”曹操给汉献帝写报告,推荐任命孙权为上述官爵,孙权派人到许昌去向汉献帝谢恩,后来又派人带着报告去向曹操称臣,说曹操有天命,应该取代汉献帝当皇帝。

  这段记录涉及好几件事情,肯定不是同一天发生的,来来回回一定持续了好长时间,所以《资治通鉴》只记为十二月。这是严谨的写法,要突出的是整个事件。用编年体的体例写一个完整故事,哪个环节哪个人物放在什么时候出现,都很有一番讲究。

  曹操把孙权派人送过来的这封劝进的报告公开拿出来念,说:“此儿欲踞吾著炉炭上邪!”孙权那小子想把我抬到火炉上烤,没安什么好心。正如曹操所说,汉末军阀很多,谁也不敢率先称帝,一旦有人称帝,就把所有野心家及其相互之间的矛盾全部引到他身上来了。所以翦伯赞说,曹操要把皇袍当衬衫穿在里面,不敢当袍子穿出来。底下官员也劝曹操称帝,曹操回答说,若天命在吾,我就做周文王,我的儿子可以做周武王推翻商朝那样的事情。

  这段叙事记载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孙权跟曹操的这次过招是两人之间很重要的一次。记载完事件以后,司马光生怕后人读不到点子上,所以干脆来一段“臣光曰”。大意是说,为什么曹操不敢称帝,不是他不想,也不是他没有能力,关键是那时候教化的约束。东汉从光武帝以来,就特别倡导教化,倡导一种气节,尤其是名义。曹操难道不想篡汉自立吗?畏名义而自抑也。名对中国人太重要了,没有这个名,就干不起来这个事。《资治通鉴》从三家分晋写起,三家分晋就是东周的周威烈王坏了名,本来三个家族,在晋国他们是大夫,按照周朝的礼制,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属于不同的等级。周威烈王以天子的名义,任命三家晋国大夫做诸侯,这就把事情办坏了,乱了规矩,也就是没有“礼”了。“礼”,是要有等级秩序的,要讲名分的,礼以器成,器以藏礼,重器不可以示人。那些青铜礼器,不是谁都可以铸造一个。司马光在《资治通鉴》开篇就强调了“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在这里再次强调曹操是畏于名义而不敢篡汉自立,因为当时汉献帝即使再弱,也没有宣布将帝位传给曹操。在这件事情上,司马光特别希望后来读历史的人能看懂,提醒读者,你不要以为自己有了实权,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对于统治者来说,则不可以轻易将名与器给予他人,否则就是自毁墙脚。

  再如唐初的玄武门事变。当时李世民通过政变,当了皇帝。这件事又给司马光出了一个难题。因为李世民在《资治通鉴》里是圣明君主,可是他是通过宫廷政变、杀兄逼父,才登上皇位的。政变之后,李渊立李世民做皇太子,下令国家的日常政务都由皇太子处理,李世民只需要处理完后对皇帝报告一声就可以了。

  司马光又担心读者会产生混乱,以为抢班夺权搞宫廷政变,只要把权力抢到了手,就可以成为伟大的帝王。如果那样理解,就偏离了司马光主张的礼治原则。但是又不能因为玄武门之变而否定李世民在皇帝任上的丰功伟绩,于是,司马光又来了一段“臣光曰”,做了三个假设。一是假如唐高祖李渊当初能够推功而立,那么老二李世民功劳大,直接立他为太子不就可以避免兄弟相争了吗?二是假如老大李建成能够让贤,让李世民继承皇位,自己跑了不就得了吗?三是假如李世民能够谨守礼制,虽然自己功劳很大,地位很高,可是毕竟不是长子,皇位继承权还是得让给哥哥,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假如三人各让一步,不就能避免这样一个兄弟阋墙、宫门喋血的悲剧了吗?这些假设便体现了司马光的礼治准则——维护儒家的嫡长子继承原则。

  以上两例“臣光曰”,均体现了司马光直接说明自己叙事意图的良苦用心。

  第二种是“考异”。面对同一件事情的不同记载,如果司马光觉得这个记载不可靠,在编撰《资治通鉴》时便不予采用。但是,司马光整合这些材料,另外编了一部书,这就是三十卷的《资治通鉴考异》(以下简称《考异》)。在《考异》里,司马光要作判断,说明自己为什么不采用这段材料。

  例如,《考异》里面有这样一段记载:唐朝武则天以皇太后的身份临朝称制,徐敬业等人在扬州起兵谋反,会集了一批政治上不得意的人,其中有一个人叫骆宾王。骆宾王七岁写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希望他说的话能上达天听,可见其远大理想。但他一直仕途不顺,投奔徐敬业后,替他起草了一篇《讨武曌檄》,文章最后喊出“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的豪言壮语。

  这一场扬州谋反事件,一个月就被武则天镇压下去了。事件还牵涉了另外两个重要人物。一个是元老宰相裴炎,资历很高,唐高宗去世前把中宗李显和武则天都托付给他。另一个是程务挺,是军队当中最有实权的人。

  徐敬业、裴炎、程务挺三人,因为谋反事件以及各种“莫须有”的理由,都被武则天杀掉了。这件事之后,唐朝人写的一部野史笔记《唐统纪》中记载了武则天当众训斥群臣的场景。武则天召集群臣,破口大骂,大意是:高宗即位以来,我一直帮助他打理朝政。那时候宫中将我和先皇称为二圣,作为皇后,我是参与议政的。二十多年来,“忧天下至矣”。现在还在朝廷做官的人,你们的位置大部分都是我安排的,老百姓生活很安定,无疑也有我的功劳(客观来说,从武则天当皇后到当皇帝的将近半个世纪,确实是中国历史上农民反抗官府最少的五十年)。武则天又说,我挑起这副担子容易吗,我已经六十多岁了。造反的这些人,你们辜负我太深了。徐敬业,不要说你这个位置,你爷爷的位置都是我给的(徐敬业的祖父徐世勣从瓦岗起义到武则天当皇后期间,历经各种政治变故,均未受到冲击)。武则天接着说,在场各位有比裴炎资格还老的吗?有家世背景超过徐敬业的吗?这三个人都被我诛灭了。如果有人觉得自己能超过这三个人,还想造反,那就造反吧。群臣听了武则天这番斥骂之后,都趴下不敢仰视她,异口同声:“唯太后所使。”

  唐人记录的这个场景,司马光觉得不合逻辑,所以他在《考异》里加了一句按语:“恐武后亦不至轻浅如此。今不取。”意思是说,这段话有一点泼妇骂街的味道,不像是一个帝王之尊的人说出来的。这种时候就需要读史的人作出自己的判断。司马光没有将自己不采用的史料完全删废,而是留下来给读者作判断的依凭。也许有人会觉得,这种话风恰恰很像武则天说的,“摆什么老资格,摆什么家庭背景?”就是这么横,这也是帝王气势之一。

  第三种是在叙事中提出明确的告诫。有些事情在一般人看来不是什么大事,司马光却觉得很重要,要记载下来。例如,唐朝末年,朝廷任命渝州刺史柳玭担任泸州刺史。这件事情用一句话记载就够了,不过是朝廷的一次人事任免而已。但司马光想用这件事情告诫后人,也告诫皇帝,“好详名公巨卿兴家败家之故”。柳玭不是一般人,他的父亲是柳仲郢,祖父是柳公绰,叔祖是柳公权,都是一代名臣、士林领袖。柳家到柳玭几代人经历的几十年间,唐朝官场上政治风气不好,牛李党争,以牛僧孺和李德裕为首的两派官僚之间搞权力斗争,一派上台就打压另一派,导致朝政混乱。党争激烈的时候,很多人搞政治投机,有的人看到牛党在台上,就拜牛党的领袖做老师。过了几年牛党下台了,李党上台了,又去娶李党成员的女儿做媳妇。不料过了两年,牛党又翻身上来了,这样的人就陷入了人生的尴尬境地,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两个人,一个是杜牧,一个是李商隐。可是这期间,也有的人,譬如柳家,不管谁在台上,一直按自己的风格做事,持守家门礼法,最后两派都用他。柳家自柳公绰、柳公权以来,以孝悌礼法为士大夫所宗。柳玭曾经当过御史大夫,皇上后来要任命他做宰相,可是他不会巴结人,也不喜欢在两党之间搞平衡,因此长期在外地任职。

  司马光之所以把这次看似平常的人事变动记载下来,就是要借此向后人推奖柳家的家风。他在叙事中引用了柳玭告诫子弟的一段话:“如果一事有失,将死无以见先人于地下。”意思是门第高的人家,立身行己,一定要谨慎。一事有失,则得罪重于他人,死无以见先人于地下。“膏粱子弟,学宜加勤,行宜加励,仅得比他人耳。”

    阅读《资治通鉴》的三个层次

  《资治通鉴》讲述历史有其自身特殊的文字表述方式和叙事体例,阅读这样一部经典的史学著作,需要相互照应三个层次,即:解读文本,还原事件,探究真相。

  第一个层次是解读文本。文本解读是一个很复杂的理论问题,首先是要认字。但认字并不简单,不是说小学生查《新华字典》就叫认字,陈寅恪说过,读书需从识字始,很多时候你认得这个字,但是它在整句话或整个段落中的意思,尤其是字里行间透出的信息,你可能根本没有捕捉到。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认完了所有的字,就读得懂所有的书。

  从最基础的层面说,《资治通鉴》的叙事文字中,涉及年代、官职、地理、礼乐等方面的知识,就属于文本解读的任务。当然还有各种典故和史家笔法,只有在广泛阅读古典文献的基础上才能不断积累相关知识,触类旁通。

  第二个层次是还原事件。事件可以还原,真相不能还原。我说的事件还原,还是文本意义上的。就是要汇集所有材料,将一个历史事件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梳理清楚。确切地说,是将各种说法或者叙事脉络梳理清楚。解读文本以后,我们要去还原一个事件,这本书记载的这件事情,只是一个说法。好在历史总是有很多蛛丝马迹,还会有各种说法以各种方式留存在不同的地方。历史学家的说法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材料。

  第三个层次是探究真相。我们相信真相只有一个,可是历史上的真相,可能永远也没有办法百分百还原,但我们可以探究。历史记录不是事实的再现。历史的绝对真相虽不可得,但是人们从不同的角度和不同的立场,会带来对事件真相的不同理解。我们相信历史具有真相,而且探求真相的过程能够不断扩展人们的思维空间,提高问题意识,从而在历史真相的无限隧道中,不断接近真相。

  学历史的人最喜欢追问“为什么”。我们在读《资治通鉴》的时候,既不可尽信书,也不能不信书,应秉持一种批判的态度,以质疑的精神,多问几个“为什么”“是那么回事吗”,然后不断扩展阅读面,一步步分析,作出自己的判断来。

  刘后滨:江西吉水人,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代表作有《唐代中书门下体制研究》《唐代选官政务研究》等,主编有《资治通鉴二十讲》《唐宋历史评论》等。本文根据刘后滨2019年3月在中国人民大学的演讲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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