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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友芹 邻家的老婆婆，又一次呼天抢地号哭了一夜。 在这绿树阴浓的初夏，听着这不知是在表达何种情绪的哭声，我心里百味杂陈：生命是脆弱的，也是无奈的。 我刚认得她时，她也曾是一个慈眉善目、神定气闲的长者，含饴弄孙。彼时，她也不知道，命运会给她安排这样的结局——小脑萎缩。爱美的、安静的她，变成癫疯狂躁，终日歇斯底里地悲号。从此，生活的轨道改变了，生命的质量被稀释了。一家人忙于照顾她，疲惫不堪。不离不弃、尽心尽力的老爷爷也累倒了。唯一的女儿不能工作，要照顾年迈的父母和年幼的儿女。 没有亲耳听过的人，也许根本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哭号！如同一只掉入满是尖刀的陷阱的孤狼发出的凄厉悲叫。老人在表达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她一定是在诉说什么。是难以忍受的疼痛，还是无法自控、无法表白的悲伤？不然，怎么会有那一声比一声悲凉、一声比一声裹挟着刺骨的寒凉？或者，有没有这样的社会救助，来帮助这些心力交瘁的困顿之人？让她稍微减轻些痛苦，保持人的最起码的体面和尊严？“无法医治”对一个需要帮助的生命个体而言，既是一种无计可施的无奈，也是一种冰冷无情的敷衍。不然，也许今天的照顾者，明天就会沦为需要照顾的人。那终日生活在外婆悲号声中的小女孩，那个娇艳得像一棵嫩芽的宝贝心里，会有着怎样抹不去的童年的印记？ 风平浪静时，我们每天美美地享受着平凡而琐碎的幸福，过大年、度小月。这老婆婆的哭声，让我突然第一次觉得，大部分家庭之舟似乎都是纸做的，它几乎是不能抗击任何大的风浪。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会不会某年某月某日，像晴天霹雳一样，没有任何征兆地降临到我，或是我挚爱的人身上？更不知道到那时，除了忍耐、煎熬，慢慢掏空自己的内心变得麻木外，我们还有怎样更好的方式去面对？ 我时常惊诧于女主人一脸温婉平静的笑容。这笑容里头，该有着怎样惊人的毅力和强大？一头是无法沟通的母亲，一头是年幼的儿女。她柔弱的肩膀如何扛得起这沉重的担？更让人揪心的是，这个苦到骨髓里的女人，还时常会在第二天的清晨，挨家挨户地向楼道里的邻人们，谦卑地陪着不是。我看着大门外的她，眼中满是惶惑和不安，手不停地捏着衣服。于是，我也曾友善地对她说，不碍事不碍事的，谁没有老的时候？只要是我们能做的事、能帮到的忙，你也不要见外啊。关上门，母亲轻轻地问，你能帮她什么呢？是啊，我能帮什么呢？ 一天傍晚下班，我见她一手抱着年幼的女儿，一手挽着神情呆滞、青丝白染的母亲，后襟还牵着个小男孩，在小区散步，余晖下的树枝间有一些碎碎的屑末飘落。尽管母亲已听不懂她的话，女人还是微笑着，一遍一遍地耐心地抚慰着，那脸上，找不到一丝生活的悲苦。“外婆，你吃糖，吃糖了就不哭了——”瓷娃娃般的小姑娘，用粉嘟嘟的小手将一颗剥开的糖果送到外婆的嘴里。清风拂过老人的几绺发丝，她顺从地张开嘴，我看不清那浑浊的眼中是否闪过泪花？这一切，让人心里充满无限的温馨与慰藉。 漫长的人生路上，谁都有可能会身陷困顿。但这个被生活逼到死角的女人，还硬是死死地守住那份苦涩的爱，似乎是试图把她抱着的、牵着的和身后拉着的，同她自己连结成一个完整而强大的共同体，来面对厄运。我也能想象得到，无数个清冷的夜里，听着母亲止不住的哭喊，看着时而被惊醒的一双儿女，一定有清泪数行从这心碎的女人的憔悴面庞上，潸然而下。 伯牛生病时，孔子曾慨叹：“命矣夫！其人也而有斯疾也！”这邻家生病的老婆婆，又一次地让我感受到世事的强大与人的弱小。我们的生命如涓涓细流般，在命运干涸的土地上行过。有的奔流成一首壮阔的诗歌，也有的人，终归无法挣脱强大被吞没。当我老成她的模样，世界，你将如何待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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