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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荞麦花儿开》第三章

 二少爷收藏馆 2019-06-20

每天,太阳从东梁冒出一竿子高的时候,老花就赶着他的羊群进山了。从最初那几天起,我就总跟着他。他也乐意我跟着,但总拿我取笑:“你真是毬憨了,放下女娃娃不撵断,跟在我这楞老汉屁股后头有啥意思呢”!

“我觉着那些女娃娃还没有你老人家足劲儿”。我回答他。

“胡毬说啥呢!你不听老曲里唱的:‘年轻人看见年轻人好,白胡子老汉毬势了”。老汉边说边哼唱了起来,无忧无虑的神态着实让人动心。

“我和一般年轻人不一样”。我回复他,

老人哼哼哼地笑了。“不一样?我看一毬样样的。昨天临黑的时候,你和那个小贾钻玉米林里干甚坏事了”?老人用乜斜的眼光盯着我,诡秘地笑着,脸上的皱纹起伏更加剧烈了。

“没有,她要小便,要我给她照人。”

 “大女子尿尿,让后生照人?嘿嘿……嘿嘿”。老人笑的更起劲儿了,花白的胡须一颤一颤的。

那几天,我还真喜欢上了拦羊。蓝天白云下,几十只雪白的羊子星星点点地撒满了整座山坡,时而低头觅食,时而引颈高咩,偶尔,这些不同人言的家伙们还定定地望着你,眼神里充满了我们人社会里越来越难以寻觅的那种真诚。老花也似乎很享受这种“信天而游”的生活:“头顶天,脚踏地,想朝东就朝东,想走西就走西,哈呀,一到山上,我就觉着这世界就是他老爷的”。

老花从不撵羊,每次将羊群赶到山坡后,便径直爬到山顶,斜靠着古长城坐下来,仰着头,咝溜咝溜的抽着旱烟锅子,眯缝着的眼睛像是在远远地望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望。而我则静静地坐在他的斜对面,研究着他的脸,那脸很是耐看,就像一尊铸满神秘符号的青铜器。尤其是那双三棱花眼,虽然只那么微微睁开着,但仍有一股顿知一切的智慧和深邃势不可挡地从眼皮之间的狭窄缝隙里迸射了出来,灼灼然很是逼人,叫人不敢直视。有时,我实在不忍心看他长久地陷入孤寂的深刻之中,便故意逗他。“老花爷,我看你这外号不光因为你长着一对三棱花眼吧”?

老人从静默中缓过神来:“你鬼仔仔又想说甚了”?

“你年轻的时候长得那么标正,肯定有不少小媳妇骚情你,你真能扛得住”?

老人将烟灰在鞋底上哐哐磕掉,另一只手紧紧的攥了起来:“人的心,拳头大,只能装下一个人。”老人的话似乎还没有说完,但却突然刹住了话脚,长长地舒了口气,又装了满满一锅子旱烟抽了起来。

羊群走远了,老人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扛着铲子,顺着山脊慢腾腾地朝羊群的方向走着,只听他重重地“唉”了一声,随即便旁若无人地唱起了信天游:

羊走羊路吆人走畔,

好婆姨就爱咱这些拦羊汉。

拦羊的哥哥吆你把羊打转,

你给我(干)吃上一点儿羊奶子饭

……

“好婆姨就爱咱这些拦羊汉”。我在后面学着他的腔调唱了一句。老人回头看了我一眼,哼哼地笑着说:“唉,社会不一样了,拦羊汉早毬势了,一身羊臊味,谁爱了。现在的女娃娃要求也高了,只那口羊奶子饭可交待不下了。唉!还是你们念书人好啊…..唉!念书人!我上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念书人啊……

可还没等老花把说说完,巧儿就尖叫了起来:“老花爷,快,拧角母子快到地楞了”。老人就立即丢开了话题,挡羊去了。

那几天,巧儿总是寸步不离的跟着我,也不怎么说话,只是每当我马上就要把老花的故事引出来的时候,她总会应时以各式各样的借口打断我们的话题。我知道,她是在监视我。可老天终究还是给了我一个绝佳的机会。

八月的三边正是干旱的季节,麻地涧一带也已经个把月滴雨未落了,火辣辣的山风早已将焦渴的土地化成了粉末,荞麦花也没了几天前的英气,焉了下来。村民们整天聚集在村头那棵硕大的小叶杨下,眼睁睁的盯着西南梁,盼望着能有几块积雨云从山的那一边斜刺过来,在这荞麦扬花的紧要关头来场“淋头雨”。但雨终究还是没来,干旱依然持续着。“我看不如再抬毬个一楼子,问问龙王爷还要不要这茬口人了?我今晚就和老书记商量一下”。说这话的是“心宽”,一个五十来岁的壮实汉子。

与陕北许多农村一样,麻地涧也有两套班子,一套是以“四叔”为首的村党支部,另一套就是以“心宽”为会长的玉龙山庙会,平日里,两套班子看似各行其是,互不干涉,我曾将这种格局戏称为“政教分离”,但时间一长,你就会明显的感觉到,无论是以四叔为首的麻地涧政治局,还是以“心宽”为收的“宗教委员会”,他们都共同仰望着他们的精神领袖—老花。当然,老花并不管事儿,四叔来请示村里的重大事务时,老人家稳悠悠地抽着旱烟,看也不看一眼,只从嘴角里挤出一句:“你们看的办去”。只有向他汇报又有村民在无故阻挡村里的某项惠民工程时,他才会慢慢睁开眼睛,一字一顿地来上一句:“你就说是我说的,让他狗日的忙忙放开”。当“心宽”向他请示祈雨方面的事务时,他更显得极不耐烦,只一边点头,一边朝着来者扬手。但不论四叔还是心宽,都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例行公事,而且每次都是充满谦恭地来,充满谦恭地去,不敢有丝毫的不恭和怠慢。

玉龙山在村子的西边,并不高,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按照心宽的说法,山顶上那道残破了的明长城就是一条腾飞的龙。经他这么一说,还真能看出那么点儿架势来。龙脊处,有一座用青砖建成的小庙,总共四间神屋,分别供奉着龙王、财神、娘娘和一位据说是掌管人间疾病的神仙。

征得了老花的同意,祈雨的事儿很快就被付诸了实施,心宽在前面捧着龙王的神位,四个壮实的后生抬着红色的楼轿跟在后面,楼轿后面还有几个人,敲锣打鼓地跟进者,还有几个扛旗的男孩。这支十几人的队伍在绕着小庙转了几圈后,就向“奶头疙瘩”狂奔而去。我也跟着过去了,当然不是为了祈雨,我是奔着老花去的。按照传统,女性是不容许观看祈雨仪式的,包括巧儿那样的女孩子。那天,巧儿只好乖乖在家呆着。一路上,我的内心很是纠结,巧儿的泪眼让我一次次打消了念头:“算了把,真不能问,否则又该怎么面对巧儿呢?”可老花的信天游似乎更加勾魂:“一定不能犹豫,这可是唯一的机会呀”。但最终,好奇心还是击败了怜悯心,使我径直朝老花走了过去。

这“奶头疙瘩”本来是叫“墩疙瘩”,在玉龙山的正对面,一座浑圆的山头顶上,不偏不倚的立着一座烽火台,远远的望去,像极了妇女的乳房。

见我来了,老花便夹着拦羊铲子站在那里等我。

“老花爷,你怎么不去祈雨”。

老花瞟了我一眼,脸上立即出现了一丝不屑的神情:“和泥疙瘩要雨,纯粹胡毬日鬼”。

“可心宽说,这祈雨是征得你同意的”。我说。

“我嫌他们麻烦,和他们说不下个红黑,就让他们胡毬折腾去”。

我笑了,抽出一支香烟递了过去。他没有接,只自顾自地在烟袋里装烟,“咳!我就抽这个,你那洋玩意儿没劲儿,抽上毬都不顶。”然后,他快速的朝我挪了挪,核桃皮一般的脸上浮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说实话,那个小贾是不是你鬼仔仔的茬戏”?

“什么茬戏”?我盯着他的眼睛问。

“装毬甚了!老汉甚都解开了”。

 “你怎看出来的”?

“还怎看出来的?蒸馍馍品气色了嘛!老汉又不是没年轻过”。他的话语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断。一切是那么的顺利,那一刻,我的猎奇心理瞬间发酵到了极点。

 “年轻!你们年轻那时候楞毬的就解下个受苦,能解下个甚了”?我学着他的陕北口音故意调侃他。

老人侧头瞟了我一眼:“唉,我知道你娃娃是在将我,但说实在的,你们经见过的我们也都经见过,什么时候的年轻人都一样,谁还没点儿桃红柳绿的事儿”!

我将老人的烟袋和烟锅拿了过来,满满挖了一锅子旱烟递了过去:“那就讲讲”?

老人将烟锅点着狠狠的吸了一口,并用强大的气流将一股浓浓的烟雾从鼻腔里压迫出来,眼睛死死的盯着面前那一道道马脊般的山梁,一动不动地陷入了静默,宛如对面梁上那个守望千年的“墩儿”。

“唉!年代长了,都忘毬的了”。老人终于打破了缄默,开口了,那酱紫色的脸上已堆起了一层厚厚的的哀伤,就像冬日雪前阴霾遍布的天空。“几十年了,我从来都没给人讲过,都是些难肠事,讲那没毬用,还招人笑话。”老人苦笑了一下,突然停住话脚问我:“听说你是写书的?”

“还没写过书,尽写些小文章,但将来很有可能要写。”

“写,一定要写,书可是个好东西,能开化人,看的书多了,脑子里知识就宽泛了,人也就开明了,不像我们这儿的人,脑子里尽装些荞面疙瘩”。

“对着呢,书的确是个好东西”。我说。

“那肯定嘛!你不要看老汉不日超,在我们这一带也算是个文化人。榆林中学你知道不,我就险忽儿从那毕业。解放前的榆林中学可争的很,比尔格这些一般大学都窜。那时候,我们这方圆几十里能上榆林中学的就我一个,哈呀!风光的太着呢。唉,不说这些了,说那没毬用”。老人略略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短暂回忆了一下昔日的辉煌,然后又一本正经地问我:“你说我那些烂事能不能写到你的书里?”

 “能,只要你愿意!我这次就是来搜集素材的。”

老人伸手摸了一把他那核桃皮一般的皱脸,挺了挺身子:“那就耍一回‘老二杆子’讲那狗日的:解放前,我家是大地主,那时候,方圆大几十里的土地都是我家的,光景争得很,不要说是小康了,‘大康’都没问题。我十九那年,家里的土地和财产都让划分了,我也让榆林中学给开除了。五零年,我大、我二大和我哥都被政府镇压了,就在县城东边的那个盐蒿滩上枪打的。”老人朝县城的方向扬了扬头,继续说:“一夜之间,一大家子人就剩下我和老娘了,光景猛地就塌架了,老娘整日价哭鼻子抹泪,那个恓惶啊!”老人伸手揩了一把鼻涕,继续讲到:“但日子总还得过。第二年,老娘就开始给我张罗亲事,那时候已经没得挑了,我妈就给媒人说:‘歪好不嫌,只要尾巴一揭是个母的就行’。但人家女娃娃都嫌我成分不好,死活不愿意。唉!你们没赶上那个年代,那时候可跟尔格不一样,穷倒是不怕,就怕成分不好,地主富农就像臭核子一样,臭核子你解下不?”。他怕我不懂,停下来问我。

“解下了,父亲给我讲过,就是有狐臭,延安那边叫‘门户’不高”。

老人点了点头,继续讲到:“我二大和我哥又在旧军队里当过官,那就真是连臭核子都不如,亲戚六人都躲得远远的,旁人谁还敢把女子给我?所以到二十三四岁的时候还没引过个婆姨,那时候可不比尔格,二十几就算是老光棍了,我妈整日价哭天抹地的,慢慢地神经也出了问题,疯疯癫癫地到处乱跑。后来,好不容易碰上个不嫌弃的,那女子是山下‘老甜水’的,平时就给家里拦羊”。

“老甜水,那地方水是甜的”?

老人头一歪:“毬,一滴甜水也没,都是咸水,不知怎的就叫毬这么个名字”。他重新将目光转向远方:“那女子叫个‘荞麦’。哈呀,实在栓正了,两捆黑油油的辫子一直吊到腿弯子,比我这铲把还粗,圆盘大脸,眼窝毛忽闪闪的,最少能架两三根洋火棍子。条段顺格溜溜的,全身上下该大的都不小,该小的都不大,尤其是那沟蛋子,忽晒晒的,就像晾好的凉粉坨子。哈呀!真不怕你娃娃笑话,我活了这么老小,再就没见过那么足劲儿的女子。”

我想笑,但强忍着没有笑,只用余光快速瞄了他一眼。那一刻,老人的脸上轻笼着一抹柔柔的红光,人也似乎年轻了许多,就像是一位情愫初开的少年,可爱极了。“那你们是怎价勾搭上的”,我问。

“哎,也简单。那时候,还没合作化,我家还有十来只绵羊,荞麦也正好给他们家拦羊。一开始,我们只是远远的照见过,没打过照面儿。那女子肚子里的曲儿多,唱得又婉转,只要她一开唱,天上的云彩都定着不走了。刚开始,她每天都换着曲儿唱,从不重样,后来,有好长时间都只唱一首歌。”

“哪一首”?

“《黄河畔上》。你知道这曲儿不”?

我摇了摇头以示否定。

老人朝对面的山梁望了一眼,咳了几声嗓子,轻声音哼了起来:

黄河畔上生起了林芝草,

人里头挑人就数哥哥好。

“我看这歌就是给你唱的。”我抬头对他说。

老人哼哼哼笑了几声,脸上的红光更加浓郁了:你也说呢!后来,我就决定试一家伙。有一天后晌,我就在这奶头疙瘩,她在沟对面的‘跑马梁’,她又唱,唱的还是《黄河畔上》,她刚一落音,我紧接着就来了一段子:

山丹丹花吆背洼洼开,

你有那心思咱慢慢来。

二尺长的丝秧拧绳绳,

你就是哥哥的命根根。

妹妹你有心来我有意,

咱请上个媒人研彩礼。

桃红红袄子窄口口鞋,

明年正月我就迎你来。

“那她怎回的”?

“回个毬,赶上羊就跑了”。

“跑了”?

“跑了。以后很一段时间都没到这边山上来,我当时就泄气了。但是过了一个来月,她又来了,但不唱歌了,甚至连看都不朝我这边看一眼,我的心都凉到肝花上了,慢慢也就忘了。约摸又过了二十来天,正是入伏天的晌午,我就在前面那个墩儿根底围羊歇晌,睡着以后梦了个梦,梦见荞麦就在我面前站着,哭鼻流眼地。我一惊就醒了,一骨碌坐起来,你猜怎价”?老人侧转头问我,但还没等我回答,他就猛地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又直接讲了起来:“她真就在我面前站着,咬着嘴唇不说话,眼泪扑罗罗地往下淌。我长那么大小还没经见过这种情况,慌的就解下个心跳。约摸过了一锅烟的功夫,她才打着哭声问我:你歌里头唱的是不是真的?哎,不怕你娃娃笑话,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女子娃娃,她这一句话就把我给掂住了,根本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回答他,就糊里糊涂的反问她:那你唱的是不是真的。她瞅了我一眼,说:我那曲儿都是从心里流出来的。我也赶紧顺着她答复:那我也一样。她笑了一下就又哭了,而且哭的越伤心,越委屈了。我的心越慌乱了,胸口子跳弹的就像重锤底下的牛皮鼓。过了一阵儿,她才又哽咽着问我:那你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搭理我?

“那天,我刚一唱完,你就赶着羊走了,我还以为你不愿意,也嫌弃我,就死心了”。

还没等我说完,她就噗嗤一声笑了,眼泪还在脸蛋儿上挂着呢:“瓷脑,那么多书都白念了,世上哪有女娃娃撵上缠后生的。”

我终于彻底明白了,一股热流瞬间从心底涌起。自从我们家塌架之后,到处都是冰冷的目光,从来没有人给我说过这么暖心的话。眼泪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转,几乎就要哭了:“你可要想好,我是地主出身,跟了我可是要遭罪的”。

“地主也是人啊,再说,你现在也不是地主了。”

“我略微思索了一下,问她:“那你大你妈嫌弃怎办?”

“我不怕,我听我们庄里来的工作员说新政府提倡婚姻自由,女娃娃看上谁就跟谁,我不信他们还敢和新政府作对”。

“那就好!我说。只是我家尔格这把儿光景,怕连彩礼都凑不齐”。

“没事,新政府还不让要彩礼。光景不好不怕,就像书匠说的:你现在是贵人遭磨难,说不定哪一天上头的政策变了,就好了”。

“那万一变不了呢”?

“变不了也没事,就像老曲里唱的,只要跟你一辈子,哪怕讨吃挨门子。她咬了咬牙,一副死心踏地的样子”。

讲到这里,老汉停顿了会儿,掏出烟锅子满满挖了一锅子旱烟,用颤抖着的火苗点着后恨恨吸了一口,喷出了一股浓浓的灰色的烟雾:哎,从那搭儿开始,我们就好上了。

“那后来呢?拾掇了没?“

“唉!憨娃娃,那时候哪像你们尔格,谈上毬三天就钻一搭了。我们那会儿只要偷偷看上一眼,胸口子都能跳弹三天。”老人幽幽舒了一口气:“从那以后,我们就总在一个大方向拦羊,不远不近,就隔一道山梁。一看见我,她就唱曲儿,什么曲儿都唱,如果我听懂了她的曲子,就朝天扬一铲子黄土。不是还有这么个老曲儿嘛:‘远远的看见你不敢吼,扬了一把黄土风刮走’哎,我日他先人的,看来这老曲儿也不是胡毬编的”。老人哼哼的笑了一声,继续讲到:她一看见我扬起的黄尘就转着圈甩着辫子的笑,顺风的时候,还能听见她咯咯咯咯的笑声。她还老给我带吃的,那时间穷啊,也没什么好的,就是些荞面角角,洋芋面饼子,她把这些东西放到蒿柴林子后,就唱个曲暗示我:“荞面角角刚蒸的,天塌地崩咱相跟着。洋芋面饼子一扎扎大,酸不溜溜的哥哥我丢不下……”。唉,那日子可真比神仙还舒在啊!

那后来呢?

后来?唉!后来就没有‘后来’了!她家里人倒也同意许情,但就是要彩礼啊!荞麦那年十六了,就要十六石粮,八石谷子、八石荞麦,少一颗都不行。

“哦,这么多”。我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

“要搁在以前,一百六十石也不算毬个甚,但那时候光景已经败了,十六石粮可真是要命啊。

“她大她妈可真狠”,我无不惋惜的说。

唉,好娃娃了,你解不下,也不能怨他大他妈。那时候都那样啊!她家也穷,还有两个弟弟,将来引婆姨也要彩礼呀!后来,我主动找到荞麦,准备给他打退话。但没等我的话说完,她就哭的跟泪人儿一样。我也哭了,说实话,都二十几了,好不容易等上这么个茬茬,死的心都有了。她见我难受,就一咬牙不哭了,过来一边用衣袖给我擦泪,一边问我:“你真的能一辈子对我好?”我当时不明白她的意思,只一个劲儿的点头。她又紧紧咬了一下嘴唇:“那咱两跑,我这两天都想好了,咱两就带着老娘去北草地,给人揽工拦羊,听我爷爷说那地方人稀,好谋光景,等光景过好了再回来,到时候都娃娃柴火了,我大我妈也就认了。”她的神态相当镇定,看来,她在心里已经琢磨了很长时间了,加之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我也就咬咬牙问她:你真的敢跟我跑?她猛地一下把我抱住:“敢,‘只要和哥哥在一搭,哪怕毒刺穿心油锅炸’。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前,低声哼了两句信天游”。 

第二天一早,我就按照荞麦的计策套好了牛车,哄老娘说要带她去我外婆家,老娘当然很高兴,坐在牛车上喋喋不休地对我讲:你姨娘他们都来了?见罢她们时长了……这是哪啊,哦,到盐海子了,这正是打卤子的时候,盐海子可漂亮了……我这回啊,高低让你舅舅给你瞅个婆姨……我哪有兴致听啊,只哦哦的答应着,一边不时回头朝着来路张望。按照我两的约定,那天由我带着老娘先走,荞麦照常将羊群赶到山上后,瞅机会从后面赶上,我两约定在县城北边盐海子边上碰面,那可是一望无际的平滩地。我就那样照啊照,直到半晌午,才看到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红点儿,荞麦来了。

那怎没跑了呢?

哎,命,都是命,现在的科学不信命,但到了我们这个年龄,经见的多了,你就会品见,命这个东西它千真万确是存在的。你说我那一直疯疯癫癫老娘迟不醒早不醒,偏就在那关键的时候,她竟然清醒了。她先是看了看荞麦,突然一惊,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很是渗人,我还从来没见过老娘用这种眼神看我。当得知我们要私奔时,便以跳盐海子相逼,要我们回去。直到现在,我都想不开我老娘为甚会有那样的表现。那天,她拄着拐杖,气定神闲地站在几乎要置我于死地的一大群后生面前:今儿个,智远的确给我们老艾家抹黑了,就连我也被蒙在鼓里。今儿早上,他说要带我去我娘家,我就跟着他来到这里,直到我看到荞麦追到这来,才明白了。我艾家虽塌架了,但精气神还在,偷鸡摸狗的事绝对不做,我们这不是已经往回返了嘛!当然,智远的错误说啥也不能宽恕,我们艾家自有艾家的家法,就不劳驾你们了。

那天,老娘下手真狠,举起手里的红柳木拐杖,照准我的腿弯处一棍将我打倒在了地上,紧接着又在我的小腿处狠狠袭一棍,一阵钻心的痛,我就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拉拉车上了。老娘坐在车杆上吆喝着牲口,两只肩膀一耸一耸地震颤着,她哭了。我本想坐起来劝劝她,但左腿钻心地疼,骨折了。

那天,老娘给我讲了很多,有些话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的:“智远啊,咱穷,谁都不愿,都是造化,但咱穷也要穷得硬气。你和你二爸、你哥一个样,都被洋学堂里的那些文章给熏坏了,整天这个主义那个主义的,到头来反被主义要了命。你也糊涂,这天底下哪有不要彩礼的女子,咱这地方人老几辈子都那么个规矩,一岁一石粮,不能乱!咱光景是塌架了,但也不能不给彩礼就把人家女子给引回来呀,那成啥了嘛!”老花深深的吸了口气,又重重呼了出去。“后来,我听说荞麦被抓回去后,也挨了一顿饱打,在炕皮上整整爬了二十来天。第二天,他大就托人给他定亲,因为和我的那档子事儿,附近是没人要了,就把他卖到了甘肃地界,一个四十多的老光棍,家底儿到不错,但是个秃子,商定好等红椒儿伤好后就过门。但等她刚能动弹的时候,就爬到后梁的红石崖寻了无常,她是唱着信天游走的。

太阳下来照窗子,

人想人来没法子。

端起饭碗想起你,

眼泪滴到饭碗里。

今天和哥哥要分离,

青杨柳树活剥皮。

想起我的哥哥哭上走,

泪蛋蛋压的抬不起头。

阳世上不能搭对对,

咱阴曹地府配夫妻。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可惜呀,怎就寻短见了呢“?

老人看着我,脸上浮起了一抹凄苦的笑容:“唉!好娃娃了。人都说死是一步涩路,可活着更难啊”。

那她现在埋在哪里?你常去看她吗?

他用铲子指了指几十米开外的一个长满杂草的土包,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嘴角泛出一丝苦涩的微笑。我被惊讶的无以复加。咫尺之间,阴阳两隔,也许只有亲历者才能体味其中的苦涩。“老花爷,这么多年了,你想她吗?”

“想啊!怎能不想。忙的时候也就忘了,只要一闲着,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真真的,跟几十年前一样样的。”

“她在那个世界也肯定想你哩”。

“想,肯定想。她经常给我托梦,梦里她总哭着对我说,她会一直在那边等我”。老人的眼眶湿润了,声音也变了,就像有什么东西堵在他嗓子眼似得。

“老花爷,你这辈子可真不容易啊。难过的话,就唱个曲儿吧,信天游不就是用来排忧解愁的吗?可不要把什么都憋在心里,会憋出毛病的。”我几乎是哽咽着对他说。

老人看了看我,长长的舒了口气,一锅接一锅地抽起了旱烟锅子。西边,火球般的太阳已经坠落到了连绵起伏的山脊上,天地之间被一股烟灰和玫瑰色相互掺杂着的尘埃充斥着,一如天地初开时的混沌,夜的帷幕正慢慢从石子河对岸的山梁铺展过来。沉沉的暮色里,老人久久地静穆着,咝溜溜的晚风将他花白的头发撩拨成了一团乱麻,这样的造型逆着高原落日的最后一束光线,像极了一尊线条刚硬的铜塑。也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终于慢慢扬起了头颅,开口了:

一对对鸳鸯水上漂,

人家干(那个)都说咱们两个好。

你要是有那心思咱就慢慢交,

你要是没(那个)心思就呀么就拉倒。

你说那拉倒就拉倒,

世上的(那个)好人就有多少。

你要是有那良心咱一辈子好,

说要是(那个)卖了良心就鸭雀雀掏。

你对我好来我知道,

就像(那个)老羊疼羔羔。

墙头上跑马还嫌低,

忘了我的娘(那个)老子都忘不了你。

……

两颗浑浊的眼泪顺着他那饱经沧桑的脸上慢慢划了下来,慢慢的,歌声停了,但那因哽咽而略微颤抖的尾音依然在山梁上萦绕着,久久不肯散去。无可置疑,那必将是我今生听到的最有嚼头的一首信天游,那忽高忽低、忽轻忽重、时而低徊舒缓、时而又高亢急促的韵律让我于歌的愉悦中真切地体味到了一股铺天盖地的隐藏于灵魂深处的感伤,尤其是是那悠长的、哽咽的、时断时续、百转千回的尾音,更像是从地壳深处迸发出来的,已经蓄积了几万年的悲凉,那一刻,我甚至看到有血正从老人那已经略略干瘪了胸腔渗了出来,嘀嗒嘀嗒的溅落在那傍晚苍凉的高原上。那一刻,整个大地都在为老花的悲凉而颤抖。陕北苦,陕北人苦,陕北的歌也苦,即便是这样一首反映甜美爱情的曲子,一经饱经世事的老花爷嘴里出来,也总是如此的悲凉和无奈,似乎陕北人的一生就都应该在痛苦和无奈里慢慢消耗掉。正如父亲所言,陕北人生来就具有某种悲剧的特质,这种特质会通过基因注入每一位子孙的骨子里,使他们对悲凉的东西具有一种天然的吸附力。

一瞬间,我泪流满面。

在模糊的泪眼中,我突然看见巧儿正站在不远处的田埂上,两只瘦弱的肩膀正一耸一耸地抖动着,她也哭了。我没有惊动老花,站起来走向巧儿,掏出纸巾为她擦干了泪水,伸手揽住她的后脑勺,向着村子的方向走去,快要到家的时候,她突然仰起头,泪眼婆娑地问我:“哥,你说老花爷的悲剧还会发生吗?

会,还是不会?我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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