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近代思想的本性所暗示的历史问题

 雾海中的漫游者 2019-06-23

选自《近代物理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

[美] 埃德温·阿瑟·伯特

张卜天 译

我们近[现]代人思考世界的方式是多么奇特啊!而且,它也太过新颖。构成我们心理过程之基础的宇宙论只有三百年的历史,它还只是思想史中的一个婴儿,可我们却像年轻的父亲爱抚他的新生儿一样热情而又窘迫地眷恋它。像这位父亲一样,我们对这个新生儿的本性一无所知,却虔诚地视之为自己的亲生骨肉,允许它以微妙的方式无拘无束地全面控制我们的思想。

任何一个时代的世界观都能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被觉察到,但最好是看看在当时的哲学家那里反复出现的问题。哲学家们从未成功地步出他们那个时代的观念之外,以便对其进行客观审视——事实上,这未免期望过高了。

剪短头发以引人注目的少女们同样不会透过老修女的眼光来看待自己。但哲学家的确成功瞥见了当时的形而上学概念所牵涉的一些问题,并以多少有些徒劳的方式对这些问题进行了思索,且获得了天真的愉悦。

让我们以这种方式检视一下近代世界观。对哪些问题的正确处理被普遍认为是形而上学思想家理所当然的主要任务呢?嗯,最明显的是所谓的知识问题。

自笛卡儿以来,思辨研究的主流一直渗透着这样一种信念:研究知识的本性和可能性是成功处理其他基本问题的必要前提。那么,这种局面是如何产生的?当人们沉浸在这些深奥的认识论思考之中时,他们正在接受什么假定?这些假定又是如何进入人们的思维之中的?

当然,在一个人人都坚信哲学必须做这种事情的时代,提出这样的问题是不合时宜和徒劳的,可是既然一些当代哲学家已经大胆地抛弃了认识论,认为它研究的是不真实的难题,那么提出这些问题的时机也就成熟了。

知识问题是否把思想引入了错误的方向,因不可靠的前提而导致结论无效?这些前提是什么?它们是如何与近代思想的其他本质特征相联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诱使近代人以这种方式进行思考?

认识论在近代哲学中的中心地位绝非偶然。它很自然地源于一种更加普遍和重要的东西,那便是关于人本身、尤其是人与周围世界之间关系的观念。

对于在中世纪占主导地位的哲学来说,知识并不成其为一个问题。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人的心灵可以理解整个世界。后来知识开始被视为一个问题,这意味着人们被引导着接受了某些关于人的本性和人试图理解的事物的不同信念。

这些信念是什么?它们在近代是如何出现和发展起来的?它们以什么方式迫使思想家们作出那些充斥于近代哲学著作的形而上学尝试?那些诋毁认识论的当代思想家本人真能完全客观地看待整个过程吗?总而言之,为什么近代思想的主流是这个样子?

在以这种笼统的方式谈及“近代思想的主流”时,必须补充一句,以表明我们并未盲目陷入某种明显的危险。近代哲学真正有建设性的观念很可能根本不是宇宙论观念,而是诸如“进步”、“控制”之类的伦理-社会概念。

这些概念的确是解释近代思想的一把迷人的钥匙,它们所呈现的近代思想与我们在追究它的形而上学概念时它所呈现的轮廓相当不同。但在这里,我们并不关心近代思想的那一方面。

归根结底,一个时代形成的关于世界本性的基本图景才是它所拥有的最根本的东西。这种图景最终控制着一切思想。我们很快就会看到,和以往任何一个时代一样,近代心灵显然也拥有这样一幅基本图景。那么,这幅图景的本质要素是什么,它们又是如何出现在那里的呢?

在今天如此自信地开始进行的所有发生学研究中,近代科学思维本身的确切本性和假定并未成为真正不偏不倚的批判性研究的对象,这无疑没有什么神秘的。

之所以如此,不仅是因为(这本身也足够重要)我们都很容易受制于我们这个时代的看法,会不加质疑地接受它的主要预设,而且也是因为我们的心灵会把权威主义原则与近代思想成功叛离的占统治地位的中世纪哲学联系在一起。

近代思想家异口同声地强烈谴责外在权威把大量命题强加给天真无辜的心灵,以至于人们很容易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些命题本身极不可靠,而新的自由原则背后的基本假定、如何在自由原则支持下成功地寻求知识、以及在寻求知识的过程中似乎涉及的关于世界的最一般结论则是有充分根据的。

但我们有什么权利把所有这一切当成可靠学说呢?我们能够证明它是正当的吗?我们清楚它的含义吗?这里我们确实需要对近代思想所特有的那些基本假定的兴起作一种批判性的历史研究。至少,它将迫使我们对自己的思想假定和方法作出更加客观的洞察,以代替那种轻松的乐观主义。

让我们试着尽可能精确地初步确定中世纪思想与近代思想关于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基本的形而上学对比。

对于中世纪思想的主流来说,人在宇宙中占据着一个比自然界更重要也更具决定性的位置,而对于近代思想的主流来说,自然却占据着一个比人更独立、更具决定性和更为持久的位置。

更具体地分析一下这种对比也许是有益的。对于中世纪来说,人在任何意义上都是宇宙的中心。整个自然界被认为在目的论上从属于人及其永恒命运。

在中世纪的综合中统一起来的两大潮流——犹太-基督教神学和古希腊哲学——已经不可避免地导向了这一信念。这一时期盛行的世界观持有一种深刻而持久的信念,即拥有希望和理想的人是宇宙中至关重要乃至起支配作用的事实。

这种观点构成了中世纪物理学的基础。

整个自然界被认为不仅是为人而存在,而且也直接呈现于人的心灵,并且能为人的心灵完全理解。

因此,用来解释自然界的范畴不是时间、空间、质量、能量等等,而是实体、本质、质料、形式、质、量——这些范畴是在尝试为人对世界的独立感觉经验以及对世界的主要利用过程中觉察到的事实和关系赋予科学形式时发展起来的。

在获取知识的过程中,人被认为是主动的,而自然则是被动的。人在观察到远处的物体时,是某种东西从眼睛发出到达物体,而不是从物体到达眼睛。

当然,关于对象的真实的东西是那些能被人的感官直接感知的东西。看似不同的东西就是不同的实体,例如雪、水和蒸汽。同样的水对一只手热,对另一只手冷,这个著名的难题对于中世纪物理学来说是一个真正的困难,因为对中世纪物理学来说,热和冷是迥异的东西,同样的水怎么可能既热又冷呢?能为感官所区分的轻和重被认为是同样真实的迥异的性质。

同样,在目的论方面,按照事物与人的目的关系而作的解释与按照动力因果性(表示事物之间的关系)而作的解释被认为同样真实,甚至往往比后者更重要。

雨因为要养育人的庄稼而下落,这与因为在云中受推挤而下落同样真实。源于目的活动的类比被大量运用。轻物,比如说火,倾向于上升到它们的固有位置;重物,比如说水或土,则倾向于下落到它们的固有位置。量的差异正是源于这些目的论区分。由于较重物体的下落倾向比较轻的物体更强,所以如果允许自由下落,则较重的物体将更快地到达地面。水中的水被认为没有重量,因为它已经处于其固有位置。

我们无需再举更多的例子便足以表明中世纪科学从多个方面为其预设提供了证据,这条预设就是:拥有认识手段和需要的人是世界中起决定作用的事实。

此外,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人所栖息的这个地球处于天文学领域的中心。除少数几位大胆的思想家以外,从未有人想过在天文学中把地球以外的点选为参考点是否正当。

地球似乎是一个巨大而坚实的寂静无声的东西,星空则像是一个轻柔飘渺、不太遥远的球体在毫不费力地围绕地球运转。即使是古代最敏锐的科学研究者也不敢提出,太阳与地球的距离只有实际距离的1/20。

让这些有规律的发光体围绕着人的栖息地旋转,简言之是为了人的愉悦、教诲和使用而存在,这难道不是最自然的事情吗?整个宇宙是一个不大的有限处所,它是人的处所。人占据着中心,自然界主要是为人而存在的。

最后,这个可见宇宙本身无限地小于人的领域。中世纪思想家从未忘记他的哲学是一种坚信人的不朽命运的宗教哲学。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不动的推动者与基督教的上帝合为一体。存在着一种永恒的理性和大爱,他既是整个宇宙体系的创造者也是其目的,人作为一种理性的、爱的存在者本质上近乎于他。

这种相似性在宗教体验中得到了揭示,而对中世纪哲学家来说,宗教体验是最高的科学事实。

理性已经与神秘主义的灵性和出神联姻。

一个人最圆满的时刻便是心醉神迷地、不可言喻地瞬间看到上帝,也正是在这一时刻,人的整个认识获得了最终的意义。

自然界存在着,人可以认识它,享有它。

继而人存在着,他可以“认识上帝,永远享有上帝”。对于中世纪哲学来说,在人与永恒的理性和大爱之间的这种被赐予的相似性中存在着一种保证:

现有的整个自然界只是一场横贯古今的伟大神剧中的一个瞬间,人在这场神剧中的地位坚不可摧。

让我们借助于中世纪哲学所造就的卓越诗作——但丁的《神曲》中的一些诗句来生动地表明这一切。事实上,《神曲》只是以崇高的形式表达了那种流行的信念,即宇宙本质上具有人的特性。

万物原动者的荣光照彻宇宙,反光强弱,因地而异。

我曾去过那受光最多的天体,看到了回到人间的人无法也无力重述的事物。

因为越接近向往的东西,就越深入其中,记忆力再无法追溯它的痕迹。

虽然如此,我仍要把在神圣王国珍藏在心中的一切组成我吟咏的题材……

我们的官能在那里能做到许多在人间做不到的事,因为那个地方是作为人类本来的住处创造的……

万物之间井然有序;这是使宇宙和上帝相似的形式。

在这秩序中,高级创造物看到“至尊者”的足迹,这“至尊者”便是这秩序所力求达到的目的。

在我所说的秩序中,万物皆根据各自不同的命运而有不同的倾向,因为有的距本原较近,有的距离较远;

因此,它们在宇宙万物的大海上,凭藉各自天赋的本能,向着不同的海港行驶而去。

这本能使火向月天上升,让必有一死的造物心中升起动力,把泥土聚在一起紧紧粘合。

这弓弦上的箭不仅射那些缺乏理智的造物,就连那具有理智和爱的造物也会射出……

那原始的、难以形容的能力,怀着他和圣子永恒产生的爱,凝望着他的儿子,

创造出由天使们的理智推动的在空间中旋转的秩序井然的诸天,凡观天者莫不感知这能力。

因此,读者啊,同我一起举目眺望那些高远的天轮,正视那一种运动和另一种运动交叉之处;

从那里深情地凝望那位巨匠的技艺,他心中那么热爱这件作品,甚至不能把目光从那里挪移。

你看那负载行星的倾斜环带,像树杈一般从那里分出来,以满足向行星呼吁的人世;

若是它们的轨道不那么倾斜,诸天中的好多功能都将失效,地上几乎一切潜能都会死亡;

若是偏离那直路更远或更近,整个宇宙不论在上或在下,都不会秩序井然。

关于但丁与上帝最终的神秘合一是这样描述的:

至高无上的光芒啊,你如此超乎凡人思想之上,请重新让你当时显现给我的形象稍微浮上我的脑海,

并给予我的言语以力量,让我至少能把你万丈荣光中的一粒火花传给将来的人们……

我相信,我那时忍受的活生生的光极为强烈,假如当时我的眼睛从它那里移开,我一定会迷失在茫茫一片黑暗中。

我记得,我那时曾壮着胆子尽量久久观望那光芒,使我的观照与无限的善结合。

无比浩荡的天恩啊,依靠你,我才敢于长久仰望那永恒的光明,直到我的眼力在那上面耗尽!

在那光明的深处,我看到分散在全宇宙的书页被结集在一起,为爱装订成一卷;

实体与偶性,以及其间的关系,仿佛不可思议地糅合融化在一起,使我所讲的仅仅是真理的一线微光而已……

我的心就这样全神贯注、坚定不移、固定不动、专心致志地凝望着,并在凝望中辉煌起来。

面对着那辉煌灿烂的光明,人就变成如此幸福,以至于永不肯从那里移开目光去看别的景象。

因为善,那意志所追求的目标,完全集中在那光明里,凡在其中的都完美,在其外的都有缺陷……

哦,永恒的光啊,只有你在你自身之中,只有你知道你自身,你为你自身所知道而且知道你自身,你爱你自身并对你自身微笑!

那个在你里面显现出来的圈环,仿佛只是作为反射的光产生的,当我用眼睛稍加注视的时候,

我似乎看到用它自己的颜色,在它本身里面绘成了人像,因此我的视线完全集中于这人像上面。

如同一个几何学家专心致志地测量圆周,为了把圆画成等积的正方形,绞尽脑汁也找不到他所需要的原理;

我对于那新奇的景象也是如此;我想知道那人像如何同那圈环相符,又如何把自己安放其中;

但是我的翅膀飞不了这样高,忽然我的心被一道闪光照亮,在这道闪光中它的愿望便得以满足。

要达到那崇高的幻想,我力不胜任;但是我的欲望和意志已像均匀转动的轮子为爱推动——

这爱推动着太阳和其他星辰。 

让我们把这些诗句与当代颇具影响力和代表性的一位哲学家的文字作一比较,后者相当极端地表达了在现时代广为流行的关于人的学说。在引用了梅菲斯特对创世的说明(把创世描述成一个相当无情和任性的存在者的行为)之后,这位哲学家继续说: 

概而言之,这就是科学让我们相信的世界,它甚至更没有目的,更没有意义。在这样一个世界中,我们的理想从今以后必须找到一个归宿。人是各种无法预知结果的原因的产物。他的孕育和成长,希望和恐惧,情爱和信念,都只是原子偶然聚合的结果。没有哪一种热情,没有哪一种英雄主义,没有哪一种强烈的思想和情感,能够维持个体生命不死。古往今来的所有辛劳,所有奉献,所有灵感,所有如日中天的人类天才,都注定要在太阳系的无边静寂中寂灭。而整个人类成就的殿堂,必然会无可避免地埋葬在宇宙废墟之下——这或许会引起争议,但所有这一切是如此地近乎确定,以至于任何否认它们的哲学都不能指望站得住脚。从此以后,只有在这些真相的脚手架之中,只有在彻底绝望的坚实基础之上,灵魂的居所才能安全地构筑起来……

人的生命是短暂而脆弱的。缓缓袭来的死亡会冷酷而黑暗地降临到他和他的同类身上。那种无视善恶、不顾及毁灭的全能的东西正以无情的方式运作着。对人来说,今天被宣判要失去他的至爱,明天就亲自穿过黑暗的大门。在灾难降临之前,他唯有珍视那些使其短暂生命变得高贵的崇高思想;鄙视命运奴隶的怯懦恐慌,而去崇拜自己亲手建立的圣所;不因为偶然性的主宰而泄气,保持心灵的自由,不受统治其外在生活的蛮横暴虐的束缚;自豪地藐视只能暂时容忍其认识和谴责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就像精疲力竭但却顽强不屈的阿特拉斯(Atlas) 那样,不顾无意识力量的蹂躏践踏,独自支撑起以自己的理想塑造出来的世界。

这种观点与但丁那种沉着、静观且无限自信的充满热情的哲学形成了多么强烈的反差啊!在罗素看来,人只是盲目而漫无目的的自然界偶然的临时产物,是其行为的无关紧要的旁观者,仿佛未经许可而闯入了她的领域。 

在宇宙的目的论中,人的地位并不高。

他的理想、希望和神秘狂喜,都只是他自己误入歧途的热情想象的创造,在一个通过时间、空间和无意识的(尽管是永恒的)原子进行机械解释的实际世界中,这些东西毫无地位和用处。他的地球母亲只是无限空间中的一粒微尘,即使在地球上,人的地位也无足轻重,而且岌岌可危。

总之,人任由一股冷酷无情的力量摆布着,这股力量无意中使他应运而生,但可能很快就会不知不觉地熄灭他生命的小蜡烛。人和人所珍爱的一切都会渐渐“埋葬在宇宙废墟之下”。

这当然是一种极端的立场;与此同时,在这种宇宙论的基调之下,反思性的近[现]代人难道不觉得这种状况分析越来越有说服力吗?

诚然,总有一些人试图回避宇宙论,也有一些唯心论哲学家和更多热衷于宗教的人信心十足地持有不同的观点。

然而,即使在他们之中,难道不是也有一种非常隐秘的恐惧吗?他们担心,如果绝对坦率地面对真相,上述信念将是不可避免的。因为这些状况和所有其他状况一样也是有道理的。

无论如何,思辨显然一直在朝着这个方向运动:正如在中世纪的思想家看来,认为自然从属于人的认识、目的和命运是完全自然的;现在,人们也自然而然地把自然看成独立自足地存在和运作,而且就人与自然的基本关系是完全清楚的而言,人们也自然而然地认为,人的认识和目的是由自然以某种方式造就的,人的命运完全取决于自然。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