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儒家讲入世，道家讲出世。谁也不服谁。 “不服气”的情况有很多。跑了五十步的人会嘲笑跑了一百步的；有钱的看低不如自己有钱的；学问高的蔑视学问浅的。大多数时候，这跟人品无关，表象的落差会让强者拥有心理优势。 儒道之争可能是个例外。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儒家和道家，谁也不见得比谁高明。荷蓧丈人调侃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是瞧不起孔子的为人，也不是鄙夷孔子的学问，是不认同他的思想。 不认同又能怎么样？两个邻居吵架，今天你占上风，明天我占上风。到了农忙季节，麦子晒在打谷场，暴雨袭来时，还不是会互相帮忙？雨过天晴，仍然各讲各的理。儒家和道家的纷争，是不是有点类似？ 读威尔·杜兰特《哲学的故事》一书，发现伟大的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人生也透射出儒道哲学的痕迹。十八岁时，父亲溘然长逝，他没有遗产，无法忍受清贫的生活，不得不一边学习法律，一边游走于达官显宦之间。四十五岁时，他同一位富家小姐结婚，获得丰厚的资本。这成为他事业腾飞的原动力。从此他官运亨通。五十七岁时，终于成为大法官。 这期间，他既是哲学家，又是政治家。三年后，他被控受贿，提前退休。生命中的最后五年，他受贫困困扰，只有在哲学中不断探索，才能得到些许安慰。他最终写就了他最伟大的拉丁文著作《学术的进展》。 培根大概不曾读过中国的古代哲学，却避不开儒道哲学的套路。“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一度鸿图大展。仕途遭遇挫折之后，又退隐江湖，潜心学术。丰富的人生经历，让他比很多人都敏感，“政治如同恋爱，不能将自己和盘托出；一个人应该时时付出，但任何时候都不能付出全部”。 杜兰特在书中写道：“他悔恨自己没有早点放弃政治，将所有精神力投入到文学创作和科学研究中。”上半场儒家，下半场道家，套用在培根身上，似乎也说得过去。美中不足的是，他人生的下半场太仓猝了一些，才五年。 人生的道路就像哲学上的树叶，芸芸众生如恒河沙数，几乎没有雷同。培根的人生上下半场泾渭分明，有些人，儒、道思想在身上水乳交融，很难分得清楚。 唐朝有一个叫李泌的人，官当得不大，但历仕四朝，对中晚唐的影响不可谓不深。这个人很有特点，一边当官，一边修道，修道是主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别人很难跟上他的思路。 他不贪慕虚名。玄宗在位时，想给他封官，他不愿意，便让他与太子为布衣之交。他为杨国忠所妒忌，毅然归隐。安史之乱后，肃宗即位，请他出山欲封为右相，他坚决推辞，说：“皇上以宾友待我，我在你的心目中，不是比宰相还要高贵吗？又何必折损我的志向？”他随皇帝出征，不离左右，一袭白衣，仙气十足。将士们私下里说：“穿黄衣服的，是圣人；穿白衣服的，是山人！” 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安史之乱第二年，肃宗问他，叛贼兵强马壮，气势汹汹，天下何时可定？李泌回答说，叛贼所获子女衣帛，统统运往老巢范阳，显然没有雄据四海的志向。天下两年之内即可平定。建议肃宗先取范阳，断叛贼归路。但肃宗没有采纳他的计策，以至遗祸无穷。 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李泌和皇帝经常同榻共枕。平叛大功初成，他要求退隐，大概也有明哲保身的意思。皇帝不同意，说：“先睡罢。这事改天再说。”李泌说：“今天咱俩一起睡，面对面你都不答应。改天你坐上明堂，我跪在香案求你，这事就更没谱了。”皇帝不吭声，过了一会儿说：“北伐的时候，我没有听你的话，你生气啦？” 李泌胸中磊落，当然不会在意这些。他有自己的顾虑。肃宗惧内，曾经与他患难与共的张良娣，骄气越来越盛，她和宦官李辅国相互勾结，肃宗言听计从，大权逐日旁落。在张良娣的怂恿下，皇帝杀了能力非常强的三儿子建宁王李倓。现在，张良娣又把太子李俶视为眼中钉（后改名李豫）。李泌借武则天儿子李贤的诗郑重告诫：“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为可，四摘抱蔓归。”太子地位稳固以后，他顺势退隐。 他不计私仇，以德报怨。肃宗和李泌谈及奸臣李林甫，恨得咬牙切齿。打算告知众将，攻下长安之后，挖李林甫的墓，焚骨扬灰。李泌认为天子如果不胸怀天下，睚眦必报，会断掉不得已投靠叛军之人的退路。肃宗不高兴，说：“李林甫掌权的时候，千方百计要陷害我，害我朝不保夕。他不是也折腾过你吗？就算我忘记旧恨，难道你也不在意宿怨吗？”李泌说：“上皇统治天下五十年，一朝失意，不得已屈居南方。他老了。陛下的旧怨都是他当政时积下的，如果他听到陛下记恨旧怨，将会无地自容。万一上皇因此而伤感得病，岂不是有损陛下的名声？”肃宗羞愧不已。 这仅仅是在肃宗一朝的事迹。代宗、德宗在位期间，李泌先后身居要职，为国家复兴做出了很多贡献。代宗继位以后，打算任命他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这是宰相的位置。李泌坚决推辞。皇帝想让他安心留在身边，便想出一个点子。 恰逢端午节，王公大臣和后宫嫔妃纷纷给皇帝献上奇珍异玩，李泌却没有什么好送的。皇帝质问他。李泌说，他吃穿用的一切东西都是皇帝所赐，只剩下这一把贱骨头是自己的，哪还有什么可献的？皇帝一听李泌中了圈套，笑着说：“我所求的正是你的人身自由。先帝想让你当宰相，你不干，今天你既然把你自己献给我，此身不再为你所有！今后就是我作主了。”李泌问：“陛下打算让臣干什么？”皇帝说：“我要让你吃肉、喝酒，还要给你娶媳妇，盖房子，让你当官，有地位，有面子，让你成为俗世的一分子。”李泌哭了，说：“我修道二十多年，不恋人间烟尘，陛下又何必非要中断我的志向呢？”皇帝斩钉截铁地说：“你哭有什么用？天下尽在我掌握中，你又能怎么样？”李泌拗不过皇帝，只好照办。从此，世上多了一位宰相，少了一位隐士。 中国的文人隐士中，陶渊明是比较有代表性的一位。苏东坡说他“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李泌的修为和境界，应该不比陶渊明差。据史料记载，李泌七岁能文，“尤工于诗”。又盛传他修道多年，精通《易经》《老子》。他人生的主旋律是儒家的，骨子里却是道家的。如果有机会，他可能比陶渊明隐得更彻底。陶渊明“用舍由时，行藏在我”，李泌则不然，决定权不在自己手里，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但是，他间接地挽救了一度风雨飘摇的大唐帝国。在这一点上，他比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更伟大。“求仁得仁，而又何怨”？ 当我们仰望夜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们看到的或许都是几千几万年前的星辰？是那一束光，固执地穿过时空的荒野，风尘仆仆地来照耀我们？古典哲学正是那遥远的星辰，穿过历史的隧道来拥抱我们，让我们可以左右逢源，用儒家的思想成就理想，用道家的思想回归人生，亦儒亦道，亦道亦儒。至于一时短长，有什么关系？郭靖当年在蒙古大漠苦练武功而无长进，江南七怪火急火燎。还是马钰自降身份，给郭靖开小灶传授全真教内功，助推他的人生顺利起航。江南七怪和丘处机的一时恩怨，谁还会计较？ 敌人最终成了朋友。 - END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