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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未都:所谓工匠精神

 老藤造园 2019-06-14

收藏家馬未都先生不僅經常在電視節目裏為大家鑒定文物,作為文化學者和觀復博物館創辦人,他也一直在致力於傳統手藝人和民間手工藝精品的尋找和保護。觀復博物館建館20年來,已經向公眾展示了數以萬計的中國歷代手工藝精品。同時,馬未都先生也在希望通過行動喚醒傳統中國手工藝者的“工匠精神”。

多年前妳寫的一篇文章中談到,我們的歷史是靠手藝留下物證的,創造的思想也要靠手藝留下,那麽妳從什麽時候開始關註手藝傳承的?

马未都:我收藏的主要門類都是陶瓷、古家具、玉器、文玩等,都屬於手工藝品。過去中國人對手藝是很尊重的,手藝人也活得很好。曾經有這種說法:學好一門手藝,這輩子吃穿不愁。這是對手藝最基本的表述。我們看到古代先賢留下的物證不是孤立存在的,今人是憑借古人的手工藝作品具體認知歷史,而不能僅靠抽象思維再現具象的歷史。古人的手藝超過今人,尤其是創作方面,這是不爭的事實。原因是進入工業化時代,人們便不需要思想和手藝,只要有一個人的思想就能完成設計,手藝演變成了程序化生產,妳只會其中一項工序就行了。這個人管擰螺絲,那個人管噴漆,每個人管一道工序,也就沒有手藝存在了。

是否因為工業文明的發展,壓縮和限制了手藝人的發展空間?

马未都:進入改革開放之後,我們迅速進入了現代化,中國文化和手藝被損毀的可能是前面的總和。有個最簡單的例子,上世紀80年代一個意大利鞋商到中國來發展,他滿懷欣喜地展望—中國有10億人,一年我要生產多少雙鞋?當時我對他說,中國10億人,但是有8億人自己做鞋穿啊。過去的中國有人終生沒穿過別人做的鞋,農村老太太都是自己做,納鞋底子是過去的街景。而今天還自己做鞋的很難找到了,因為一雙普通的鞋價錢非常便宜,做鞋也是一門手藝,這種大眾手藝在消失,包括一些高端手藝也都是在這幾十年來迅速消失的。當然有一些手藝暫時興旺壹下,比如古典家具在2000年以後熱了一陣,有些人去學雕工,但現在又沒人學了,因為有機器,現在全用電腦雕。現在市場上帶品牌的雕花家具都是機器雕的。手工和機器在成本上差距太大了,所以手藝馬上又會衰退—我們古老的手藝在不斷消失,是因為我們很物化,物化到只對錢尊重,不會對手藝尊重。今天我們已經拿不出一大堆手藝來展示,但是能指出一大堆財富。現在似乎除了錢有價值其他都沒價值,這是一個很可怕的現象。



據說妳也曾經學過一些手藝,比如木工。而今天的中國,在如今的信息革命時代“知識創造財富”,手藝變成落後生產力的時候,妳怎麽看大時代下傳統手藝的發展和傳承?

马未都:我認為一個民族最有價值的,是做無價值的事情。所謂的無價值是沒有現實的利益。我們是一個思變的民族,也喜新厭舊。中國人有壹種急功近利的思想,就是擴張。比如一個新餐館出現,每個人都趕緊去試試,所以老餐館只能不停裝修,把自己變成新的。我去法國,朋友帶我們去一家餐廳,說這裏非常有名,這個餐廳100年來沒添過一張桌子沒換過一把椅子,所有東西都是100年前的,歷經壹戰到二戰勝利所有的歡慶場面,原汁原味就是這樣。即使坐下來桌子也小椅子也小,感覺空間也挺擠的。而在中國,老餐廳肯定要改包間,不裝修不能活。我們這個古老的民族凡事都是以新待客,過節穿新衣服。人家過年過節把有紀念意義的老衣服拿出來。如今中國歷史上所有的文化痕跡,要麽是假的要麽是新修的。我去浙江諸暨的時候,有人指著一塊石頭說當年西施在這裏浣紗,我上去一踩,石頭還晃呢,我說是昨晚擱上去的吧?今天有人利用這些文化,都是因為覺得能獲取商業價值。包括現在我看到很多做手工陶瓷的,他覺得現在手工陶瓷比工業陶瓷賣得貴,就開個小作坊做,如果有一陣子沒賣上錢,他就不幹了。這種純為取利的手工作坊也談不上傳承。

每年幾乎在全國不同城市都有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活動,這些是否對傳統手藝的保護起到作用?

马未都:這種活動並不能保護下來任何一個非遺物種。就像今天把大熊貓養在世界各地的動物園裏,不能說明這個物種繁榮昌盛,只能說明它還存在,它不能自然地去生存著。我們今天的手工藝基本上它都是這種情況。做展演和展示證明手藝的存在,價值並不體現於他自身之外。有人因此獲得工藝美術大師的稱號,其實這裏最重要的是他成為了大師,而不是這手藝還具有生命力。古人做的東西好極了,但是有幾個留下名字的?




對於手工藝的現狀妳似乎並不樂觀,那麽了解其他國家在尊重與傳承手工藝方面的情況,會對我們的工作有幫助嗎?

马未都:有一個數字統計,全世界共有3000家堅持傳承發展了200年的企業。這種企業基本上都是手藝傳承的,包括做點心的、釀酒的都是手藝。其中日本獨占2000多家,德國占400多家,而大中華區包括大陸、香港、臺灣加起來才15家。這個數據不是偶然的。舉個簡單的例子,大家都知道德國最好的刀是雙立人,但是雙立人最高品質的刀是日本的手藝人做的。現在有些喜歡廚藝的人到家裏給妳做飯,要是拿德國雙立人的刀會被擠兌,除非妳拿著日本做的雙立人。德國能認可日本的手工刀,一把刀最便宜的1萬多人民幣,說明從內心是尊重這種手工的。兩三年前有兩本書,一本是日本人寫的《留住手藝》,還有一本是美國人寫的《手藝中國》,都是朋友來找我,讓我寫點兒什麽。看完之後我深受感動,鹽野米松的《留住手藝》是用心去寫的,日本人說自己也有過對手藝忽略的時代,是他們的謙虛。我為《手藝中國》寫了序,書中的東西,有的我們永遠找不到了,有的正在消失,是作者霍梅爾用他的相機紙筆幫我們記錄下了那些過去的事情。看我們今天的現狀,工藝大師隊伍不斷壯大,這是種假象,中國字寫得最好的人,有的連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都不是。當一個社會文化向前推進是靠組織行為的時候,就沒有力量了。我過去寫過一篇文章叫《工藝之光》,最後一句我記得很清楚—我們中國古人是思想加手藝,第一有思想,第二有手藝,才能釋放出耀眼的光芒。而今天的大師都是功利、名譽、利益,評上評不上跟作品沒什麽關系。而歷史不會因為妳被評上了大師,就會把妳留下。

日本的手藝很多都來自我們中國,鹽野米松也曾寫道:中國是我們的土壤,我們的文化從那裏發芽、成長和結果。而今天我們要到日本去看來自於本民族的文化,妳怎麽評價這種情況?

马未都:今年的政府報告中,不是提出要培育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嗎?社會提倡什麽一定就是缺什麽,工匠精神的缺乏就是因為手工業的嚴重衰退,和我們對手藝的不在意。由於發展的急功近利,我們習慣對成本的控制,習慣價格競爭,所以質量必然就好不了。如果表面質量一樣,裏面就要摻假,內在質量就一定要下來,因為成本就那麽多,價格不下來就沒法兒跟妳競爭,導致我們今天整個手工藝行業茍延殘喘。其實談到中國手藝的衰落,從200年前就開始了。這不是近幾年的事。清嘉慶以後中國經濟走下坡,從鴉片戰爭到清末,民國的動蕩到改革開放之前,手工藝一直在走下坡,產品以粗糙為主,以廉價為主,人們不太追求質量,能用就得。老百姓有句話—好看有什麽用啊!如果沒有精神追求,那麽好看就沒有用,只有實用主義才有用。提倡實用主義的觀念以後,中國人到德國學擰螺絲釘,德國人說這一圈兒要求擰幾下,力度的大小,先勻速後使勁等等,擰一個螺絲要教3個月,可是中國人往往30分鐘後就覺得沒有任何東西可學,還認為這麽較真兒算“有病”。中國過去的工匠精神就能做到精益求精,古人把工藝做到頭了。我經常和人說起,中國500年前造的銅香爐,蓋子打開以後180度再合上去,擠住了,蓋子也不會掉下來,而今天我們自己制造的汽車可能連車門都關不嚴。




所謂工匠精神,它的興衰應該是有規律可循的嗎?

马未都:我認為是選拔人才的制度造成的,古代中國是“學而優則仕”,想當官必須要學習文化,縣官以上的人都熟讀四書五經,寫得一手好小楷。比如北宋的大貪官蔡京、歷史上的宦官嚴嵩這樣的,那一筆字寫得漂亮著呢!道德和藝術之間沒有必然關系。不是說這個人藝術成就高,道德就一定好,也沒有說這個人道德好,就會藝術欣賞。包括民國革命初年的那些人也還是有文化的。而現在不是通過文化選拔制度上來的,社會制度不同了。當實用主義、利益至上統領一切的時候,工匠精神就自然衰落了。




在現在的社會條件下,如何才能給傳統手藝一個生存的空間?

马未都:有一段時間,我們認為手工是藝術品,其實不是。比如竹編,從遠古有竹席就開始有竹編手藝,過去中國人會竹編的多了。但今天日本的竹編文化發達,流派特別多,咱們已經沒法兒比了。去年我去烏鎮,到個竹編的店看了好多東西,之後我問有沒有更好的?拿來看看?老板看著我說有,但是滿臉難色,說那東西太貴。我說我不怕貴。於是他拿出個小竹盒,我看就明白了,我問多少錢?他說壹萬三千五,我說,我買了。旁邊的人奇怪,問那麽貴買個竹子編的小玩意兒幹嘛?我說,我買了他就能繼續編下去。如果誰都不買,都嫌貴,只給3000塊,他賠1萬塊,他就不會再做這件事了,這項手藝慢慢就沒了。但不幸的是,我買的這個好東西,它整體從設計風格到編織方法都是日本的。我知道中國人不這麽編,這是他從日本學的。

日本竹編讓人嘆為觀止,竹篾細如發絲。一個小竹盒萬多妳說我不嫌貴嗎?我也覺得貴。但這個東西好,我特別喜歡,它有技術。我認為在好東西面前,沒有所謂的貴。如果個精品的竹編盒子3萬塊隨便賣,做個賣個的話,迅速就會有人學有人編。商業跟文化之間是個非常微妙的關系,就是商業要承認文化帶來的附加值。這個附加值就是我們所說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它不是直接表達的。直以來,我們直接表達的是—妳買這個東西幹嘛?可能我買壹個笸籮來擱餃子,買個帶眼的竹編制品晾菜,它可以漏水。個竹器使用幾十年很正常。妳如果買的是個文物,大家說1萬多塊錢挺便宜,但它是個新東西,新編的竹器,沒什麽實用價值,但看它精美絕倫的手藝,都應該給拿過來。




如果想要重新找回老手藝,培養每個業種傳承人的最佳途徑是什麽呢?

马未都:評獎是扼殺手藝的。不要認為今天評獎被評上大師就是鼓勵了手工藝發展。真正有手藝的人,都不會把功夫做在表面上,妳看不到。他不在系統裏。妳就是手藝好,但東西擱在家裏,妳評獎闖三關有一關妳做不到功課,妳就不可能出來。我認為這是破壞整個手工藝從業者的狀態。因為手藝不是為生活所用,卻是為美而存在。很多人所謂大師的作品,在我看來東西惡俗不堪,因為它也不是所謂大師的作品,他只是簽個字,都是下面的人做的。我說過,歷史不會因為妳被評為大師就會把妳留下。我們明朝著名的工匠—時大彬做紫砂的,陸子剛做玉的,張鳴岐做手爐的,周著做百寶嵌的,朱氏三松做竹雕的,江千裏做螺鈿的—明朝末年的這些手工藝大師,都沒有任何評級,也不去爭取社會榮譽,我們今天給予他們的文化承認就是作品,他們拿作品說話。



近些年來國內也興起了“傳統文化熱”,從妳的專業角度來看,目前中國的手工藝者還需要為手藝傳承做些什麽?

马未都:關於手藝傳承,我深被日本人所教育。觀復博物館已經成立20周年了,我們都是把古代的藝術向公眾展示。我想做一套流芳茶具,經過反復甄選,確定了九式,取名“九宮壺”。當時我希望在國內找到最好的工藝師,但是沒有人能答應我苛刻的要求,其實我的要求是古代人的最基本要求,就是倒水的時候,擡起壺嘴水不能有回流。斷水時壹滴水都不能流下來,九把壺9個不同的壺嘴都要達到這個要求。中國工藝師說,這不可能,回流是自然現象。我們去臺灣找人也說不可能。於是我們就到了日本,最後九把壺由4個日本工匠完成。我的苦就是,在國內找不到好的手藝人,我的要求他覺得苛刻,說妳這不行,太難。全是這種態度。而跟日本工匠說,多難的事兒他都會想辦法。




對於您所說的“工匠精神”,我們應該做出什麽努力?

马未都:我還是拿做壺的日本匠人舉例。有個老匠人70多歲了,他做的那把壺叫“藻掛”,從第一把泥到最後把壺交給妳,中間不假任何人之手。“藻掛”技法是茶壺土坯上附上天然海藻,以棉線捆綁燒制。高溫之下棉線碳化消失,海藻因本身礦物元素在茶壺表面形成隨機釉跡,令壺體呈現獨特美感。老匠人自己下海撈海草,親手在壺上綁滿了,壺像個毛球似的,他不用助手。就這一點中國的工藝大師沒有一個人能做得到。我的九宮壺做了365套,做了3年,怎麽跟日本人說他都不會加快速度。達到水不回流,壺嘴兒就是90度和88度的差別,肉眼幾乎看不出來。最後完全達到了要求。我們現在的手工藝和他們相比差距非常大。包括最近我們博物館請日本人裝了一個垃圾處理器,他們一來把所有的工具依次碼好,換好工作服,連一根排管都拿水平儀去測,每個地方都做到了極致。從這可以看到全民族的意識,就是工匠精神。而我就是要做一點對得起這個時代的東西,今後還會做。

| 来源:BAZAARMEN芭莎男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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