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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该如何存在? —— 写在2019元旦前夕

 知行64 2019-06-07

我们该如何存在?

——写在2019元旦前夕

文 | 立峰

《存在》

汪峰

多少人走着,却困在原地;

多少人活着,却如同死去;

多少人爱着,却好似分离;

多少人笑着,却满含泪滴;

谁知道我们,该去向何处?

谁明白尊严,已变为何物?

是否找个借口,继续苟活?

或是展翅高飞,保持愤怒?

我该如何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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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峰的这首歌叫做《存在》,而关于“存在”的问题,是从古希腊哲人到现代每个思考者,一直以来都孜孜以求、不断探究,但始终无法明确回答的问题。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存在的价值又如何?我们是否像歌词所唱的,一直都用尽全力、苦苦追寻,却始终事与愿违、陷入纠结?更麻烦的是,即便取得了世人眼中的成功,获得了让人羡慕的财富和名望,就一定能幸福了吗?

就在2018年的最后一个月,斯坦福大学的终身教授张首晟,这位无论在学术成就、个人财富、还是家庭幸福等所有方面,都显得出类拔萃、完美无缺的精英学者兼创业投资家,拥有了令世人艳羡的一切成功要素,却依然丢失了人生的意义,没能等到2019的新年来临,就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有句网络流行语是:我们明白了许多道理,但依就过不好这一生。作为一个世界顶尖的科学家,张首晟依然没能很好回应存在”这个命题

正如哲学家罗素所说:那些能够找到确定答案的命题,都已经交给科学了,而剩下的、没有绝对答案的问题,就是哲学。

很多人觉得人是万物之灵,但是达尔文的进化论却清楚地告诉我们,人类不过是自然进化的偶然事件,是动物界的普通一员,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虽然都只不过是基因的载体,但人和动物还是不太一样,人类总想赋予生命一些特别的意义,总在不停探究什么才是存在?存在有什么意义?现代社会,人存在的本质,是否就是不断地占有?除了占有,人生还有什么是真正值得去追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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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00多年前的亚里士多德,在他的著作《形而上学》Metaphysics中,探讨“作为存在的存在”beings as being时,就曾发出过这样的感慨:“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永远,那永远被追寻、也永远令人困惑的,都是‘什么是存在?’”。

这里的“形而上学”与我们教科书里的不同,并非是相对于辩证法的、静止孤立地看问题的方式,而是指哲学家研究、探讨事物的普遍抽象原理的一门学科,即致力于探究“存在”being的问题。

早期古希腊哲学家认为:存在是变化着的万物后面的不变本体,即哲学上的本体论。比如,泰勒斯认为,水是万物之源;他的弟子阿纳克西曼德认为,基本粒子构成了世界本源;阿那克西美尼认为,世界的本源是气;赫拉克里特认为,世界的本源是火。

直到巴门尼德明确提出了“存在”的概念,把本体论转化为存在论。毕达哥拉斯的唯理论提出,万物皆数,因为数论逻辑永恒不变。唯理论成为柏拉图理念论的基础。而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为柏拉图理念论提供了证明,认为现实中不存在的抽象的点、线、面,才是解析世界的依据;亚里士多德把存在总结为四因说,认为存在始终是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存在”being中的ing说明,存在始终是一个动态的追问。存在论的探讨,是一个没有边界的、需要无穷追究的问题。

近代洛克的白板论提出,观念都是外物印在在心灵白板上的印记;贝克莱直接反驳洛克,认为存在就是感知的集合;休谟是个彻底的怀疑主义,否认了归纳法和因果逻辑的客观性;而康德则被休谟理论所震惊,提出了知识论,指出存在即知识;尼采的哲学,干脆回归到了追问自我;直到海德格尔在克尔凯郭尔之后提出了当代存在主义,即在无意义的宇宙世界里,塑造自我、活出生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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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古希腊哲人在信息有限的状态下追问存在”的本质,是在寻找事物的内在规律、追求和发现真理;那么,随着近代文艺复兴、现代实证科学的确立,哲学对于存在的研究也渐渐从理性主义、怀疑主义,逐渐回归到对于自我认知和自我价值的追问中来。

社会心理学家埃里希·弗洛姆在其著作《占有还是存在》To Have or to Be中,提出了两种不同形式的生存方式:占有存在。在弗洛姆这儿,“存在”是一种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

弗洛姆所说的重占有重存在两种生存方式,它们的区别在哪里呢?

比如说,人人都喜欢美的事物,如果你喜欢一朵花,你是否是要把这朵花连根拔起,把她放进自家的花瓶,对她实现完全的占有?或者,你喜欢一朵花,只是长久地凝望她,静静欣赏她的美和生命力,享受此刻的愉悦体验,通过这朵花,感受自然万物之美。

对于一朵花所表现出的不同的态度,即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和生存方式,前者重视占有,后者则重视存在。

重占有的生存方式:重视的是获取,对于知识、金钱、荣誉、权力,包括感情,无论有形或无形的东西,都追求形式上的占有;

重存在的生存方式:关注的是当下的感受、体验、以及生命质量的改善,而并不要求占有;他们所在意的,是自己能否与他人或周围的世界产生积极互动、达成一种相互有建设性的关系。

重占有者还是重存在者的差别,不但表现在对待一朵花的态度上,在对待学习、交往、信仰、恋爱等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表现出完全不同的应对方式。

对待学习:

重占有的学生是绝对的“好学生”,他们上课用心听讲、笔记一丝不苟,试图把老师的讲课内容全都储存起来;他们的学习目的,是用记忆和笔记来保存和占有知识。但这些通常意义的好学生,却很少能创造性地运用知识,来建立起自己的批判思维和思想体系。即通常所说的死记硬背型。

存在型的学生也听课,但听课前,他们已经对课程内容有所思考;他们听课,不是被动接受,而是努力领悟学习内容,积极思考、独立判断、融会贯通;他们的学习目的,除了通过考试,更多的是为了整合、提升自身的知识结构和思维方式,对问题形成自己独特的、具有创造性的见解。

这不仅仅是两种不同的对待学习方法,更体现了两种不同的生存方式和人生态度。

重占有的人说:我有知识。好像知识等同于信息的集合或一张学位证书,一旦被掌握或获取,就能用来换取工作、谋求职位,甚至成为婚恋市场上待价而沽的通货。

而重存在的人则说:我知道了。这里的“知”并不是占有知识或真理,而是把学习作为丰富认知、完善人格的必经之路,并将自己的所思所学,运用到对学术和现实问题的探究、批判与创造性思考中,从而揭示事物的规律、找到问题的症结,并尽可能地接近真理。

与他人交谈时:

重占有的人,总是想方设法地捍卫自己的观点。他们把观点也当成一种占有物,好像一旦放弃就损失了什么。在谈话中,他们会有意无意展示自己,比如外表、财富、地位、关系,甚至与名人的合照,一切都是他们认为值得对外夸耀的资历。

而在重存在的人看来,这样做十分滑稽。和明星合过影又怎样?你不还是你吗?对于重存在者来说,谈话不是为了保住、占有所持观点,更不是夸耀自己,而是为了探讨问题、获得启发、激发创造力。这样的谈话是活泼开放的,既能了解彼此的想法和思路,也可以提出合理的质疑;重点是,通过交谈,双方都能获得灵感、撞激火花、增进各自的思维方式和总体认知。

对待信仰:

对于重占有的人来说,信仰也是一种有用的占有物。平时,他们选择性地相信一套观念体系中代表权威的、给人安全感的说辞;神是尊偶像,似乎只要他们声称信神,就能以神的名义为所欲为,甚至先做了坏事,再回来烧香或忏悔。

而对重存在的人,信仰不仅是某种教义、观念,更多的是一种价值取向和生活态度。神不是偶像,更不是寻求庇护的权威,而是自己智慧的指引和灵魂的依托;他们在信仰的过程中,不断突破自我,接近智慧和真理。

对待爱情:

如果某人说他爱对方,但只是一味占有、控制、束缚对方。这样的爱,只会让人窒息和毁灭;事实上这根本就不是爱,而是一种以爱为名义的占有

真正的爱,是重存在的爱。如果他爱对方,就一定会尊重、理解、关心自己的爱人。他会通过爱,来激发对方的生命力;也能通过爱,让双方共同成长、一起创造美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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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说贪、嗔、痴是三毒。现代社会,人们满足占有欲的方式成为不停购买和消费,不断地占有物品。而长久以来,人类对待大自然的心态也是占有,不停攫取资源、予取予求的结果,是环境破坏和物种灭绝。更有甚者,一些人想方设法控制和操纵周围所有人,伴侣、家人、下级、员工、选民,他们把人也物化成可被占有、利用的工具。

这些占有无度者,好像得到了许多财富、权力,但结果却是,他们的自我消失了。就像易普生在戏剧《培尔·金特》里,比喻这类人就像洋葱,当一层层地被剥去外壳时,发现里面竟是个空心。

更可悲的是,通过占有而得到的自我认同,其实是种幻觉,因为没有一种占有能够永远持续。东西会坏,钱财会耗尽,美貌会失去,而人也终将走向死亡;再说,一个人即便占有了几辈子都无法消耗掉的财富,他玩的,也不过是个数字游戏。中国人说,富贵如浮云,一味占有,即不能使人得到持续的快乐,更无从填满一个人苍白的精神世界。

弗洛姆说:重“占有”的生存方式导致人的物化和生命力的丧失;而只有重“存在”的方式才,才让人创造性地不断调动潜能、更新自我,并以活在当下的姿态去感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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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里士多德的《尼各马可伦理学》Nicomachean Ethics,是一部以幸福为主题的伦理学著作,被后人称为幸福伦理学。幸福是人生在世的终极答案。

亚里士多德认为,享乐的生活与动物更近,而与理性较远,不是真正幸福的生活;沉思的生活最大程度实现了理性,才是至福”eudaimonia。亚里士多德说:惟当人的潜能得到充分实现,发现属于自己的天赋,他的人生才可以说是幸福的。

那么存在的本质是什么呢?如果“占有”只针对有形的物质、物化关系,那么“存在”所在乎的,才是积极的内心体验,真正激发人的创造性和生命力,让人主动地去实现潜能、发展天赋,从而获得幸福。

重占有的人活在过去,更关注现有存量,试图控制他人,恐惧死亡;而重存在的人则活在当下,在乎一点一滴的快乐体验和对真理的领悟,用爱和真诚与他人建立健康积极的关系,他们肯定生命、尊重时间,但并不屈服于时间。

重存在者不用削尖脑袋、处心积虑去占有一切、操控他人,成为物质财富和人际关系的奴隶;而是努力做好自己,实现并超越自我,用天赋、才干、创造力和爱,去造福他人、造福社会,并带来自身生命力的激发与自我价值的实现。

有人貌似拥有一切,但可悲的是,他们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

我们不可否认,必要的物质,是人类社会生存繁衍的保障,但是,现代人无休止地追求超出自身需要的物质占有,反而成为束缚自由的牢笼。要从重占有转变为重存在的生存方式,我们要首先培养自己的独立人格和批判精神。

只有精神独立的人,才能摆脱对的依赖,不用仅仅依靠各种占有来获得自身的安全感。相信存在的生活方式,通过爱和创造,与周围世界发生联系、建立信任,获得一种更积极、更健康的安全感。

有一句烂俗的话叫做: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而是诗和远方。可如果你已经不必苟且、活在当下,并为自己充实的生命而自豪,又何必担心以后的得失、害怕将来的成败呢?你何不好好享受当下的快乐和充实,为了实现理想、点亮生命,而自由翱翔、展翅高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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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物理学家、同时也是哲学家的霍金,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虽然霍金的肉身瘫痪了,但只要能用眼球的转动来指挥电脑与外界交流,作为物理学家和哲学家的霍金,就没有浪费天赋,而是非常好地实现了自己的潜能,引领人类探求宇宙的起源和时间的秘密。在亚里士多德看来,霍金成就了人生的意义,也实现了人生的幸福。

而同是世界知名的优秀物理学家张首晟,在一个科学家学术生命力旺盛、最可能做出改变人类的学术成果的年龄,却选择了不辞而别、匆匆离去。虽然我们现在还无法洞悉其中的难言之隐,但一届学者,当他介入了太多浮华世界的纷纷扰扰和利益纠葛;当他选择了在学术之外投身商界,并深陷其中;当他陷入了与魔鬼的交易而无法自拔时,他的悲剧命运也就成为了一种必然。

电影《万物理论》里饰演霍金的小雀斑

早在1976年,埃里希·弗洛姆就在《占有还是生存》里告诫世人:一个人如果“占有”得太多,便难免丢失了自己。

弗洛姆说:看起来,我好像拥有一切,可实际上却一无所有。因为我所有的、所占有的和所统治的对象,都是生命过程中暂时的瞬间。这句话好像正是对张首晟量身定做的,他占有的,也许只是一时一隅;而失去的,却可能是全部和永恒。这个前半生自带光环、成果丰硕的杰出科学家,在离开的时候,却毫无尊严可言。

2014年,张首晟为旅美学者吴军的著作《文明之光》作序时写道:我们要读懂人类文明史,更需要从宇宙形成的原点出发,用大历史的眼光来看待一切。在大历史的尺度下,我们更能在统计平均的意义下,去掉那些偶然因素,留下宇宙演化与文明进步的真理。

因为历史前进的过程中,总是充满了无数偶然的、杂乱个体的阻挠和纷扰,但在统计物理学中,把它们放在整个系统的高度和维度中,这些杂乱无章的个体因素在统计平均中消失了。

张首晟是在说,所有看似偶然发生的历史,无一不蕴藏着历史趋势所决定的规律和必然。2014年写下这些文字,他还正志得意满;而他本人的反转命运,究竟是历史的偶然还是必然?张首晟这个曾经金光闪闪的名字,在历史的滚滚大潮,也被无情地大浪淘沙、不知所踪。

刘慈欣说:”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一点儿都没错。

两位的造型无可挑剔,只是眼神不太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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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曾说:如果你知道为什么活着,你就能够生存。汪峰的《存在》,正是对普通人的存在状态的拷问,我们如何才能摆脱现实的困境,找到属于自己的存在方式?

尼采的意思是:每个人必须找到自己生活的意义,这也叫意义疗法。

追求不停占有、成功、或美满家庭,也许让人感到人生意义。但事业成功、家庭幸福,并不是靠努力就能得到的,而很多东西,常常越想得到、越适得其反。对成功的渴求,会像毒鸡汤一样,加重人的不幸。

成功和幸福,都只是机缘巧合,是人在工作和生活的过程中,所获得的副产品。但是意义疗法就不一样,一旦找到意义,我们不但会感到长久的幸福,还能具备应对磨难的能力;与此同时,成功与否,也不再成为衡量幸福的唯一标准。

也许每个人都有太多的焦虑、恐惧和不自信;容易一不小心就屈服于金钱与权力、谎言和邪恶;并怯懦地选择了苟且和自保,放弃内心的良知、做人的尊严,一边随波逐流,一边装腔作势地保持着虚伪的体面。

我们究竟该如何存在?—— 汪峰的歌词之所以能打动人心,因为他问出了深藏于人们内心深处的焦虑。

拉斐尔的《雅典学院》里,画面中间亚里士多德手里拿的,

正是那本《尼可马可伦理学》

百万年来,人类之所以能一步步摆脱野蛮、走出丛林,建立起规范彼此行为的法律制度,创造了辉煌灿烂的人类文明;人与动物最根本的区别,是人除了生存繁衍,更在乎追问自身存在的意义。

人之为人,因为人拥有起码的价值判断、是非标准和共情能力,人总是真诚地向往美好、鄙视邪恶,在内心深处,隐藏着不灭的良知。

要回答无比复杂的“存在”问题,也许能用最简单方式,那就是——真诚

与其虚妄地追求未来的占有,我们不如敞开心扉,尽情享受当下的点滴美好,感受此刻的幸福,相信时间的力量,用真诚去赢得爱和尊重。

成功是一种毒药,清宫剧、权谋术教人内心阴暗、处心积虑、唯利是图、步步为营地生活,非但无法带来功成名就,最终丢失了自己、一直到万劫不复。

但是古往今来,人类始终没有放弃对存在being的无穷追问,在追问过程中,人的思想不断拓展、见识不断扩展,在追问过程中,文明的疆域徐徐展开……

我愿意相信,真诚就是最好存在之道。没有任何道路可以通向真诚,真诚本身就是道路。

在2018年的最后一天,我们安静地等待着“跨年”。宇宙的辽阔,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在生命的河流中,我们只是一个匆匆而过的时间旅行者。你我会在过去、此刻和未来相遇,也许,我们会热情交流、彼此鼓励;也许,我们只是擦肩而过、拥抱道别。

如果喜欢一朵花,就让我们长久凝望她,透过她,感受生命活力、自然之美。此时此刻,让我们祝福彼此,能拥有亚里士多德般理性的幸福,拥有霍金那样思维的乐趣;至少,让我们拥有一份内心无法被剥夺的平静和从容,找到属于自己的存在意义。

1《占有还是存在》,作者:埃里希·弗洛姆,20世纪著名心理学家、社会学家、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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