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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记》济水钓叟汇评精校注释试评本-第四十四回

 悦石轩 2019-06-12

第四十四回 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

【王希廉:《荆钗》男祭必到江边,与宝玉焚香寻至井上,暗相关照。黛玉口中说出,宝钗不答,想见两人意中俱默晓宝玉心事。

尤氏说“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后知道还得不得?”是以谶语作伏笔。

贾琏拔剑要杀凤姐,与二十二回对平儿说“将来都死在我手里”句遥遥相应。

鲍二妻吊死与金钏投井,一是气忿,一是羞忿,身分各别。

平儿理妆一节,于极气恼时夹写极怜爱,有忽然狂风暴雨,忽然风和花媚之景。

贾琏与凤姐反目,必得贾母作主,贾琏方好服礼赔罪,此一定之法,人人想得到。至写得委婉曲折、情景宛然,非俗笔可及。

鲍二依旧奉承贾琏,伏后来伺候尤二姐及分赃情事。

第三十九回至四十四回一大段,应分三小段。三十九、四+、四十一为一段,叙刘姥姥得贾母欢心,可以不时走动及王夫人等各想佽助,从此家中渐渐宽余,为后来巧姐避难地步。四十二回为一段,是上三回余波,既写黛玉心服宝钗,又带叙画图等事。四十三、四回为一段,写凤姐盛时庆寿,即伏日后失时之兆。】

【张新之:前第六回“初试”“一进”演一《姤》卦,此回上半亦演一《姤》卦。彼处主心,此处主事,荣宁祸败,已基於此。以鲍二演出之,《姤之二爻曰“包有鱼”,故姓鲍,故行二。不期而遇之谓姤,乃指二与初遇。其妻为初爻之阴,故与贾琏为不期之遇,琏亦二也,看其来并无顶为期会明文,但使小丫头叫来可见。用银、用簪、用缎,而究以一闹而止,便是初爻之“系於金柅”,旋即吊死,便是“柔道牵”也。夫鱼曰包,是在我犹有可制之权,故“义不及宾”。若可制不制,而使遇於众,则为害广矣!厥后抄没,多由鲍二生出,便是此理。

下半回演意淫,亦一《姤》也。正是鲍,正是报,在琏方以银簪缎子招致人妻,而自己爱妾已从他人手接玉簪棒粉矣,而设像演义,令人敢看而不敢想。平儿兄妾也,不问帷晨灯、匣中创,即此帷此匣,已难注目。作者何恨,一至於此?!】

【姚燮:贾氏虐婢,相习成风,手嘴被戳,吁天无事。不料风姐头上之簪,晴雯枕边之一丈青,安是香闺刑具。

宝玉服侍委屈人,色色周匝。厥后以竝蒂兰替他簪鬓,则一片光明,无障无碍。猥云得意外之乐,吾知其久在意中。

此回仍是壬子年九月初事。】

戚回前:云雨谁家院,飘来花自奇。莺莺燕燕芳菲,枝枝因风滴玉露,正春时。

说众人看演《荆钗记》,宝玉和姐妹一处坐着。林黛玉因看到《男祭》这一出上,便和宝钗说道:“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点醒世人,睹物寄相思,痴儿有几多?己亥年仲夏,钓叟。】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东观阁夹批:暗绾上文祭金钏往水仙庵也,文笔灵警。】宝钗不答。宝玉回头要热酒敬凤姐儿。

原来贾母说今日不比往日,定要叫凤姐痛乐一日。本来自己懒待坐席,只在里间屋里榻上歪着和薛姨妈看戏,随心爱吃的拣几样放在小几上,随意吃着说话儿;将自己两桌席面赏那没有席面的大小丫头并那应差听差的妇人等,命他们在窗外廊檐下也只管坐着随意吃喝,不必拘礼。王夫人和邢夫人在地下高桌上坐着,外面几席是他姊妹们坐。贾母不时吩咐尤氏等:“让凤丫头坐在上面,你们好生替我待东,难为他一年到头辛苦。”尤氏答应了,又笑回说道:“他坐不惯首席,坐在上头横不是竖不是的,酒也不肯吃。”贾母听了,笑道:“你不会,等我亲自让他去。”凤姐儿忙也进来笑说:“老祖宗别信他们的话,我吃了好几了。”贾母笑着,命尤氏:“快拉他出去,按在椅子上,你们都轮流敬他。他再不吃,我当真的就亲自去了。”尤氏听说,忙笑着又拉他出来坐下,命人拿了台盏斟了酒,笑道:“一年到头难为你孝顺老太太、太太和我。我今儿没什么疼你的,亲自斟杯酒,乖乖儿的在我手里喝一口。”凤姐儿笑道:“你要安心孝敬我,跪下我就喝。”尤氏笑道:“说的你不知是谁!我告诉你说,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了后儿,知道还得象今儿这样不得了?趁着尽力灌丧两钟罢。”【庚夹:闲闲一伏下后文,令人可伤,所谓“盛筵难再”。】【东观阁侧批:口头嬉笑,令人汗下。】【姚燮眉批:无意中一言,令人汗下。】凤姐儿见推不过,只得喝了两。接着众姊妹也来,凤姐也只得每人的喝一口。赖大妈妈见贾母尚这等高兴,也少不得来凑趣儿,领着些嬷嬷们也来敬酒。凤姐儿也难推脱,只得喝了两口。鸳鸯等也来敬,凤姐儿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们,饶了我罢,我明儿再喝罢。”鸳鸯笑道:“真个的,我们是没脸的了?就是我们在太太跟前,太太还赏个脸儿呢。往常有些体面,今儿当着这些人,拿起主子的款儿来了。我原不该来。不喝,我们就走。”说着真个回去了。凤姐儿忙赶上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说着拿过酒来,满满的斟了一杯喝干。鸳鸯方笑了散去,然后又入席。

凤姐儿自觉酒沉了,心里突突的似往上撞,要往家去歇歇,只见那耍百戏的上来,便和尤氏说:“预备赏钱,我要洗洗脸去。”尤氏点头。凤姐儿瞅人不防,便出了席,往房门后檐下走来。【姚燮侧批:又起一波矣。】平儿留心,也忙跟了来,凤姐儿便扶着他。才至穿廊下,只见他房里的一个小丫头正在那里站着,见他两个来了,回身就跑。凤姐儿便疑心,【余亦疑心!己亥年仲夏,钓叟。忙叫站住!东观阁侧批:姐回房,又起一波澜。】【姚燮侧批:姐回房,又起一波澜。】那丫头先只装听不见,无奈后面连平儿也叫,只得回来。凤姐儿越发起了疑心,忙和平儿进了穿堂,叫那小丫头子也进来,把槅扇关了,凤姐儿坐在小院子的台阶上,命那丫头子跪了,喝命平儿:“叫两个二门上的小厮来,拿绳子鞭子,把那眼睛里没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那小丫头已经唬的魂飞魄散,哭着只管碰头求饶。凤姐儿问道:“我又不是鬼,你见了我,不说规规矩矩站住,怎么往前跑?”小丫头子哭道:“我原没看见奶奶来。我又记挂着房里无人,所以跑了。”凤姐儿道:“房里既没人,谁叫你来的?你便没看见我,我和平儿在后头扯着脖子叫了你十来声,越叫越跑。离的又不远,你聋了不成?你还和我嘴!”说着便扬手一掌打在脸上,打的那小丫头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登时小丫头子两腮紫胀起来。平儿忙劝:“奶奶仔细手疼。”【平儿心细如发,又德有才。后人有人赞曰:“求全人于《红楼梦》,其维平儿乎!平儿者,有色有才,而又有德者也。然以色与才德,而处于凤姐下,岂不危哉?乃人见其美,凤姐忘其美;人见其能,凤姐忘其能;人见其恩且惠,凤姐忘其恩且惠。夫凤姐固以色市、以才市而不欲人以德市者也,而相忘若是。凤姐之忘平儿与?抑平儿之能使凤姐忘也?呜呼!可以处忌主矣。”己亥年仲夏,钓叟。】凤姐便说:“你再打着问他跑什么。他再不说,把嘴撕烂了他的!”那小丫头子先还嘴,后来听见凤姐儿要烧了红烙铁来烙嘴,方哭道:“二爷在家里,打发我来这里瞧着奶奶的,若见奶奶散了,先叫我送信儿去的。不承望奶奶这会子就来了。”【东观阁侧批:天生奇妒,一瓶头醋。】凤姐儿见话中有文章,便又问道:“叫你瞧着我作什么?难道怕我家去不成?必有别的原故,快告诉我,我从此以后疼你。你若不细说,立刻拿刀子来割你的肉。”说着,回头向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向那丫头嘴上乱戳,【姚燮眉批:丑态毕露。随手拔簪子作刑具,活画出泼妇心肠。】唬的那丫头一行躲,一行哭求道:“我告诉奶奶,可别说我说的。”平儿一旁劝,一面催他,叫他快说。丫头便说道:“二爷也是才来房里的,睡了一会醒了,打发人来瞧瞧奶奶,说才坐席,还得好一会才来呢。二爷就开了箱子,拿了两块银子,还有两根簪子,两匹缎子,叫我悄悄的送与鲍二的老婆去,叫他进来。他收了东西就往咱们屋里来了。二爷叫我来瞧着奶奶,底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凤姐听了,已气的浑身发软,忙立起来一径来家。【姚燮眉批:极写妒妇刻不能待矣。】刚至院门,只见又有一个小丫头在门前探头儿,一见了凤姐,也缩头就跑。【庚夹:如见其形。】凤姐儿提着名字喝住。那丫头本来伶俐,见躲不过了,越性跑了出来,笑道:“我正要告诉奶奶去呢,可巧奶奶来了。”凤姐儿道:“告诉我什么?”那小丫头便说二爷在家这般如此如此,将方才的话也说了一遍。凤姐啐道:“你早作什么了?这会子我看见你了,你来推干净儿!”说着也扬手一下打的那丫头一个趔趄,便摄手摄脚的走至窗前,往里听时,只听里头说笑。那妇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东观阁侧批凤姐有此美号。】【姚燮眉批:阎王老婆,绝妙名号。较生菩萨、九子魔、鸠盤茶尤觉威风凛凛。】贾琏道:“他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那妇人道:“他死了,你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贾琏道:“如今连平儿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委屈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东观阁侧批:痴公子可怜语。】【姚燮眉批:夜叉星与阎王老婆,的是一对二奶奶的影子。

凤姐听了,气的浑身乱战,又听他俩都赞平儿,便疑平儿素日背地里自然也有愤怨语了,那酒越发涌了上来,也并不忖夺,回身把平儿先打了两下,【庚夹:奇极!先打平儿可是世人想得着的?】一脚踢开门进去,也不容分说,抓着鲍二家的撕打一顿。又怕贾琏走出去,便堵着门站着骂道:“好淫妇!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儿过来!你们淫妇忘八一条藤儿,多嫌着我,外面儿你哄我!”说着又把平儿打几下,打的平儿有冤无处诉,只气得干哭,骂道:“你们做这些没脸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说着也把鲍二家的撕打起来。贾琏也因吃多了酒,进来高兴,未曾作的机密,一见凤姐来了,已没了主意,又见平儿也闹起来,把酒也气上来了。凤姐儿打鲍二家的,他已又气又愧,只不好说的,今见平儿也打,便上来踢骂道:“好娼妇!你也动手打人!”平儿怯,忙住了手,哭道:“你们背地里说话,为什么拉我呢?”凤姐见平儿怕贾琏,越发气了,又赶上来打着平儿,偏叫打鲍二家的。平儿急了,便跑出来找刀子要寻死。外面众婆子丫头忙拦住解劝。这里凤姐见平儿寻死去,便一头撞在贾琏怀里,【东观阁夹批:此回散席,其丑万状。】叫道:“你们一条藤儿害我,被我听见了,都唬起我来。你也勒死我!”贾琏气的墙上拔出剑来,说道:“不用寻死,我也急了,一齐杀了,我偿了命,大家干净。”正闹的不开交,只见尤氏等一群人来了,说:“这是怎么说,才好好的,就闹起来。”【东观阁侧批:痴公子没主见。】贾琏见了人,越发“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风来,【庚夹:天下小人大都如是。】故意要杀凤姐儿。凤姐儿见人来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泼了,【庚夹:天下奸雄妒妇恶妇大都如是,只是恨无阿凤之才耳。】丢下众人,便哭着往贾母那边跑。【东观阁侧批:又妒又恶又奸诈。

此时戏已散出,凤姐跑到贾母跟前,爬在贾母怀里,只说:“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庚夹:瞧他称呼。】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忙问怎么了。凤姐儿哭道:“我才家去换衣裳,不防琏二爷在家和人说话,我只当是有客来了,唬得我不敢进去。在窗户外头听了一听,原来是和鲍二家的媳妇商议,说我利害,要拿毒药给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儿扶了正。我原气了,又不敢和他吵,原打了平儿两下,问他为什么要害我。他臊了,就要杀我。”贾母等听了,都信以为真,说:“这还了得!快拿了那下流种子来!”一语未完,只见贾琏拿着剑赶来,後面许多人跟着。贾琏明仗着贾母素疼他们,连母亲婶母也无碍,故逞强闹了来。邢夫人王夫人见了,气的忙拦住骂道:“这下流种子!你越发反了,老太太在这里呢!”贾琏乜斜着眼,道:“都是老太太惯的他,他才这样,连我也骂起来了!”邢夫人气的夺下剑来,只管喝他“快出去!”那贾琏撒娇撒痴,涎言涎语的还只乱说。贾母气的说道:“我知道你也不把我们放在眼睛里,叫人把他老子叫来!”贾琏听见这话,方趔趄着脚儿出去了,【姚燮眉批:活画痴公子醉态。】赌气也不往家去,便往外书房来。

这里邢夫人王夫人也说凤姐儿。贾母笑道:“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东观阁侧批:若能如老祖宗言,此回则快乐终席,不致出丑矣。】都是我的不是,他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说的众人都笑了。贾母又道:“你放心,等明儿我叫他来替你赔不是。你今儿别要过去臊着他。”因又骂:“平儿那蹄子,素日我看他好,怎么暗地里这么坏。”尤氏等笑道:“平儿没有不是,是凤丫头拿着人家出气。两口子不好对打,都拿着平儿煞性子。平儿委屈的什么似的呢,【东观阁侧批:心事揭出。】老太太还骂人家。”贾母道:“原来这样,我说那孩子不象那媚魇道的。既这么着,可怜见的,白受他们的气。”因叫琥珀来:“你出去告诉平儿,就说我的话:我知道他受了委屈,明儿我叫凤姐儿替他赔不是。今儿是他主子的好日子,不许他胡闹。

原来平儿早被李纨拉入大观园去了。【庚夹:可知吃蟹一回非闲文也。】平儿哭得哽咽难。宝钗劝道:“你是个明白人,【庚夹:必用宝钗评出方是身份。】素日凤丫头何等待你,今儿不过他多吃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气,难道拿别人出气不成?别人又笑话他吃醉了你只管这会子委屈,素日你的好处岂不都是假的了?”正说着,只见琥珀走来,说了贾母的话。平儿自觉面上有了光辉,方才渐渐的好了,也不往前头来。宝钗等歇息了一回,方来看贾母凤姐。

宝玉便让平儿到怡红院中来。袭人忙接着,笑道:“我先原要让你的,只因大奶奶和姑娘们都让你,我就不好让的了。”平儿也陪笑说:“多谢。”因又说道:“好好儿的从那里说起,无缘无故白受了一场气。”袭人笑道:“二奶奶素日待你好,这不过是一时气急了。”平儿道:“二奶奶没说的,只是那淫妇治的我,他又偏拿我凑趣,况还有我们那糊涂爷打我。”说着便又委屈,禁不住落泪。宝玉忙劝道:“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两个赔不是罢。”【姚燮眉批:宝哥哥调停得奇。】平儿笑道:“与你什么相干?”宝玉笑道:“我们弟兄姊妹都一样。他们得罪了人,我替他赔个不是也是应该的。”又道:“可惜这新衣裳也沾了,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换了下来,拿些烧酒喷了熨一熨。把头也另梳一梳,洗洗脸。”一面说,一面便吩咐了小丫头子们舀洗脸水,烧熨斗来。平儿素习只闻人说宝玉专能和女孩儿们接交宝玉素日因平儿是贾琏的爱妾,又是凤姐儿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厮近,因不能尽心,也常为恨事。平儿今见他这般,心中也暗暗的敁敠:果然话不虚传,色色想的周到。又见袭人特特的开了箱子,拿出两件不大穿的衣裳来与他换,便赶忙的脱下自己的衣服,忙去洗了脸。宝玉一旁笑劝道:“姐姐还该擦上些脂粉,不然到像是和凤姐姐赌气了似的。况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发了人来安慰你。”【东观阁侧批:与你甚么相干?】平儿听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见粉。宝玉忙走至妆台前,将一个宣窑瓷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与平儿。【东观阁夹批:周密乃尔。】又笑向他道:“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摊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不似别的粉青重涩滞。然后看见胭脂也不是成张的,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宝玉笑道:“那市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就够打颊腮了。”【东观阁夹批:宝二爷生平学问。】平儿依言妆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宝玉又将盆内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刀撷了下来,与他簪在鬓上。【东观阁侧批:周密乃尔。】【姚燮侧批:有劳了。】忽见李纨打发丫头来唤他,方忙忙的去了。【庚夹:忽使平儿在绛芸轩中梳妆,非世人想不到,宝玉亦想不到者也。作者费尽心机了】【庚夹:写宝玉最善闺阁中事,诸如脂粉等类,不写成别致文章,则宝玉不成宝玉矣。然要写又不便特为此费一番笔墨,故思及借人发端。然借人又无人,若袭人辈则逐日皆如此,又何必拣一日细写?似觉无味若宝钗等又系姊妹,更不便来细搜袭人之妆奁,况也是自幼知道的了。因左想右想须得一个又甚亲、又甚疏、又可唐突、又不可唐突、又和袭人等极亲、又和袭人等不大常处、又得袭人辈之美、又不得袭人辈之修饰一人来方可发端故思及平儿一人方如此,故放手细写绛芸闺中之什物也。

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拙蠢物──深为恨怨。今日是金钏儿的生日,故一日不乐。【庚夹:原来为此!宝玉之私祭,玉钏之潜哀俱针对矣。然于此刻补明,又一法也。真变万化之文,万法具备,毫无脱漏,真好书也。】【东观阁夹批:金钏生日至此点出。】【至此,方知上回井台私祭之亡魂乃金钏儿也,卿若有灵当足矣!己亥年仲夏,钓叟。】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因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东观阁侧批:怡然自得,干卿甚事。】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东观阁侧批:琏俗凤威,评语的确。】【姚燮侧批:琏凤二人之的评。】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潸然泪下。因见袭人等不在房内,尽力落了几点痛泪。复起身,又见方才的衣裳上喷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叠好东观阁侧批:干卿甚事?】【姚燮眉批:色色周到。】见他的手帕子忘去,上面犹有泪渍,又拿至脸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闷了一回,也往稻香村来,说闲话,【东观阁侧批:无端悲喜又来闲话,活现宝玉。】【姚燮眉批:始而喜继而伤终而闷,痴人真有此痴想。】掌灯后方散。

平儿就在李纨处歇了一夜,凤姐儿只跟着贾母。贾琏晚间归房,冷清清的,又不好去叫,只得胡乱睡了一夜。次日醒了,想昨日之事,大没意思,后悔不来。邢夫人记挂着昨日贾琏醉了,忙一早过来,叫了贾琏过贾母这边来。贾琏只得忍愧前来,在贾母面前跪下。贾母问他:“怎么了?”贾琏忙陪笑说:“昨儿原是吃了酒,惊了老太太的驾了,今儿来领罪。”贾母啐道:“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说安分守己的挺尸去,打起老婆来了!凤丫头成日家说嘴,霸王似的一个人,昨儿唬得可怜。要不是我,你要伤了他的命,这会子怎么样?”贾琏一肚子的委屈,不敢分辩,只认不是。贾母又道:“那凤丫头和平儿还不是个美人胎子?你还不足!成日家偷鸡摸狗,【东观阁夹批:贾母终身为凤姐蒙蔽溺爱之弊,一至于此。】脏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为这起淫妇打老婆,又打屋里的人,你还亏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若你眼睛里有我,你起来,我饶了你,乖乖的替你媳妇赔个不是,拉了他家去,我就喜欢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跪。”贾琏听如此说,又见凤姐儿站在那边,也不盛妆,哭的眼睛肿着,也不施脂粉,黄黄脸儿,【庚夹:大妙大奇之文此一句便伏下病根了草草看去便可惜了作者行文苦心。】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想着:“不如赔了不是,彼此也好了,又讨老太太的喜欢了。”想毕,便笑道:“老太太的话,我不敢不依,只是越发纵了他了。”贾母笑道:“胡说!我知道他最有礼的,【东观阁侧批:岂知有醋。】【姚燮眉批:老太太只知凤姐儿有礼,不知凤姐儿有醋也。】再不会冲撞人。他日后得罪了你,我自然也作主,叫你降伏就是了。

贾琏听说,爬起来,便与凤姐儿作了一个揖,【东观阁侧批:此揖甘心。】【姚燮眉批:此一揖也赔自己之不是乎,抑替奶奶之赔不是乎。】笑道:“原来是我的不是,二奶奶饶过我罢。”满屋里的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凤丫头,不许恼了,再恼我就恼了。”说着,又命人去叫了平儿来,命凤姐儿和贾琏两个安慰平儿。贾琏见了平儿,越发顾不得了,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听贾母一说,便赶上来说道:“姑娘昨日受了委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而起。我赔了不是不算外,还替你奶奶赔个不是。”说着,也作了一个揖,引的贾母笑了,凤姐儿也笑了。贾母又命凤姐儿来安慰他。平儿忙走上来给凤姐儿磕头,说:“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凤姐儿正自愧悔昨日酒吃多了,不念素日之情,浮躁起来,为听了旁人的话,无故给平儿没脸。今反见他如此,又是惭愧,又是心酸,忙一把拉起来,落下泪来。平儿道:“我伏侍了奶奶这么几年,也没弹我一指甲。就是昨儿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淫妇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气。”说着,也滴下泪来了。【庚夹:妇人女子之情毕肖但世之大英雄羽翼偶摧尚按剑生悲,况阿凤与平儿哉?所谓此书真是哭成的。】贾母便命人“将他三人送回房去,有一个再提此事,即刻来回我,我不管是谁,拿拐棍子给他一顿。”

三人从新给贾母、邢王二位夫人磕了头。老嬷嬷答应了,送他三人回去。至房中,凤姐儿见无人,方说道:“我怎么个阎王又夜叉?【东观阁侧批:无人方说是奸诈。】【姚燮侧批:纯乎奸诈。】那淫妇咒我死,你也帮着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怜我熬的连个淫妇也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来过这日子?”说着又哭了。【庚夹:辖治丈夫此是首计,懦夫来看此句。】贾琏道:“你还不足?你细想想,昨儿谁的不是多?【庚夹:妙!不敢自说没不是,只论多少,懦夫来看。】今儿当着人还是我跪了一跪,【东观阁:痴公子可怜儿。】又赔不是,你也争足了光了。这会子还叨叨,难道还叫我替你跪下才罢?太要足了强也不是好事。”说的凤姐儿无言可对,平儿嗤的一声又笑了。贾琏也笑道:“又好了!真真我也没法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媳妇来回说:“鲍二媳妇吊死了。”【庚夹:也有气性,只是又是情累一个,可怜!】贾琏凤姐儿都吃了一惊。凤姐忙收了怯色,反喝道:“死了罢了,【东观阁侧批:有知有胆,吾畏其人。】【姚燮眉批:闻鲍二媳妇吊死一惊,即为收色,又喝退那个媳妇,真是有智有胆,吾畏其人。】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庚夹:写阿凤如此。】一时,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悄回凤姐道:“鲍二媳妇吊死了,他娘家的亲戚要告呢。”凤姐儿笑道:【庚夹:偏于此处写阿凤笑。坏哉阿凤!“这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林之孝家的道:“我才和众人劝了他们,又威吓了一阵,又许了他几个钱,也就依了。”凤姐儿道:“我没一个钱!有钱也不给,只管叫他告去。也不许劝他,也不用震吓他,只管让他告去。告不成问他个‘以尸讹诈’!”【庚夹:写阿凤如此。】【东观阁侧批:有智有胆,吾畏其人。】【姚燮侧批:实在利害。】【姚燮眉批:凤姐声口居然一个老讼师,无怪提二爷如傀儡也。】林之孝家的正在为难,见贾琏和他使眼色儿,心下明白,便出来等着。贾琏道:“我出去瞧瞧,看是怎么样。”凤姐儿道:“不许给他钱。”贾琏一径出来,和林之孝来商议,着人去作好作歹,许了二百两发送才罢。贾琏生恐有变,又命人去和王子腾说,将番役仵作人等叫了几名来,帮着办丧事。那些人见了如此,纵要复辨亦不敢辨,只得忍气吞声罢了。贾琏又命林之孝将那二百银子入在流年帐上,分别添补开销过去。【庚夹:大弊小弊,无一不到。】【东观阁侧批:私账公销。】又梯己给鲍二些银两,安慰他说:“另日再挑个好媳妇给你。”鲍二又有体面,又有银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贾琏,【庚夹:为天下夫妻一哭。】【东观阁侧批:世情如此。】【姚燮侧批:世情可叹。】不在话下。

里面凤姐心中虽不安,面上只管佯不理论因房中无人,便拉平儿【东观阁侧批:鬼头鬼脑。】笑道:“我昨儿灌丧了酒了,你别愤怨,打了那里,让我瞧瞧。”平儿道:“也没打重。”只听得说,奶奶姑娘都进来了。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戚总评:富贵少年多好色,哪如宝玉会风流。阎王夜叉谁曾说,死到临头身不由。

【陈其泰:贾琏之怨凤姐,已非一日。凤姐之恨平儿,亦颇不浅。事在二十一回。故一触即发,两人皆不自知耳。读是书者,勿作矮人观场,眼光只落在一处。

宝玉温存旖旎,直能使天下有情人,皆为之心死。然所重者知心,在感情,绝不在淫欲,岂复尘世所有。

世俗男子,有所爱恋,必欲真个销魂,方谓情缘畅遂。即不然,亦必偎傍芗泽,以为得趣。真蠢物耳。夫姑苏台半生贴肉,不及若耶溪头之一面。无他,情之所属,不在狎昵之迹。诚能性情相洽,痛痒相关。我之所好,彼亦好之。我之所恶,彼亦恶之。我见为是,彼则必为,我见为非,彼必不为。我之哀乐,与彼之悲欢,若合符节。我之议论,与彼之心思,如合肺腑。虽庄容静对,而情意自融。虽广众屡见,而神情独注。虽千里睽隔,而行事可料。虽数年阔别,而片刻不忘。虽有足移我情者,而心不为动。虽有足分我爱者,而心不稍惑,是即终身嫌疑引避,绝无游词谑语,而忱愫之通晤言,亦有至乐,是即终身礼防自持,从不凭肩握手,而腹心之孚形骸,自觉不隔,复何必密切私语以为亲履舄交错以为乐,抚摩怀抱以为毋。朝云暮雨以为快哉。知此始可与言情,而茫茫孽海中,谁得情之三昧者。以此语人,人亦不信,乃今观宝玉之于香菱、平儿诸人,而知全言不谬矣。宝玉深于情者,而从不着意于警幻所训之事,其于袭人之流,结欢于此事,正不钟情于此人也。若其于黛玉,则冰清玉洁惟求心心相印而已。所以欲得为偶者,即紫鹃所谓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既得其人,必不忍相离耳。非慕色也,非好淫也。若徒欲真个销魂,则宝钗之美,何逊黛玉。宝钗而外,美人正多,而无一钟其情者,何耶?且宝玉亦好色矣。而其言曰:但愿诸人与我相聚至死,诸人哭我之泪漂没我之尸骸。既而又曰:只好各人得各人眼泪。呜呼,世之溺情床笫者,曾得人眼泪否耶?当其缠绵枕席,海誓山盟。临去徘徊,依依执手。非不泪盈枕畔,泪湿罗巾。逮骨冷形销,拊膺大恸,痛不欲生,积久不忘。提起泪下者,有几人哉。夫泪从心出,体交而非心知,曷以得之。宝玉之于美人,务在以心相交接,使美人体会我心,至于终身不忘。斯已足矣。其于平儿也,一理妆而平儿知其心。其于香菱也,一换裙而香菱知其心。绝无丝毫亵狎,而已有非常之乐。彼领略警幻所训之事者;宝玉可以决然舍去,则其心之不属可知也。知心之人,至于生则同生,死则同死,至于一处化灰化烟,至于割慈忍爱,翩然出世,岂非男女之情,不在床笫哉。人生伉俪之间,意洽情投,有羡煞鸳鸯不羡仙之乐,亦只是两心如一,便为佳尔。岂必留心裙带,专以双宿双栖为闺房乐事哉。彼终风且暴者,却甚留心裙带,惟知真个销魂者也。益可信钟情者之所重矣。彼宝钗者,乃求真个销魂而不求得宝玉之心者也。观其于宝玉吃打之后,闻宝玉体贴自己之言,暗暗想道:何不将体贴我们的心肠,用在世故应酬上去。其心只要宝玉热于人情世故,以便人仕途耳。绝不知宝玉之心,且不感宝玉之知心。蠢哉蠢哉,何堪配宝玉哉。

宝玉黛玉,知男女一生必有一婚一嫁之事,断无不婚不嫁之人,故不能不以此事关心,岂女口宝钗之志在夫荣妻贵,朝欢暮乐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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