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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把紫砂壶,吾与尔偕臧

 gs老张 2019-06-14
“有扁斯石,贬我之渴”——扁石壶

20年前,读杭州作家王旭烽的长篇小说《茶人三部曲》,读得荡气回肠。

在书里看到一把曼生壶。这是“曼生十八式”中的方壶,壶身上刻铭“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臧”。杭州忘忧茶庄的第二代主人杭天醉与赵寄客结拜为兄弟,赵寄客偶遇一件曼生壶,重金买来送给杭天醉。从此这把壶成为杭家最珍贵的器物,流传百年,经历了时代的骤雨疾风,更见证了几代茶人的赤子之心。

去图书馆查资料,知道了曼生壶的一些皮毛和几个样式,却一直没有见过实物——其实故宫博物院就藏有曼生壶,却没想过要去看一眼。2009年去香港,参观位于金钟香港公园里的香港茶具文物馆,突然看到一把直腹造型的紫砂壶,壶形扁圆,壶肩宽斜,壶嘴短曲,造型很独特,铭牌上介绍是“曼生壶”,曼生式的扁石壶。看到它,我竟然有些激动。之前我在英国淘到一把韦奇伍德(Wedgwood)的碧玉陶(Jasperware)小壶,浅蓝色,里外都没有挂釉,胎质和紫砂近乎一致;而器型与这把曼生壶如出一辙,只是腹部没有刻铭,贴了韦奇伍德碧玉陶特有的白色浮雕花纹装饰,壶把和壶嘴也是英国壶的传统,高于壶口。联想到紫砂壶早在17世纪便已外销欧洲,对欧洲陶瓷业产生了巨大影响,我相信我的这把碧玉壶的神韵来自中国,因为它具有曼生壶“以简为贵”的线条和造型。

真正的美可以超越国界,清代中国紫砂制品大量出口,对英、荷等国的工艺审美影响颇深。英国品牌韦奇伍德出品的中国风格茶壶(上图),便与中国清代制壶高手邵友廷的一粒珠紫砂壶(下图)在形制、意趣上颇有相似之处。

最近看美术史家陈传席先生的《紫砂小史》,又想起年轻时这段不求甚解的往事,不禁汗颜。《紫砂小史》再次为我梳理了曼生壶的脉络。曼生是篆刻家、书法家、画家、紫砂壶设计家陈鸿寿(1768-1822年)的号。陈鸿寿是杭州人,喜爱紫砂壶,有做壶的癖好。在溧阳做县令时,他结识了宜兴名手杨彭年、杨宝年、杨凤年兄妹,双方开始联手制壶。陈鸿寿因为公务缠身,不可能每一壶皆亲自动手制造,主要画图样,用当代语言来说就是做紫砂壶设计师。这些由他设计的壶被称为“曼生壶”,后人总结有十八式,也有人总结多达一二百种,陈传席先生在《紫砂小史》一书中确认,有四十种可以被称为曼生式。

杨彭年(陈曼生设计)?斗笠壶
陈曼生?云蝠方壶

《紫砂小史》更是完整梳理了中国紫砂壶的脉络,解决了我的几个疑惑。

首先是关于紫砂壶的起源时间。早期文献著作一直认定是明代,陈传席先生列举了古代文献和考古的双重资料,点明了早在宋代宜兴地区就开始大量生产紫砂壶,并流传甚广。欧阳修是宋代好品茶的名士,他有首诗《和梅公仪尝茶》,其中一句诗“喜共紫瓯吟且酌,羡君潇洒有余清”,诗中的“紫瓯”就是紫砂壶。考古方面也有证据,宜兴羊角山有座龙窑,出土了大量紫砂壶残片,从泥料、造型、制法、装饰、烧成各个方面都能证实,这些残片是宋中期之前烧造的。

陈传席

陈先生还明确地指出,北宋紫砂壶的造型基本上来源于传统器皿的形式,制造也主要继承了越窑系统的成型工艺。紫砂壶的很多形式从晋代青瓷中能找到原型,有的类似商周的青铜器。

时大彬的三足如意纹盖壶(上图)很有古青铜器的影子,如其三足样式,便与右面这件现藏于故宫博物院,属晚周时期的师趛鬲类似。

陈传席先生认为:“北宋的紫砂壶和明清直至当代的紫砂壶比较,一般显得胎质较粗,制作也不若后代精细,而且都是较大型,很少有明清近代小巧玲珑式,其实用性大于欣赏性。这些紫砂壶多用作煮茶或煮水,既不是几案上的陈设用具,也不是用于泡茶,因为北宋人饮茶虽已渐近于清茶,但和后来的泡茶方式仍有别。”

小壶兴起于明代中期之后,其中关键因素是文人参与了进来,还有一个能充分体会文人意趣,并将这种情趣转化成紫砂壶杰作的名匠时大彬(1573-1648)。

那个时期文人群体中掀起隐居高潮,有了闲便开始“玩物”。所谓玩物,其实是参与各种器物的设计和制造,将自己的审美情趣投射到器物之中。王小波曾说过人和器物的关系:“在器物的背后,是人的方法和技能,在方法和技能的背后是人对自然的了解,在人对自然了解的背后,是人类了解现在、过去与未来的万丈雄心”。文人的心思莫过于此。

江南的士人结交紫砂艺人,帮助设计。“点土成金”的时大彬正是文人们追捧的名匠,与他交往的有学者陈继儒、画家王鉴和王时敏等人。陈传席评价时大彬的紫砂作品艺术“避免妩媚,追求朴素典雅坚实沉着的风格,奇妙而不可思议”。时大彬本来喜好作大壶,后来听到名士大儒们谈茶——“壶小则香不涣散,味不耽搁”,认为壶宜小宜浅,一人一把,自酌自饮,方为得趣。于是改制小壶,以应文人饮茶风尚之需。

时大彬?僧帽壶

“中国人对文人有一种信赖感,因而其审美导向具有指导性和巨大的社会影响力。文人们喜爱紫砂壶,并说‘茶壶以砂者为上’,社会上各层次的人就会蜂拥投向紫砂壶。”当时流行在案上摆一具时大彬作的壶,以触发悠远的遐思。陈传席感慨,“时大彬的壶确实做得好,但若无文人参与并鼓吹,时大彬的名气也不会如此之大。”

但不可否认,有了文人的美学指导,配合以工匠的锐意改革,才让紫砂壶兼具了实用性和欣赏性,开始向大雅方向发展。再看曼生壶。用今天的话说,陈曼生是一位设计师,陈传席先生对他有精辟的理解:“清初至陈鸿寿时代近二百年,紫砂壶的设计烧造,不是仿古,便是上彩。老一套已使人生厌,而且技巧也一代不如一代。所以,紫砂壶的改进成为当时的急需。紫砂壶每一改进都需有见识高远的文人参与,陈鸿寿便是其中杰出代表。”

陈鸿寿

陈鸿寿的设计绝大多数由杨彭年成型,如不是杨彭年,陈曼生的设计也无法名垂青史。《紫砂小史》认为,杨彭年与陈曼生合作,大兴文人壶风,使紫砂壶和诗、文、画、饮合为一体,使紫砂壶成为“文人参与制造之物,其审美观始终受文人的思想影响,折射出中国丰富的传统文化内涵。紫砂壶除开陶瓷本身的艺术性之外,还集绘画、诗文、书法、印章、雕塑等于一身。”

清代陶人黄玉鳞(约1827-1889年)制作的方斗壶,壶体一面刻有清代画家陆恢仿摹自画家黄慎的《采茶图》,画中老人席地而坐,身旁有一篮茶叶。

在中国传统的“士农工商”社会阶层体系中,文人和紫砂匠人原本是两个彼此隔绝的群体。多数工匠没有受过教育,没有系统的知识,历来不是受到重视的阶层,在明嘉靖之前,紫砂壶上看不到记录作者名字的落款,即是一个佐证。供春(约1506-1566)是第一个将个人姓名刻在壶上的壶匠,这一小小举动意义非凡,意味着出自工匠之手的平凡的生活用品,也具有艺术家作品的非凡的美学成就,工匠中也能诞生艺术家。

在紫砂的历史上,文人和匠人携手创造了中国式审美的一个又一个至高点。《紫砂小史》便探讨了紫砂业内文人与工匠之间互相浸润、彼此成就的关系,他们惺惺相惜、亦师亦友,令人感动。日本民艺大家柳宗悦有个观点,文化者、艺术家与工匠联手可以创造出“工艺之美,最终还是秩序之美。美的兴衰与社会之兴衰在历史上是同步的,对工艺的救助就是对社会的救助”。(柳宗悦,《工艺之美》)陈传席先生在《紫砂小史》里讨论这种“吾与尔偕臧”的关系,也有利于我们看待当下的产品设计,推动紫砂壶乃至中国整个产品制造业的创新和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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