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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石文坛]陈军的散文《梦中的父亲》

 黄石新东西 2020-07-30



陈军,男,汉族,湖北浠水人,某大型国企员工,多年从事文字工作。近年,爱上了单车运动,组建了自己的小团队,带领队友骑着单车四处游历,途中,写下了很多风土人情、骑行过程、心灵感悟。 

梦中的父亲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26个年头了,无数次在梦里见到他,梦中的父亲,依然是那样的高大、威严,竟与现实一模一样,以至于好几次提醒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啊?再仔细凝视面前的父亲,认准绝对不是在梦里。可一觉醒来,方知还是在做梦,父亲永远是回不到这个世界了。  

昨夜又一次骑着木马回到家乡,一家人围坐,桌上是平时吃不到的美味,灶房里不时有油炸拖面的香味飘出,父亲脸上挂满笑容,和我们开心聊天,其乐融融......  

摸索着打开手机看看万年历,方知今日正是父亲的生日,那梦中的场景,不正是三十年前父亲生日那天家人团聚的情景吗?不觉眼角湿润,再也睡不着了。  

一九三〇年农历六月十九,父亲生于浠水县巴河镇长江与望天湖交汇处的一个小窑村,那一年,中原大战的硝烟未灭,东瀛强盗又在窥视我中华国土,处于穷乡僻壤的爷爷奶奶,自然不知道国家民族处于危亡之秋,只是对这个刚刚出生的孩子又喜又忧,喜的是又添一个男丁,体重8斤,长约2尺(奶奶的说法),哭声很大,孩子非常健康;忧的是本来困顿中的家里又多一个吃饭的,家乡那个小村世世代代以做陶器为生,平常年景,也有那么几个月是要出去讨饭的,更何况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  

饥寒交迫中的奶奶,吃不饱、穿不暖,才几个月就没有了奶水,只好抱着父亲四处乞讨,父亲就靠着东家喝口米汤、西家吃半个红苕这样长大,但体格却出奇的好,腿脚利索、浑身是劲,据说小时候打架,两三个小伙伴加起来都不是他对手,每每说到这里,父亲脸上扬起笑容,说,那是因为小时候要饭,经常有小孩子放狗追,腿脚就那么练出来了。他说得轻松,一旁的奶奶和母亲眼里却噙满了泪水。  

奶奶一共生养了九个孩子,实际存活下来的只有六个,父亲排行老四,上面有我的大伯和大姑二姑,下面还有我的叔叔和小姑,家里实在太困难了,读书是没有可能的,7岁那年,父亲早早的学起了做窑(制作陶器)手艺,不但要为大人分担生活的艰辛,还要照顾年幼的弟妹。  

十六岁那年,日寇投降,还没来得及享受和平的阳光,内战的阴霾又起,为了躲避抓壮丁,大伯带着父亲踏上逃亡之路,也不知道跑了多少路,翻了多少山,追兵是没有了,却发现已走入一片深山老林,衣服早就破烂了,鞋子也丢了,难的是附近没有人家,讨不到吃喝,他俩饥肠辘辘的四处乱转,更加要命的是,父亲竟和大伯走散了,而且还迷了路,据父亲讲,他在那座山里转了三天三夜,始终没有找到出路,直到饿得筋疲力尽,晕倒在路边。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农家土炕上,屋外不远的空场地上有穿灰布军装的军人正在操练,他说是一队路过的新四军救了他,父亲说,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共产党和新四军的恩情。父亲就这样当了兵,据他说是张体学的部队,我查阅资料才得知,是中原突围后留在大别山继续打游击的鄂豫第四军分区部队,就活跃在麻城、黄冈、浠水、罗田一带山区,离老家不远。对于这一段经历,父亲讲的不多,至于曾参加多少次战斗就不得而知了,只有留在身上的几处疤痕诉说着曾经的历史......  

解放后,父亲随部队回到家乡,担任区武委会负责人,参加土改工作,父亲没读过书,只是在部队扫盲班识得几个字,因此在政策尺度的把握上,拿捏得不准,加上性格耿直、脾气火爆,因此得罪了不少人,据说常常被人“打黑枪”,走夜路被人用石头砸也是常有的事。奶奶担心他的安危,又听说部队要开到山里参加剿匪战斗,几次找到部队,要他脱军装,回老家做窑,说现在解放了、和平了,回家吃口安稳饭靠得住!父亲是个孝子,理解奶奶的心思,但他更是个军人,家事国事哪头轻哪头重他分得清楚。他对奶奶说,总有一天我会回到您的身边,为您养老送终的。这是他对奶奶的承诺,他将用他的大半生来实现,在我的记忆里,奶奶一直住在我们家,尽管大伯和叔叔家的境况好过我家。  

五十年代中期,他响应党中央“精兵简政”的号召,主动解甲归田,回到了阔别已久的窑村,当了一名普通窑工,而奶奶生怕父亲再去当兵,竟将父亲所有的档案资料和一切与部队相关的东西丢进了灶膛,付之一炬。以至于多年以后,民政部门要给解放前参加革命工作的人员和土改干部落实政策时,我们家却怎么也拿不出能够证明父亲身份的材料,也就错过改善家里生活条件的机会,对此,家人或多或少对奶奶有些抱怨,只有父亲还是那样的淡然,他说,想想牺牲的战友,我还活着就是幸福的,何况还有你们这么多儿女,我知足了,没有政府补贴照样过!  

年轻时的父亲高大帅气,浓眉大眼、高鼻剑眉,又是个退伍军人,在那个年代还是很抢手的,而母亲各方面条件一般,他们如何走到一起,我们不得而知,姐姐们几次想从母亲口中得到答案,母亲总是笑而不语。但从他们几十年相濡以沫中可以看出,他们的结合又是那么的和谐自然,也许正应了那句话,鞋合不合脚,只有脚知道!  

父母婚后,两年没有孩子,而父亲这时候快30岁了,要知道,那时候他的同龄人,孩子已经上学了。这时,有好事之人劝他抱养一个,而且孩子也帮他看好了,父亲让他把孩子抱来看看,没想到这一看不打紧,父母都喜欢上了这个孩子,而这个孩子也跟我父母有缘,不哭不闹,很安静,他就是我的大哥。事后,父亲才得知,大哥的父母是知识分子,刚刚被打成右派,孩子养不活,想找个好人家抱出去,这才想到了我的父亲,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大多数人对右派分子是避之不及的,抱养右派的孩子,将会给这个家庭带来什么,是祸是福谁也不知道,也曾有好心人委婉的劝父亲,养孩子的事可以慢慢来。但倔强的父亲就是这样,一旦认准的事,谁也阻拦不了他,更何况这孩子跟他是那么的有缘!  

让父亲始料未及的是,大哥竟成了这个家里的福星,2年多以后,大姐出世,接着二姐、三姐、二哥,最后还有我,一个一个来到了这个贫寒而又温暖的家。只是苦了大哥,原本在这个家,他是独一无二的,生活条件也没那么窘迫,到了他十一岁那年,家里实在撑不下去了,只好让他辍学,和同龄的孩子一样,学做窑,挣工分,帮助养家,这也成了父亲一生的痛。后来,他见我和二哥读书成绩都不怎么好,叹口气说,你大哥比你们聪明,他要是读书肯定比你们强!  

关于大哥的身世,直到成年之后,我们才知道,在父亲眼里,六个孩子是一样的,都是他和妈妈的心头肉,只是对我这个小儿子有些偏爱罢了。这个也自然,正所谓“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嘛!我小的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常年喝稀的,有点干货,也只能有两个人可以享受,一个是大哥,因为他干活累;另一个就是我这个从小多病的“特保儿”了。  

别看父亲平时人前很威严,但对我却很耐得住烦,到哪儿总是带着我,甚至把我带到他做窑的工棚,他干活的时候,我就在一边玩泥巴;有时候出去开会(那年代会多),或是邻居家串门,我就成了他的小跟屁虫,而每次都是靠着他的臂弯睡着,多年以后,还在梦中记起父亲温暖的臂弯和咚咚的心跳声,是那么的真切!  

小时候,家里没什么玩具,父亲就想方设法给我做,更为难得的是,他还有意识的让我自己动手做,或者干脆和我一起动手,比如做玩具枪、用水瓶做流水试验、吹气泡等等,有时候搞了他一身水也不在乎,现在想来,成年的我,尚有点动手能力,也算是父亲的启蒙教育起了作用吧!那时候,家里没有什么好吃的,偶尔有点什么好吃的,肯定要先紧着我,哥哥姐姐们想吃点什么,也只能通过我去“拿”了,因为我做了“坏事”是不会挨打的。  

父亲小时候没读什么书,也吃过没文化的亏,因而比较重视子女的教育,除了大哥,那是因为文化大革命的原因,加之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才被迫辍学的。剩下的几个,都读到了初中、高中,在那样的环境里,也实属不易,只是我们没读出什么名堂罢了,这个怪不了父亲。别看父亲文化程度不高,但思想觉悟可不低,时不时把几个子女叫在一起上“政治课”,讲的无非是些“做人要实诚、做事要实在”、“人要有正气、不要搞歪门邪道”、“忠厚是个宝”这一类的话,在当时我们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以为然,甚至有些不解,心说,父亲你倒是忠厚老实,落到什么了?现在想来,父亲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经典,每一句话都是他人生历程的真实写照!我们兄弟姊妹六个,正是有了他的这些朴素且富有哲理的话语做思想基础,才有了立足当今社会的本钱!  

父亲年轻时人高马大,1米85的大个子,在当时极为罕见,人称“陈长子”,厂里凡有重活、累活、险活、难做的活,都会说“叫长子来!”父亲二话不说、甩开膀子就干。他不光态度好,力气也大,据说当年正月十五玩龙灯,龙头总是我老爸举,要知道龙头足有200多斤,别的人举一会就嚷嚷受不了,要找人替换,父亲却一举一天,而且舞起来虎虎生风、潇洒俊逸!父亲做事心窍也多,喜欢动脑子,这也是厂里遇到难事爱找他的原因之一,他没学过砌工,但家里的土坯房子是他一手一脚搭起来的,而且坚固耐用;没学过木匠,但家里的桌椅板凳都出自他的手中,虽然现在看起来有些笨拙,但绝对的耐用;没学过中医,但凡村里有人扭了腰、崴了脚的都来找他推拿,而且一弄就好,你说奇怪不奇怪?这一点,妈妈最有发言权,直到现在还数落我们,说,你们做事我一点看不中,跟你们老爸比不了!  

父亲当过兵,而且做人做事比较严谨,因而在村中威望极高,村子里红白喜事大多都要请他主持,哪家的儿女不孝顺、婆媳关系不和,都会有人找他“告状”,他总是来者不拒,骂了东家的不孝子,又吼西家不懂事的媳妇,这些人一个个气鼓鼓的,但嘴上终不敢“翻翘”。这类事做的多了,总会有失手的时候,记得有一次,有兄弟俩分家,请父亲主持,最后分完了,兄弟俩都觉得父亲偏向对方,先是指桑骂槐的在村里骂,最后竟合起伙冲到我家里来,说要找父亲算账!父亲可没那么好惹,对着两人义正言辞的一阵痛骂,两个家伙只好悻悻作罢!直到多年以后,这些人还念叨:“还是长子爹爹好啊,教我们那么多做人的道理!”  

八十年代以后,家境有些好转,温饱问题初步解决,父亲又开始操心我们的前途,三个姐姐和二哥相继步大哥后尘,到家乡那个大集体性质的陶瓷厂上班,最后,他把在外面混饭吃的希望落到了我的头上,可惜我不争气,初中没毕业就以有病要休学为由,再也不肯踏进学校大门半步,父亲“恨铁不成钢”,很想把我猛揍一顿解气,可惜他这时已经年届六旬,且身体状况不好,再也无力举起他曾经强大有力的拳头了!不过,妈妈不这么看,她说,你爸爸是舍不得打你!  

后来,一个好消息重新点燃了他的希望,那就是当兵!国家规定城镇义务兵退伍后,可以安排到全民所有制企业工作。顺便说一下,我老家那村子,虽说也在农村,但因为是以手工业为生,所以都属于城镇非农业户口。我当兵还算顺利,这里边父亲、大哥、大姐夫出了不少力!临走那天晚上,父亲把一家人召集起来吃了个团圆饭,然后像往常一样,又讲起了老传统,不过这一次,教育对象只有我一个!他说,好铁要打钉、好男要当兵!当兵就要有个兵样!第一是要服从命令听从指挥,第二当兵就要有血性,要有不服输的劲头;第三要尊重首长、团结同志。没想到,到部队后指导员讲的第一堂政治课,竟与父亲讲的一模一样,不得不让我惊叹!  

三年以后,我退伍了,时间进入九十年代,这时候的老爸,身体已经病入膏肓,但他还是硬撑着四处求人,为我的安置问题操心。这时候,家里又进入一个最困难时期,老家的那个厂子倒闭了,哥哥姐姐们已然没有了工作,靠四处打工过活;父母亲也没有了生活来源,那个年头,不正之风已经蔓延,没有关系、没有路子、不花钱,想安排个好工作难上加难!但父亲不信这个邪,坚持一家一家找,不放过一点哪怕最微小的希望。诚心人自有上天照应!爸爸找到了我一个远房姑父,他这时候正在县水利局搞人事工作,姑父先是把我的档案拿到水利局,准备在水利系统给我安排,后来又听说武汉铁路局招人,又辗转托人把我也塞进了铁路,这其中花的钱都是他贴本的。这期间,父亲终于病倒,家里已经无力送医院住院治疗了,把医生请到家里来,医生看后说,你们准备后事吧!你爸爸时间不长了!  

1991年7月初,终于等到了铁路局要我报到的消息!这时候,奇迹出现了,久卧病床的父亲竟然站了起来,吃饭、说话、走路、睡觉一如常人,好像没有得过病一样!  

可惜的是,光靠信念和精神力量,是支撑不了多久的,第二年的春天,一段绵绵的淫雨过后,父亲终究还是去了!临终前一直叫着我的名字,他没能看到他小儿子最后一眼,就这样不舍的去了!第二天一早,当我赶回的时候,大姐眼圈红肿,告诉我说,爸爸等你很久不肯闭眼,他是不放心你呀!我踉跄的冲进里屋,父亲安卧在灵床上,床头点燃的灯草光亮如豆,明明灭灭,烧过的纸钱在屋内飘起、落下,我明白,父亲再也不会起来了,再也听不见儿子的呼唤了!我一下子跪倒灵前,放声大哭......  

父亲是极爱猫的,生前养了一只大黄猫,每天都到附近水塘抓小鱼小虾喂它,这只猫也极有灵性,父亲病重那几日,猫就开始不安的嘶鸣,母亲拿吃食喂它,嗅了嗅,喵的一声,就走了,再也不吃不喝,父亲咽气后的第二天,这猫就死在老屋旁的柴垛里。  

对于父亲,我们内心深处是有歉疚的,父亲得的是肺心病、神经官能症等等,如果家里条件好点,治疗得当,应该不会这么早走的,这也成了我们兄弟姐妹心中永远的痛!  

二十多年过去了,父亲的坟头披满绿藤,坟前正中长了一棵直径一尺多粗的泡桐树,母亲说,这是很好的预兆,绿衣披地、泡桐花开,这是福荫子孙的意思,你们的爸爸在天之灵会保佑你们的!这虽然只是妈妈的良好愿望,但我们宁愿相信是真的,每年的清明,我们都会带上各自的妻子、儿女,除草、修坟,给爸爸烧纸钱、陪他说话......  

我还时不时在梦中与爸爸相会,梦中的爸爸依然那样高大、魁梧,一双大手依然那样温暖有力,爸爸的谆谆教诲依然在耳,永远激励着我们前行的脚步!  

喜欢在路上的感觉,不在乎骑行的终点,在乎的是沿途的风景和欣赏风景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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