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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家物语》推荐序

 芸斋窗下 2019-06-22

文 | 林文月


         夂                 小


大風や去りて梢に蝶一羽。(苦瓜生)


      这首由“五/七/五”三句,共十七音组成的日本古典短歌“俳句”,无论遣词、造句、趣旨、意境,都明白顺畅,质朴有韵味。作者是我的老同学郑清茂教授(“苦瓜生”是他自取的外号)。在七月二十四日的一封来信末端,他忽由中文改写为古典歌体的日文,结语也顺势以中规中矩的“候文”(敬语体)手笔。




这封以深蓝色原珠笔书写在稿纸上的信,不到三百字,告知他译注的《平家物语》已经大功告成。那稿纸是放在老式的信封内,与近五百张的印刷稿样包装在一起寄来。因为包裹太大,邮差把它放置在我家门口。除了清茂自己和他的家人以外,大概我是最关心这本《平家物语》完译及出版的人吧?三年前,他译完芭蕉的《奥之细道》时,我曾写过一篇短文《细道慢行》,戏称那是他作为《平家物语》翻译的暖身运动。那个戏称,其实是认真的。




一九七二年的深秋,日本在京都举办国际笔会,清茂和我分别自美国与台湾参加那个大会。那是毕业十余年来首次的会面,我们当时都在大学教书, 正处在人生最忙碌也最富精力的盛年。异地重逢,有说不完的话。那次国际笔会是日本学界的一大盛事。许多知名学者都在会场上。京都大学的吉川幸次郎教授最是德高望重引人注目,被一群日本较年轻的后辈簇拥恭维着。见清茂和我二人在一边轻谈,白发苍苍的老学者竟摆开众人走过来。“噢,你们在这儿。跟你们讲话,比较有意思。”也许没有刻意的恭维和赞美,反而让吉川先生感到自然吧?何况,清茂是吉川先生为其论著《宋诗概说》及《元明诗概说》的中文翻译指定的译者。在庭园前我们拍了一些相片,也随意谈些近况。从中日两国的文学研究现象,说到文学翻译的问题。吉川先生带着遗憾的语气说:“日本汉学界不但研究中国的古今文学,同时也把中国重要的文学作品几乎全都翻译出来了;反观贵国,对于日本的文学研究,和文学作品的翻译都表现得太冷漠了。”这是事实。日本人已将中国重要的古今文学作品自《诗经》以降至《水浒传》、《红楼梦》等等,凡具有地位的重要作品都翻译出来了;几家较出名的出版社并且有计划、有规模地出版中国文学名著系列,有些重要的书甚至还不止于一种译作。相对之下,我们对日本文学的译注和介绍,是相当有限,对于他们的古典文学,更是非常陌生的。




那天,清茂和我心中都感觉惭愧。那次会议我所提的论文是与《源氏物语》有关的,所以我对清茂说:“我来翻译《源氏物语》吧。”清茂回答:“很好。本来我也想翻译《源氏物语》的,现在看来,你更应该做这个工作;那么我就翻译《平家物语》吧。”于是我们握手互道:“一言为定!”看似戏言的那些话, 两个老同学都牢记在心中,成为日后努力的目标。会后返台,我把那篇日文原稿的论文翻译成中文,发表于《中外文学》月刊。为助读者之了解而又赶先译出《源氏物语》首帖《桐壶》一万字左右的文章,附录论文之后。这事竟成为我不得不提前开始实践那句戏言似誓约的原因。




有些事情真是说来话长一言难尽。我们受到吉川先生刺激而发出的心愿是真诚的,并非虚诞;当时虽未说出什么时候开始工作,但我们心里总认为应该是退休以后的事情吧,怎么可能边教书边做这样的翻译工作呢。但人生的因缘际会有时并由不得自己。我在会后次年便以逐月刊登的方式开始着手《源氏物语》的译注;而清茂则按部就班回到美国教书、退休、返台任教于台大和东华大学,并担任行政工作。从东华大学二度退休后,他和秋鸿定居桃园, 便如约从事翻译工作。




清茂和我是属于小学五年级以前受日本教育,六年级以后才改受中国教育的台湾人。中文起步得稍晚,须加努力;日文停步得稍早,也须加努力。我们同一年考入台大中文系。大概两个人都算是努力的,除了努力学习中文系各科之外,课外也为东方出版社的少年文库翻译了一些日文的书籍读物。清茂是为筹谋学费与生活补贴,他希望有同样教育背景的我分摊一些工作。那些日文的少年读物分为世界伟人传记与世界名著两大类,很长一段时间影响了全台的少年。是学校指定的课本以外最好的书籍。原文都是现代日文,翻译起来完全没有什么困难。我们二人翻译了很多本。当时中文系的学生不多, 研究生更少。我们每个研究生在文学院左翼二楼的研究室里分得一个书桌, 我和王贵苓在郑骞先生、王叔岷先生的第四室。郑清茂和陈恩绮在孔德成先生、董同龢先生的第五室。董先生专研语言学,他关爱学生,以认真而严格出名。清茂上董先生的课,课后又同处一个研究室里。日子久了,董先生知悉他课外做翻译的事情,警告他:“你不好好读书,在报纸上乱写啊。”又说:“小心。这样下去,不论你考得再好,我也只能给你及格分数。”那时候日本当代女作家原田康子的成名作《挽歌》的译文正每天在报纸副刊连载。刊了一半不能暂停。考试后,董先生的课清茂果然只得六十分;但研究所是以七十分为及格标准。董先生听了清茂说明后,倒是说到做到,为他改成七十分。当时文学院里中文系和外文系的风格不同,外文系的创作风气颇盛,中文系是鼓励学术研究的。其实,系主任和所有授课的老师都认为郑清茂是优秀的学生,只是,那年代有时会有一些特别“另类”的事情发生,大家也不会十分放在心上。


老师们都知道清茂是好学生,同学们也都知道郑清茂是好学生。事情过去了,给平静的校园添增一些变化,反而觉得颇有意思。




当年的台大中文系尚未设置博士学位。硕士班毕业后,清茂服完兵役, 赴美继续攻读博士。我结婚、留校教书。各自忙碌,甚少联络;更没有机会一起合作翻译了。但因为教书及写论文,间或做一些必要的翻译是难免的。清茂在美国攻读博士,其后更在美国的大学里教授中、日文学。难得有一次我去日本短期访问,恰值清茂也在东京做研究。当时已婚的他和秋鸿二人借住在也出门旅行中的作家江藤淳先生家中。客中不期而相遇,我们老朋友三人遂在充满书香的日式屋中浅酌欢谈,成为难忘的记忆。




三年前,清茂的《奥之细道》译著出版时,我曾写过题作《细道慢行》的短文,提到他有开始翻译《平家物语》的可能:“细道或许是通往平家的暖身运动途径吧。”果然,这两三年来他在桃园的家中书房守着计算机,一字一字打出中文的《平家物语》。而今,郑译《平家物语》堂堂出版了。书才杀青,他就急速寄来上、下两大册素雅精致的洪范书店印制的《平家物语》。其实,稍早我就陆陆续续得到他面交或邮递的稿子而开始读前面部分的一些文字了。




现在正式出版的这近千页的两大册《平家物语》堂堂在我书桌上。




我知道老同学的心意。要我分享他又完成一个大工作的释然的心境;我完全体会。我想到吉川先生地下有知,对于曾经翻译他《宋诗概说》、《元明诗概说》的郑清茂如今已先后译成了《奥之细道》与《平家物语》,大概不再会责怪我们对日本文化太冷漠了吧。我甚至也想到董先生地下有知,对于退休后还认真琢磨字句文意的老学生,大概也不会再给勉强及格的分数了吧。




平家物语四字在日本虽然家喻户晓,但《平家物语》却是一部军记物语(以战争为主题的历史小说),属于平安末期的作品,在日本文学史上的地位很重要。书记述十二世纪后半叶的乱象,源氏与平家两大氏族逐鹿天下,兵乱之外,又逢地震、饥馑等天灾。大小战争不断,各地民不聊生。这样的背景,正是小说话本产生的温床;《平家物语》便是取材于这样的时代环境,其人名、地名、战役之名,几乎都属真实。这本以男性为主的军记物语,写赴汤蹈火一刹那, 显然富于壮烈阳刚的质素,但是每遇着死生别离之际,则又不免于情愁哀伤唏嘘垂泪。平安朝末期,平家一族于享尽富贵荣华之余,淫逸滥权,谏言难容; 一门老少先后被杀;应验了骄奢者不得永恒,跋扈者终遭夷灭,诸行无常,盛者必衰之理。原著的这个文字特质,颇难于琢磨拿捏。郑清茂在翻译《奥之细道》时,以他枯淡的文言文呈现了芭蕉翁的俳文精简古雅风格。至于《平家物语》的翻译,为了配合复杂多变化的原著文体,他用简洁的白话,时则斟酌掺入浅近的文言文,使细心的读者于阅读之际,既容易了解,又能体会到内里的古趣。这一点,是本书翻译的决定性成功因素。文学作品的翻译者不仅需要深度了解原著的内容涵义,并且同时也需要敏锐地感受到原文的表现方式, 然后将原著的内容转换成为适度贴切的译著文字。然而,文学作品的翻译,几乎是不可能完美的。不同的文字代表着不同的文化背景、时代因素、思维方式、言语旨趣。至于文字本身则又有其局限与扩张;而译者自身对两种语言文字的掌握和涵养,遂自自然然表现于其笔下了。




关于林文月








林文月




林文月,台湾彰化县人,1933年生于上海。曾在台湾大学任教,2007年与余光中等人获选台湾大学杰出校友。拥有作家、学者、翻译家三重身份。著有《京都一年》《午后书房》《饮食膳记》等散文集,译有《源氏物语》《和泉式部日记》等日本古典名著。曾获时报文学奖、台北文学奖、中兴文艺奖等文学奖项。 




自2011年起,译林先后出版了林译日本古典丛书共5本。封面设计也有意设计两个特殊的元素:图案都是林文月先生郭豫伦的手绘图,书名都是台静农先生的题字,这也是尊重林文月女士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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