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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靖康元年，也就是公元1126年，遭贬谪的蔡京行至潭州，已经预感到自己命在旦夕。他躺在一座寺庙的床板上，回顾起这风光无限而又命途多舛的一生，挣扎着爬起来，用颤抖的手在草纸上写下了这首《西江月》—— 八十一年往事，四千里外无家。 如今流落向天涯，梦到瑶池阙下。 玉殿五回命相，彤庭几度宣麻。 止因贪此恋荣华，便有如今事也。 词不算上佳，估计字也没往日的沉着痛快了，但是他的职业生涯太辉煌了，“玉殿五回命相”，其中有一次是担任次相，其他四回是首相。他这一生在宰相任上四起四落，史上再无第二人。 蔡京写完这首绝命词，就撒手西去。 《宋史》上评价蔡京：“虽谴死道路，天下犹以不正典刑为恨。”就是说，这么死太便宜这个奸臣了，应该绑到刑场砍头才解恨。 千百年来，蔡京一直被捆绑在奸臣的耻辱柱上。那么，这个奸臣是如何养成的呢？ 2 熙宁三年，24岁的蔡京和23岁的蔡卞一同考中进士，颇有苏轼苏辙兄弟此前“二陆初来俱少年”的意气风发。 他们正赶上宋神宗和王安石变法的岁月，蔡家兄弟先下基层锻炼，表现优异，蔡卞还成为王安石的乘龙快婿。 此后，他们一路青云直上，担任中书舍人，就是进入皇帝的秘书班子，颇受好评。蔡家兄弟成为政坛冉冉升起的双子星座。 宋神宗死后，宋哲宗继位，他奶奶高太后垂帘听政，反对新法，诏司马光入朝执政。 司马光一上台就全面废除新法，一个都不留，一刻都不耽搁。他要求开封府五天之内废除王安石的免役法，恢复此前的差役法。 大家听了，都反映步子太急，容易扯着蛋。当时打坐在开封府的是蔡京蔡龙图，他大刀阔斧推行，五天如期完成。司马光大为赞扬：“人人都如蔡京一样尽职尽责，天下还有什么事干不成？” 但是，蔡京身上已经打上了新党的烙印，此刻想洗白，晚了。他被赶到地方任职，滚出朝廷的中心。 3 高太后死了，坐了八年冷板凳的宋哲宗，终于开始亲政。他此时只有17岁，放到现在就是个高中生。 这位高中生皇上的想法是，我要继承老爹宋神宗的志向，把变法进行到底。谁来干呢？当然是王安石用过的那批人。蔡京从地方调入中央，担任户部尚书。 免役法和差役法该用哪个？朝廷开了好几次会都决定不下来。宰相章惇征求蔡京的意见，蔡京一言而定：“当然用王安石的免役法，没什么好讨论的。” 4 新党的好日子没过上几年，宋哲宗又死了。宋哲宗的弟弟赵佶当上皇上，就是有名的宋徽宗。 宋徽宗刚刚登基，还比较装怂，强调新党旧党一起用，团结一致向前看。 宰相章惇打压旧党的手段太狠，名声已经臭了，而且宋哲宗死后，他不同意赵佶当皇上，说赵佶轻佻，不可君临天下。 这还能有好下场吗？章惇被贬来贬去，最后死在湖州。章惇和蔡卞是同伙，官场素有“章惇口，蔡卞心”的说法，蔡卞被贬到南京。而作为新党骨干的蔡京被赶到了杭州。 此时，首相是旧党的韩忠彦，次相是新党的曾布。两人一高一矮，人称这个组合为“龟鹤宰相”。这两人也算是温和派，但是关系处不好，都想把对方搞垮。 曾布想：我需要一个得力的助手，帮我搞掉韩忠彦。蔡京行，应该让蔡京来朝。 韩忠彦想：曾布太跋扈，同样是新党，同样当次相，曾布不如蔡京好协调，应该让蔡京来朝。 宋徽宗坐稳龙椅后，依然要继承老爹宋神宗、老哥宋哲宗的政治思想，要搞新法。他需要一个得力的操盘手，曾布难以让他满意。他身边不少人都盛赞蔡京能力强，应该让蔡京来朝。 就这样，蔡京在一片欢迎声中，进入朝廷。 5 蔡京先联合曾布，三下五除二搞垮韩忠彦，当上次相，又转头斗败曾布，当上首相。 在蔡京担任宰相当天，宋徽宗明确告诉他：“我要秉承父兄遗志，你有何指教？” 蔡京跪地叩头，向宋徽宗宣誓效忠，以后全心全为他服务，死而后已。 明白了大老板的意图，蔡京开始大展拳脚，高举大旗，雷厉风行推行新法。 既然要推行新法，权力当然要掌握在新党手中。 自宋神宗时期，新旧两党就已经从政见之争，升级到人品攻击，再升级到政治迫害。 起初，新党搞出乌台诗案打击苏轼。后来，旧党又搞出车盖亭诗案打击蔡确，并牵扯一大批新党骨干。 蔡京担任宰相后，进一步扩大打击面，他下令把三百零九个旧党的名字刻在石碑上，称之为党人碑，并把这些官员关押、流放，子孙不得为官。这是把政敌一网打尽、斩草除根的手段。 蔡京以前数次被旧党攻讦，导致屡遭贬谪。这一次，他终于狠狠出了一口恶气：世界清净了，看你们还能搞出什么名堂？ 6 光搞党争可不行，政府的财政赤字怎么弥补？官员的俸禄、士兵的粮饷怎么筹措？每年给辽、西夏的岁币从哪来？这才是对蔡京的考验。 蔡京放出大招——对盐茶专卖、海关关税、货币制度进行改革。 拿茶叶专卖来说，以前政府把茶叶全都收归过来，再卖给茶商。运营太麻烦、人员成本太高。 蔡京改变了专卖模式，政府只控制茶引。茶引是什么？就是茶叶的营业执照。茶商买了茶引，就可以去贩茶、卖茶。这个制度增强了市场活力，节约了政府成本，还增加了国库收入。 总之，一同组合拳打下去，“天下赋入之数悉倍于前”，国库盆满钵满，宋徽宗高兴得合不拢腿。 有钱自然任性。蔡京执政期间，开设了安济坊，就是为穷人提供免费医疗的诊所。 又开设了居养院，为老弱病残和无家可归的人提供收容所。 又开设了漏泽园，为客死途中或者无钱安葬者提供公共墓地。 蔡京注重教育，要求各级政府兴办学校，县有县学，州有州学，帝都的太学扩大规模，增加录取名额，蔡京还亲自去太学视察伙食。 在蔡京的统筹下，财政赤字消灭了，社会福利提高了，教育质量提升了。那蔡京还算奸臣吗？那当然，没有过人的能力，哪有资格当奸臣？ 7 奸臣到底是什么物种？ 在皇上眼中，大臣只分两种：有用的、没用的。在我们看来，寇准和丁谓，岳飞和秦桧，是冤家对头；在皇上看来，都是有用的大臣。 有的大臣注重政治正确，一天到晚告诉皇上：不要大兴宫殿、不要增加税收、不要割地赔款……这种就是我们说的忠臣。 但是，皇上嘴上讲的是尧舜之道，心里盘算的都是现实问题——我怎么改善住房？我怎么增加收入？我怎么保住王冠？ 这些事交给谁干呢？当然是奸臣。 奸臣主要负责干政治不正确的事，帮着皇上挡刀。忠臣不一定能力强，奸臣一定能力很强。看看宋朝的几个著名奸臣：丁谓帮着大兴土木，蔡京帮着搞钱，秦桧帮着和谈赔款。 奸臣个个重任在肩。皇上不对奸臣好点，以后谁给你挡刀？ 当然，忠臣也很重要，和奸臣相互制约。皇上把忠臣的检举信拿给奸臣看：瞧，是我在保护你。奸臣感激涕零。 皇上也会时不时顺应众意，对奸臣来个降职、免职处分，警告他不要翘尾巴哟。 蔡京最大的才干就是抓财政，这也是宋徽宗器重他的原因。宋徽宗曾经一边数钱，一边喜笑颜开：“这都是蔡太师给我搞的俸料啊。” 蔡京四起四落的背后，就是宋徽宗的胡萝卜+大棒政策。就这样，蔡京每天都诚惶诚恐，想皇上之所想，急皇上之所急，千方百计给皇上捞钱。他发行大额货币，明知会导致物价飞涨，他也在所不惜。 可是，在“联金攻辽”这个大政方针上，蔡京还是站错了方向。 8 辽国有一个叫马植的人，投奔到宋朝，献上“联金攻辽”的计策，宋金南北夹击辽国，消灭辽国后，瓜分地盘。 这得到宋徽宗的高度认可，认为可以得到燕云十六州。项目交给童贯来牵头，童贯当然需要宰相蔡京的支持。 蔡京对于“联金攻辽”一直不够积极。有人认为是与童贯夺权，童贯赞成的，他都要反对。也有人认为蔡京老成持重，知道宋朝的家底，认为这个策略不可行。 蔡京的态度让宋徽宗很不高兴。对于燕云十六州，宋朝百年来一直念兹在兹。宋神宗许诺，“能收复燕山者，虽异姓亦可封王”。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就摆在面前，他当然要全力以赴，甚至上升为国家战略。 蔡京一辈子都在揣测上意，这一次居然任性起来了。宋徽宗说，蔡京老了，让他养老去吧。 1120年，蔡京第三次被罢免宰相。此时的宋朝，还算是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七十五岁的蔡京这时候全身而退，说不定能保全一个比较好的名声。 此后，蔡京的儿子蔡攸随军去攻打辽国，蔡京给儿子写了一首诗，诗中说道： 目送旌旗如昨梦， 心存关塞起深愁。 从诗意上看，蔡京对攻打辽国抱着一种很深的悲观情绪。 宋朝在联金攻辽的战场上，丢人现眼。金兵打辽国，如虎入羊群，而辽国打宋朝，如砍瓜切菜。 结果，金国灭掉辽国，宋朝觍着脸去瓜分地盘。金国说，地盘都是我打下的，你凭什么分？拿银子买。 于是，宋朝以每年四十万两白银和一百万贯钱的价钱，买下了燕京六州。 金兵已经看清了宋朝的军事实力，还以为是条老虎，原来只是头肥猪。 9 宋徽宗对新宰相王黼又不满意了。 宰相王黼执政以来，昏招迭出。对外启动战争，还惹怒金国；对内图谋废除太子；在经济方面，从农民身上刮钱——蔡京主要收商业税。宋徽宗又开始念叨：“崇宁、大观年间就很好，看看现在，一副乱糟糟的样子。” 于是，又有人开始推荐蔡京当宰相。 蔡京已经七十九岁了，老眼昏花到了看不清东西的程度。可是接到任命书，他又屁颠屁颠地跑去上朝，我还可以发挥余热滴。 可见，官瘾比毒瘾还难戒。 蔡京已经是个摆设，他享有在家办公的特权，公务都交给儿子蔡绦处理。蔡绦志得意满，出入朝堂，几十个手下前呼后拥，大有独揽朝政的势头。这一来，搞得人人侧目。 蔡京的大儿子蔡攸头一个不服气。蔡攸已经独立门户了，也是宋徽宗的宠臣之一，他虎视眈眈地盯着宰相的宝座。 蔡攸收集弟弟贪污受贿的证据，报告给宋徽宗，又琢磨如何扳倒老爹。 有一天，蔡京和客人在家谈话，仆人报说蔡攸来请安。蔡京让客人回避。蔡攸一进门，就给蔡京把脉，问：“父亲大人脉势舒缓，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蔡京说：“没有，我好得很。” 蔡攸说：“那好，我还有公务要处理。”就匆匆告辞而去。 客人很惊讶，出来后问蔡京这是怎么回事。蔡京说：“此子是想向皇上诬告我患病，这样就能罢免我。” 一家人都是官迷，都斗成了乌眼鸡。宋徽宗也对蔡京大失所望，觉得他已经老迈无用，回去颐养天年吧。执政只有三个月的蔡京，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宰相的宝座。 10 蔡京预料不到的是，他四起四落之后，历史使命并没有终结，还有一口精钢大铁锅需要他去背。 1126年，金兵南下，宋徽宗仓皇退位南逃，太子火线接班上台，就是悲催的宋钦宗。 金兵打到汴京城下，要了个大价钱，才扬长而去。朝廷上下都震怒了，是谁把国家搞成这个样子？要反思！要追责！要严惩！ 朝廷内部新一轮的洗牌又开始了，这中间还夹杂着新皇上对老皇上人马的大清洗。大臣纷纷上奏：蔡京担任这么多年宰相，应该负主要责任，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汴京城流传的童谣，其中有这么一句：“不管东京，却管蔡京。”是说朝廷不去加强京城的防备，还在想着内斗。 连主战派大臣李纲都觉得太过分了，上奏说：“蔡京罪可略，蔡攸材可用。”不过李纲很快因此受到攻击。 宋钦宗念在他当太子的时候，蔡京对他多加保全，不忍下手太狠。但是架不住大臣的压力，把蔡京一贬再贬，最后流放道海南岛。 八十一岁的蔡京，哪还有力气跑到海南岛，到了潭州就已经爬不起来了。在崇教寺写下了绝命词，就一命呜呼。 蔡京的尸体被安葬在漏泽园，也算是他的善政惠及了自己。他的门人为他写了墓志铭，其中有这么两句：“天宝之末，姚宋何罪？” 第二年，金兵再次南下，攻破汴京城，俘虏了徽、钦这两个大宝贝。赵构在南方称帝，才算续上了宋朝的香火。 赵构对蔡京什么态度呢？南宋完整地继承了蔡京在盐茶专卖、海关关税方面的制度。但是在政治上，就复杂了。 南宋宰相赵鼎对赵构说，宋徽宗当政导致的局面，“不归之蔡京，使何人任责”。用《水浒》中宋江的话说：“皇上至圣至明，只是被奸臣蔽塞。” 总之，北宋亡国这口锅，蔡京你还是背了吧。别说蔡京的死后名声，蔡京的后裔都成了黑五类，处于被管制状态。 直到1161年，金兵再次南下，与南宋开战。赵构下令，赦免了蔡京、童贯、岳飞、张宪的后裔。 看着这四个人的名字，被不伦不类地并排在一起，让人百感交集，政治是件多么复杂的事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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