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博物院哥窑瓷器展 中国历史上最狂热且自恋的收藏家,想必非乾隆莫属。这位皇帝好古成癖,不仅热衷于在名家传世的古籍字画上留下题跋和玺印,更是煞费苦心地将自己的墨宝镌刻于珍品瓷器之上。其情其景,或许正如清宫《弘历鉴古图》里所描绘的那般。 大概越是被“糟蹋”的厉害,越能体现帝王的偏爱。譬如宋代哥窑中的名品,仿商周青铜礼器簋造型的青釉鱼耳炉,乾隆对其凝厚的釉面和细密的开片纹路爱不忍释,欣然赋诗一首,命宫廷匠师刻于炉底: 伊谁换夕薰,香讶至今闻。 制自崇鱼耳,色犹缬鳝纹。 本来无火气,却似有云氲。 辨见八还毕,鼻根何处分。 哥窑青釉鱼耳炉 乾隆偏爱宋代瓷器,尤其是哥窑。自命风雅、自称“平生结习最于诗”的他曾作诗两百余首,借以抒发自己对瓷器的欣赏和喜爱。其中近二十首则皆为哥窑和仿哥窑的精品所作,甚至在乾隆的“御笔辛丑岁朝图轴”中也能看到他亲手描绘出的哥窑瓷器之美。 宋代五大名窑(汝、官、哥、钧、定)里,哥窑是最为神秘的一个,不仅因为它传世的数量稀少,多为宫廷旧藏,更因其文献存疑,窑址和来历仍不可考,至今生世成迷。由于宋墓出土的文物里不见哥窑瓷器,因此专家们认为传世哥窑应该是宋代的官办瓷窑。 弘历鉴古图 御笔辛丑岁朝图轴 陶瓷烧制往往被称为“土与火的艺术”,瓷胚经过高温的淬炼,在精于此道的工匠手中浴火重生,呈现出釉面上的千姿百态。而哥窑瓷器标志性的“金丝铁线”开片纹路正是这一过程最淋漓尽致的写照。 中国现存最早的文物鉴定著作、刻印于明朝洪武年间的《格古要论》里提及:“旧哥窑色青,浓淡不一,亦有紫口铁足”。而明代《长物志》里记录:“以粉青色为上,淡白次之,油灰最下。 纹取冰裂、鳝血、铁足为上,梅花片、墨纹次之,细碎纹最下”。 由此可见,传世哥窑瓷通常胎色较深,质地润泽凝厚,釉面呈灰青、粉青、米黄等颜色,缀以形状不一、交相错结的冰裂纹片,色黄者如金丝,色黑者若铁线,即独具特色的“金丝铁线”。除此之外,哥窑瓷釉层较厚,釉内气泡细密,有“聚沫攒珠”的美称;而器皿口沿釉薄,露出深色胎骨,底足则呈黑色,因此被称为“紫口黑足”。这两个特征也常被专家和学者用来甄别哥窑瓷器。 故宫博物院哥窑瓷器展 故宫博物院哥窑瓷器展 在民间传说里,“金丝铁线”的来历被赋予了极其戏剧化的色彩。说是宋朝有一对擅制青瓷的兄弟:章生一和章生二,他们各有窑口,分别唤作“哥窑”和“弟窑”。哥哥技高一筹,获得皇家青睐,而弟弟心生嫉妒,于是暗中作乱,在尚未开窑前泼入冷水,令哥哥的青瓷釉面炸裂成形状不一的纹路。谁知此种瑕疵却因独具特色而受到文士追捧,哥哥因祸得福,于是潜心研究开片工艺,制作出流芳后世的“金丝铁线”哥窑瓷。 根据清嘉靖四十五年刊刻的《七修类稿续稿》记载,“南宋时有章生一、生二弟兄各主一窑”,因此章氏兄弟确有其人,但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只是外行人的传说,并非成就哥窑的真正原因。然而“金丝铁线”的形成确实是源自于意外的技术缺陷,因胎质和釉的膨胀系数不同而在出窑后开裂,被窑工当作废品上报。督陶官却在碎裂的釉面上看到了别具一格的“缺陷美”,不断打磨开片技术,发掘出另一种可能。 实际上,“金丝铁线”是在瓷器出窑冷却后倒入炭黑水(现在是墨汁)而成。大块的开片被墨汁染成黑色,而细小的开片因缝隙过窄只能被空气逐渐氧化成黄色,釉面在这个过程中持续炸裂。收藏家马未都提及自己曾购买过一个新仿的哥窑瓶放在家里,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听到瓷器表面崩裂的声音,这个现象竟延续了一两年的时间。 故宫博物院哥窑瓷器展 中国文人素有“复古”之风,孔子以恢复周礼为己任,儒家追随者们将周朝视为礼制的代表,这股风气在宋代皇廷达到顶端:修订礼典、仿造青铜古器、宫廷雅乐崇尚古风、瓷器造型也以模仿铜杯铜隷为主。因此,这一时期官办瓷窑的作品,如官窑和哥窑瓷,通常形制高雅、造型古拙,代表了宋朝官方的最高审美。 及至明、清,摹仿宋瓷蔚然成风。明代《长物志》记载:“堂中插花,乃以汉之铜壶、太古尊、罍或官、哥大瓶,方入清供。” 考古研究发现,仿哥窑始于永乐末年,明、清两代的景德镇御器厂皆能成功仿烧哥窑瓷器,尤以乾隆朝的仿制水平最高,虽无法与宋代珍品媲美,却自成一家。民国时期还有大量伪刻“乾隆御题诗”的仿宋瓷被洋人高价买走,流传到海外。 故宫博物院哥窑瓷器展 在《知识价值革命》一书中,日本学者堺屋太一说道:“十世纪到十一世纪后半叶北宋鼎盛时期是近代型高速经济增长与合理精神充溢的‘东洋文艺复兴’……” 空前繁荣的经济水平、开放的政治环境、自由的精神生活,尤其是理学的发展滋养出宋代文人安闲旷达、平淡清远的心态,以及“尚理求雅”的审美追求。这正是宋瓷能够到达中国瓷器艺术巅峰的原因。 时下的文青们推崇日本禅宗的审美,从园林造景到茶道艺术总结出七大特质:“不均齐(缺陷)、脱俗、自然、简素、静寂、枯槁、幽玄”。当我漫步故宫博物院延禧宫偏殿,隔着玻璃细细观赏哥窑瓷器展上一件件传世精品时,发现那些所谓的禅宗美学要素亦是恰如其分地概括出了哥窑瓷素雅古拙的气质。可见,宋时的审美水平早已达到令人望尘莫及的地步,而如今的我们只能通过这些遗世的艺术珍品遥想千年前的繁华盛景。 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评价唐、宋诗词风格差异时如此描述:“一生之中,少年才气发扬,遂为唐体,晚节思虑深沉,乃染宋调。” 以此来形容唐、宋两代瓷器风格的差异也十分契合——艳丽的唐三彩如朝气蓬勃的少年,而细腻淡雅的宋瓷则像一个宠辱不惊、淡定从容的中年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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