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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称斯文

 蓉石馆 2019-06-20
亦称斯文 

    邻村的高树,是我上小学时候的老师,最近死了。高老师是在镇上喝酒后,踉踉跄跄地抹黑回家,被车撞了,待路人发现已是二日天亮时分。他是我们十里八乡很出名的一个人,他的出名不仅仅是文化水儿多,不是一表人才,也不是后来的疯疯癫癫,主要是他的故事。
   七十年代中期,我小学四年级,女班主任生孩子坐月子,那时候的产假可能没啥限制,女老师那假期就遥遥无期,学校找到的、新来了一个代课男老师。就是高树,人长的帅气精干,长一嘴白生生的牙齿,讲课抑扬顿挫,声情并茂。据说是老牌子高中学生,究竟啥是老牌子,我不清楚,反正高老师是语文、数学、音乐、美术、体育样样精通,讲课有自己的一套,很抓人,平日的浪荡学生都聚精会神听课,那一个班的学生,成绩立马就见效了,我那会儿不爱学习,捣蛋调皮是出了名的,高老师就像有魔法一样,我开始脱胎换骨。
    高老师自己没讲,我听父亲说过,高老师曾参加过“四清”,是“四清”干部,后来政府曾经启用过这些人,但据说高老师太狂妄,自己把工作辞了。我那时侯懵懵懂懂,只记得他代课的时间也不算短,中途辞职了,原来是乡里的煤矿一天天红火,工资馋人,高老师就下了煤矿。不久代课的临时教师入了编,高老师有返回学校代课,但已经错过了好机会。也算是慧眼识才,一个副县长下乡期间,看着他不错,就将他弄到县政府办公室写材料,虽是临时借用,但与领导为伴,就非同一般了,爱情也就不期而至,为了爱情,他辞了这份有点前景的工作,去省城寻找真爱,女方是正式干部,而他离了县里干脆就成了游民,分手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自此,干记者,干推销,干工程,赖在时尚的省城许多年,萍水相逢的爱情,拮据窘迫的生活,他如随风飘荡的野草败叶。返乡是近些年的事情,贪杯是日日夜夜的职业。
   记得那天下了整整一上午雨,雨停那会儿就十二点多了,我下班刚回到巷口,迎面就碰到高老师了,我还未出口,高老师已经认出我来了,只见近五十多岁的高老师面容有点儿枯槁,头发有点杂乱,隐隐的黑发不多了,上身穿了一件褪了色的西服,一件看去很多时未洗的白色衬衣,旧牛仔裤是挽了裤脚的,唯独脚上穿着一双铮亮的新皮鞋。
     此前的一次同学聚会,我听同学说高老师患了精神分裂症,成天胡言乱语,醉了就在荒野或城郊的街道过夜,我从未见着,这会儿见了,觉得真巧,可眼前的高老师不像有病的模样。
未开口,握住手,是双手紧握,我感到老师的手冰凉冰凉的,老师握着的手不住地摇晃,双眼有亮晶晶的东西,半天才说:“多年不见,多年不见。”
     自己面对高老师不知道问什么才好,松开手后,便说:“到我家吃饭吧?”那日我老婆虽值班不在,但我会炒菜做饭。
    只见老师一听这话,有点手舞足蹈,向前一步就跨进旁边的水里了,还如上操那样,啪啪踏步好几下,水花四溅,我裤子上就溅了一片片泥水,但我顾不得自己,对高老师说:“鞋,新皮鞋!”老师停住蹦达,低头看看鞋子,反倒又在污浊的水里哗哗走了几步才说:“应该是真牛皮的,不怕水,嘿嘿。”
    看那神情,我感到他的精神还是不怎么正常的,心里虽有点儿怜悯的感觉,可对让老师到家里的举动还是有点儿后悔。
     老师那双进了水的皮鞋每走一步都要呱吱一声,我开门进屋,低下头找拖鞋的空隙,老师已经进了客厅,在地上来来回回地走,看这看那,来回打量,我便不好意思让他换鞋了,想想算啦,就连忙把老师按在沙发上,说:“你坐会儿,我整拾俩菜去。”
    高老师哈哈笑道:“早上我是咸菜烧酒,到你这儿,换个菜也行。”边说边要帮忙。我有心让老师把那呱吱作响的皮鞋换换,话到嘴边又没好意思说。
    手脚麻利炒了一盘豆腐,到炒好那盘鸡蛋端出来时,老师已经狼吞虎咽地把那盘豆腐吃的剩不多了。我又炒了一盘肉丝,找杯子刚倒上酒,老师一仰头就把一杯干了,连说:“哎呀汾酒,好酒,好酒。”
   这种喝法,不顾及别人,一口就三两,我心里就有点犯嘀咕,可不容分说,老师的手且极是麻利,把酒倒上了,不说话不换气连着三杯就下肚了,我见这情形,反倒不知说什么了,老师挥挥手说:“不要说话,你是了解我的,我只喝三杯,我是四清干部。”
     老师接着开始呱呱吱吱地在客厅里转,手插在裤兜,转了足足有十多圈,老师说:“怎谢你的酒了?我真是无以为报,纸笔伺候,给你留一幅字吧。”
    我便赶紧找,找了一支绘图铅笔,找来的白纸老师说不行,只见伸手把墙上挂着的挂历扯了一页,坐在茶几上,口中念念有词,写了大半,让我看。
    拿过来一看,龙飞凤舞,我突然感觉自己就是一个纯粹的文盲,认不得一个字。
    高老师问:“咋?懂不懂?”我心里直打鼓,说啥好呢?只好点点头。
    高老师很是得意,说:“我的字没有造诣是不懂的,从小看大,你不愧是高材生。”谁料,      高老师还未尽兴,又问:“真看懂了?看到的是啥?”
    我真有点哭笑不得,便打马虎眼说:“悟入脑子和心里了,不能说”
    老师很满意地点点头:“看来你是真懂了。”
    记得那天,送走老师后,我坐在沙发上,盯着散乱在那儿原本想送老师的一堆衣服鞋子和几百元现金,还有饭桌上几乎未动筷子的饭菜,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坐了很久,被老师弄脏的地板,我也懒得去拖一拖。
    倒是高老师后来专门给我送来一幅字,写在大长幅宣纸上,依然龙飞凤舞,竟有红红的一大一小两个印章,我看看认识的字不多,妻子囔囔说毫无章法破纸一张丢掉算啦,我没有辩解,默默地收在那儿后很久时间,得空专门让县书协主席看了看很惊异,但说不出体来,只晓得那是高老师创作的很严谨的七言律,曰:“人心自古无止休,越思往事越烦忧,无情风雨来的骤,红打黑闹丢尽丑。”
    此后,因为工作,一直在未听得老师的音讯,有时有好好帮一下老师困难的想头,但终未有实际行动,听到老师不在的消息,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凄惨。  
    高老师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好教师,或者是一个好干部,一个好什么的,叹惜者十之有三。后听得有人说,高树算是本地笔墨大家,属自成一体,很有道行。我便翻出那幅字来,抽空去裱了,叫人家用了上好的材料,许多人见了无不称奇,包括不少行家,现在,那幅字端端正正地挂在我家客厅的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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