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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若在 今年百岁

 怜莲123 2019-06-15

父亲若在 今年百岁

张海鸥写于2019 年父亲节

爸爸,您在天国安好吗?还是又陪妈妈往生了?会不会再一身戎装,仍旧娶那位比自己小十四岁的骑兵二旅的小女兵?须知她可是地主家的小姐哦,在您面前太任性。

爸爸厚道,在和妈妈四十五年的婚姻中,总是无限宽厚,对妈妈言听计从。每年除夕夜,全家人吃饺子之前,爸爸总是举杯说:“老刘你辛苦了,拉扯这帮孩子不易!”这时妈妈最开心,和爸爸互相斟酒。这是全家最温情的夜晚,这个夜晚妈妈不会流泪抱怨。

据妈妈说,她和爸爸结婚是县长和书记做的主,像极了《天云山传奇》的故事,她不情愿,总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爸爸从不反驳,有棱角的厚嘴唇诚恳地笑笑,仿佛有无限歉意。

爸爸不会做家务,也不会对妻子体贴入微,不会对孩子关怀备至,许多年都在很远的外地工作,每年回来探亲一两次,每次十天左右。那是全家最开心的日子,爸爸带回栗子、柿饼、花生等好吃的,还有手枪,允许我们摸一摸或在家里玩一会儿,当然没有子弹。那时的爸爸虽然有点陌生,但却是全家人艰难岁月中活下去的保障和盼头,每月准时汇来生活费,我和十几岁的大哥到邮局取回,妈妈有时会吩咐大哥顺便买两斤大果子(油条),全家人解解馋。

有一次爸爸夏天回来,我执意缠着他跟我和大哥去老西沟,那是我和大哥多年割柴火的地方,翻过两重高山,大约十几里路。妈妈骂我不懂事,爸爸却笑迷迷地答应了。在山顶休息时,我缠着他讲战斗故事,因为一直好奇他的大尉军衔。他说曾带人打伏击,用手榴弹炸了敌人的军车。那是我听过他唯一的战斗故事,再问他就“嘿嘿”一笑。

回到家,他说孩子们真不容易,妈妈流泪了——谁容易呢?爸爸工作总是调动,大哥生在县城,我和大妹生在棋盘山,小妹生在兴隆县,小弟生在新拨。1958年“大跃进”,爸爸奉调到兴隆县鹰手营子老爷庙煤矿当党委书记。1959年全家随迁,我和大哥在饥饿中上了矿工子弟小学,早晨在集体食堂喝一勺稀米汤,放学时饿得走不动,大哥连哄带吓拽我回家。妈妈嫌爸爸不顾家,爸爸也不辩解。1962年国家动员家属还乡为国减负,说农村遍地粮食随便吃。爸爸必须带头,妈妈就带孩子们回姥姥家,临行时顺便和爸爸离了婚。几个月后爸爸回来,妈妈不让进家。镇上头面人物和姥姥家人都帮爸爸说情,妈妈终于答应复婚。

爸爸那份不太多也不太少的工资,任凭妈妈支配,不仅养育孩子,还供我们两位舅舅读书考大学。那是何等困难的年代啊!二舅都结婚生子了,妈妈还常常倾囊接济,不惜我们忍饥挨饿。爸爸从无二话,还一次次陪二舅去天津挽救他濒危的婚姻。那时的交通,从围场县新拨乡到天津小站,单程得走整整三天,多次换车。精诚所至,二舅和舅母分离八载后终又团圆。

姥姥家人超喜欢爸爸,“姐夫”二字,不知包含着多少感激和敬重。爸爸与世无争,厚道善良,官儿越当越小,退休前是围场县荣军疗养院院长。退休前他终于在老家碑亭子营建了一处私宅,简朴的三间房,土墙木架瓦房顶,传统的乡村民居,在村里很不起眼。他三岁随父从辽西迁居碑亭子,成年后参军离乡三十载,四海为家,最后终老此地。

爸爸退休后曾两次到广州居住,第一次住我家一年多,每天上午到大学图书馆读书看报,灰白的头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戴上茶色框架的老花镜,作各种笔记,包括中央文件、领导人讲话等。管理系想请他到办公室协助做些抄写收发,我没答应,担心他像年轻时把盒子枪忘在厕所那样丢三拉四。

每天下午他到广州市老干中心,几乎风雨无阻。我问他去干啥?他就眉飞色舞地讲起金大侠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他说《天龙八部》最好看,《神雕侠侣》也好。

爸爸是满族正蓝旗后裔。“祖上是总镇”,他偶尔说这么一句,就没下文了。后来我去凌源老家刀尔凳镇张老师家找到了家谱。

爸爸读过私塾,会用毛笔写繁体字,每月给妈妈写信称“老刘”,妈妈回信称“老张”,这也是他们日常的称呼。

爸爸在妈妈面前笨嘴拙舌的,总挨数落。但只要不在妈妈面前,他就很风趣幽默,善于说笑。妈妈做饭不及时,他就跟孩子们说:“早饭东南角(太阳到东南),午饭西南角,晚饭不知不觉(jiǎo)”。有一次暑假,三岁的侄女给我背爷爷教的儿歌:“对对对,老虎下山一虎赘。王三姐,含腰睡,单等丈夫薛平贵。”许多年后我才品味出那是个等待的故事,诉说人类亘古以来悲欢离合中艰辛的等待,等待的艰辛。爸爸对此有太多感受,从兴隆到围场,几百公里十几年时空,雾灵山晚霞和伊逊河晨曦见证了爸爸和妈妈、和儿女多少离别和守望啊!

爸爸第二次来广州,有点儿轻微的“老年痴呆”了。有一次和小孙子争吵,好像是为悔棋的事。还有一次被人从火车站送回来,我一看是位民工,赶紧给人家二十元钱。爸爸不服气,说“我能回家,他非要送”。他常常外出大半天,回来就兴奋地说:“越秀山去过了”,“白云山去过了”,“三十三层去过了”,“……去过了”。

 “去过了”,我反复回味这三个字,总觉得隐约着难以言说的人生况味。人到晚年都是如此这般的告别心态吗?联想到时下的旅游热潮,各种“去过了”,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爸爸最后两年骨折卧床,享年七十六岁。那时老家的生活、医疗条件都不太好,而我正在复旦读博,未尽侍亲送终之劳,这是我永远的遗憾。虽说“子欲养而亲不待”,但这遗憾铭刻深心,难消难解。

爸爸辞世二十四年了,我能做的,只是逢年过节祭奠一下,对着家藏的遗像或山上的坟莹默念几句“天堂安好!”有时也会在心里嘱咐他不要再来人世了,现在的食品空气和水都越来越不安全。

大侄子有一次给我看爷爷写的一张小纸片,上有曾祖父、祖父、伯伯和姑姑的名字,以及张家从辽西迁徙围场的事。我奇怪这“家谱”怎么不给我呢?我可是张家读书最多的人啊!莫非是“长房长孙”之意吗?还是怪我未能送终尽孝呢?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就是为了避免如此这般的人生遗憾吗?

敬爱的爸爸,请接受儿子永远的爱戴、歉意和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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